第49章 紅鴉嘴

說來也好笑, 王夫人不知如何想的,這日在姑娘們給她請安後特地留下了雲安說話。

“你們先去罷,我留下你們安姐姐說會話兒。”王夫人如此說道時, 連探春惜春兩個小的眼裏都露出疑惑來。

寶釵先起身笑道:“前兒我哥哥在外尋到兩條好火腿, 今兒煨了湯一會子給大家送去。”

衆姊妹出去, 黛玉因悄悄向迎春道:“可是王家舅媽那裏有什麽事?”

迎春搖搖頭, 也納悶呢。這些女孩子個個冰雪聰明, 其實誰看不出來呢,太太素來喜歡的是寶姐姐這樣端莊簡素的女孩兒, 對雲安、黛玉這種長得好又性格鮮明的就淡淡的。尤其是杜雲安,還是個不當不正的小姐,太太就不大喜歡,因那王舅母家真把她當女兒來疼的,是以太太才從這二個月來漸漸将人看眼裏了, 但也只是偶然間言語上命鳳姐別薄待了雲雲,這樣留下娘兒們親熱說句私房話還真真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兒。

雲安本也料的可能是李太太那裏的事情, 誰知敘了幾句後, 王夫人就拉着她的手慈愛的關懷:“我病了這些時日, 偏你鳳姐姐胡鬧,把那些雜瑣事情都分給你們各自管去了,她只管一氣兒推出去清靜了, 卻不知道你們小孩兒家家作難呢。別的不提,只說東西份例不夠使了可怎麽辦呢?好孩子, 你和她們姊妹還不同, 我只怕有那等人因此欺負糊弄你,你姑娘兒面皮薄,可不是受屈嗎!”

說着就長嘆一聲:“只是老太太已答應了, 再沒有個老太太昨兒點頭,今日就改的理兒,少不得耐煩這一年半載的。你如今養在我家裏,我心裏和我的女兒也不差什麽了,因此你這孩子不可一味的老實懂事,倘若少了缺了的銀錢物事,或是有底下的丫頭老婆不好了,只管告訴我來,我必不讓你委屈。”

這話說出來,平日裏又不多親近的人還握着手,直叫雲安好不自在,衣服下的胳臂上汗毛紮起,心裏飛快思量王夫人忽喇巴的說道這些又示好為的是什麽。

只是面上仍趕忙笑道:“我若再昧心道委屈,那成什麽人了,豈不是人家說的那種‘有了一福想二福,有了肉吃嫌豆腐’的小人了。”說到此處,已站起身,正色回道:“好叫太太知道,我很好,鳳姐姐和妹妹們都好,底下人也好。多謝太太慈心,請太太保養身體為重。”

王夫人擺擺手,嘆道:“不用替她們描補,哪家的小姐還要管自己院子裏奴才吃喝穿用什麽,還要計算銀錢買辦的事情,忒沒個體統了!你們這些孩子只是從未經過一時新鮮而已,等日子久了就知道煩惱頭疼了。只不過你鳳姐姐鑽了牛角兒,執意如此,也怪我病了這些時日,将事情一氣兒都壓她身上了,因此我也不好太說她,只是想着這裏頭最委屈的是你——別人還有個求助要貼補的地方兒,你這孩子卻寧可自己忍着的。”

雲安張張口,只覺這話既不通又可笑,姑娘們此時不學管家理事,什麽時候學呢?況且她有親哥哥有自己家,為什麽要求別人補貼呢。

王夫人卻不叫雲安反駁,又道:“我已知道了,冬裏你那屋子碳不夠使的事情,好孩子,真是難為你了。如今這又時興了新規矩,只怕你這裏更難過了,因而留下你囑咐一句……”

噓寒問暖了許多話,王夫人又笑道:“如今天暖了,你母親身體好些兒了,你很該常家去探望。你這孩子就是多心了,素來不肯給人添一點兒煩勞,其實這有什麽,一家子骨肉,要回家要出去只管告訴我,便是我親自帶你出門都是應當應分的。”

話說到此處,雲安就有些明悟,因此笑道:“我記下了。不瞞太太,這幾日正要家去看望母親。只是不敢勞動太太,只邀姊妹們一道兒罷了。”

王夫人點頭,又摩挲着喜歡一陣兒。

好容易脫身出來,回到平明樓裏,方進了廳裏就見平兒正邊吃茶邊看迎春黛玉兩個翻看本院的賬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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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你說什麽?”見她回來,平兒笑問。

雲安挑眉:“你們倒是耳朵靈光,才留我一會子,你就來了。”

平兒嘻嘻笑,借着這次機會,奶奶可是罷免了好些個‘外心’‘歪心’人的差事,如今這家裏,奶奶說話可比從前好使十倍,百倍了。

這鳳姐與王夫人日漸離心的征狀兒,在座的三個人就沒一個看不出的,不僅如此,連她們耳朵裏也聽說了些個“太太中飽私囊,将官中的錢花淨了才不肯管家”“琏二奶奶因錢和太太翻臉了”這樣的風言風語。

“太太怕我們管不好院子裏的賬,說要短了東西去告訴她去。”雲安笑道:“太太挂念哥嫂,命我過幾日家去看看。”

只這輕描淡寫的一句,平兒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遂也眉歡眼笑的附和:“我們奶奶也是這話呢,姑娘們誰缺了物事或者有心想頭,只管打發人說一聲兒……奶奶這兩月又給舅太太做了兩件春衫,一會子我包來你給捎帶去。”

迎春和黛玉也不理論,總歸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罷了。

平兒去了不一時,林之孝家的就登門送布匹來了:“春夏兩季的布料,妝緞、羽緞、宮綢、羽紗各三匹,洋緞、洋绉、潞綢、松江绫各二匹……”

将單子念過一邊,林之孝家的滿面堆笑:“二奶奶說了,許是她挑的花色姑娘們嫌俗氣,請姑娘們擔待罷。”

“姑娘若有喜歡的花樣顏色,這裏一時沒有的,請姑娘們打發人告訴我們一聲兒,我立時就給姑娘換過,并不麻煩的。”林之孝家的分外周到細致。

司棋等大丫頭将她送出去回來都笑:“二奶奶可是狠狠地整肅了下她們,往常這些管家奶奶們何曾這樣好好說話的。”

雲安三個翻着賬簿,卻搖頭道:“看看這幾日分配到咱們這裏的份例,也太奢費了。這一大家子算起來,一年光是府裏的花銷,就得幾萬銀子,可統共算起來咱們才多少人呢?”這分到各院裏的才知道,若按這份例,每個小姐往常吃穿用度的講究程度翻個翻也用不清的,也早能攢下一筆可觀的私房了。

只是三個人實際上都不是這裏的人,也不好多說,只命繡桔、雪鷺兩個按上下份例裁剪布料分與衆人,下剩的登記入庫。

————

剛變了規矩的時候,衆人難免不習慣,只是這院子裏的三個人都能寫會算,大丫頭也能幹,況且她們統共的人也不上四十人,很快就梳理順了。這關上院門就能過自家小日子的舒暢,真真是哪個人都不願叫改回原本的規矩。

從前空着的五六間屋子也收拾了出來,有改做公庫的,有給新進來的兩個針線上人住的。杜雲安命花婆子請了幾個粗使嬷嬷,利利索索的将後角門旁的一間屋子改成了茶水點心房。平明院的小廚房設在挨着這院子不遠的四五間小房舍裏,原是鳳姐慮着姑娘們恐怕不喜聞那種油煙味兒,于是又作了一番好人,将兩處空置的地方兒劃出來分給兩撥姑娘做廚房。

鳳姐的這番做派,也是因姑娘們的院子都不是三進的齊整房子,比不得榮禧堂、榮慶堂和她夫婦二人住的丹桂苑。這樣一來,趙姨娘可倒了黴,王夫人指了她臨近的屋子設廚房。這趙姨娘因為年輕受寵,還育子女有功,當日是将榮禧堂大院子西側的一個小跨院分給她住的,這小跨院雖正屋只得一間,是個一明兩暗的格局,卻是趙姨娘自己做主的地盤兒,況且也算清淨雅致,賈政歇在此處的時候倒更多些。如今前頭的一間屋子作廚房使,還不算吵鬧煩擾的壞處,只說那春風一吹,油煙味兒就灌進趙姨娘的屋子來,任是趙姨娘如何熏屋子都沒用,賈政歇在這裏時,還未睡半個時辰就道床帳裏都一股子油膩煙氣,穿衣拿腳就走人了。氣的趙姨娘背後連連咒罵鳳姐,還找去探春的致遠齋,生生攪和了三姑娘“曲水流觞春日賞景”的興致。

這是別話,暫且攪擾不到雲安三個的好日子。

她們三人此時也全顧不得別個,一門心思弄蔻丹呢。

“這個顏色正!”黛玉拍手笑道。

圍着的幾個丫頭都伸着自己的手:“用我的手來試!”

連最穩重的梅月和雪鷺都伸長了手,杜雲安取出一杆最小號的毛筆将筆尖兒剪齊了,然後蘸着小瓷盤裏的朱紅色粘稠液體輕輕給幾個大丫頭指甲蓋上薄薄塗一層。

梅月幾個翹着那根手指,不肯用嘴吹,怕風大吹皺了,只用另一只手輕輕扇一扇。

約莫盞茶功夫,雲安上手摁摁那紅指甲,果然已經幹了:“好了,去洗洗手試試。”

幾個姐兒就争先恐後的去洗手,梅月心細,還特地搓搓那紅指甲,揚聲笑道:“不掉色兒。”

其他人越發感興趣了,忙央求雲安給她們也塗上。

迎春笑道:“別急。”說着就拈過一個小碟子,裏面放了些金箔紙剪出來碎末、花瓣。

趁着那瓷盤裏的松脂未幹,杜雲安給幾個人都塗上了,然後迎春和黛玉兩個,或輕輕灑一點金末兒到指甲蓋上,或用針戳起花瓣形狀的金箔貼在上面……幾個女孩子指甲蓋有正紅色的,有閃着碎金的,還有兩個朱紅上飄着金箔花瓣的。

等幹透之後,那金箔果然也粘成一體了。

“梅月過來。”雲安笑道,剪下一塊只比指甲蓋大一點兒的厚棉布浸到燒酒中,然後将這塊酒布貼到她方染了的指甲上,“等試好了,重新給你塗好的來。”

梅月就笑:“今兒的這顏色我喜歡,那種淡淡的粉我也愛的緊,好姑娘,都賞我罷。”

兩個人說着話,雲安就擦幹淨了她指甲上的朱紅顏料。

其餘人等都撫掌慶賀:“成了!”

杜雲安心下也松一口氣:不容易啊,來到這裏多少年了,終于蘇出了一樣新東西——指甲油!

卻原來三個女孩兒為擺弄什麽鋪子犯愁的時候,雪鷺帶着人在花園裏開出一小塊地方兒,說是要播種鳳仙花。

“過兩個月給姑娘們染指甲用。”雪鷺當時笑說。其餘人才想起來這院子原本空着的,并不能像老太太上院的花地上有上年鳳仙花落下的種子,可以自己長出許多鳳仙花來。

大家都贊雪鷺細心,又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讨來了更多顏色的種子,都灑了下去。

繡鞋都髒了,小姑娘們還興致勃勃的七嘴八舌,這個說:“我要染三次,要大紅色的。”那個道:“三次還是太淺了,我要弄六回,上年我就是這樣做的,通紅通紅,可好看了!幾個月都不掉的!”

連迎春也說從前染指甲的趣事。

這倒叫杜雲安腦子裏靈光一閃,她想起從前看過的一條訊息,說的是個小夥子用樹脂和商陸果給女友自制指甲油……這種指甲油可比鳳仙花汁子加明礬染指甲的幾番步驟要簡單的多,而且還更晶亮鮮豔些,花樣兒也多。不必像鳳仙花染指甲那樣留存好幾個月,想要換顏色随時都可以,也不必只限于鳳仙花的花期才能染指甲了……

杜雲安用松脂油和赭石弄出來的頭一次蔻丹就叫衆人愛上了,幾經實驗,不僅弄出來的顏色越多,連黛玉和迎春兩個還無師自通了“美甲”的技能,兩個千金小姐弄出了金箔裝飾,還商量要用別的顏色的松油在指甲上作畫。

“這才新鮮!”迎春笑說:“我先前還說咱們也弄胭脂膏粉、絹花荷包的東西,雖也好,但總缺了些新鮮物事,怎麽才能叫人知道咱們的東西好呢?如今有了這個,再不用擔心立不起招牌了!”

許是立院子當家做主的,讓迎春也生了上進的心思,她如今但凡立意做一件事,必然要盡全力做好了才舒心。雲安和黛玉也是一樣的心,所以這有錢有人的三個姑娘才久久沒定下鋪子裏做些什麽。

“我曾聽人說過,前朝的後宮裏有用金鳳花、金合歡膠的秘方制成的漆給娘娘們将指甲染成紅色或黑色的,只可惜後來這方法失傳了。”黛玉抿着嘴兒笑:“如今叫咱們弄出來這個,我心裏覺着比先人們的還好呢。”

說着就吟出一句詩來:“‘夜搗守宮金鳳蕊,十尖盡換紅鴉嘴’,”這小促狹鬼兒就笑:“不止紅鴉嘴,綠鴉嘴黃鴉嘴也得了。”

“若不然咱們這個就叫做‘紅鴉嘴’罷?”雲安忽然笑問:“我覺的這名兒好!”

堂下所有姑娘都不肯,迎春還說:“金鳳蕊都強得多,你怎麽只聽着了紅鴉嘴?”

黛玉捂着胸口直笑的停不住:“都是我招的,是我的罪過了。”

那人家米其林還是輪胎不是冰淇淋呢,名字新奇順口才好呢。雲安心想,益發的覺着“紅鴉嘴”這名兒好,古人因用鳳仙花別名蔻丹花而将染過的指甲喚做“蔻丹”,此時給指甲油起名紅鴉嘴,興許百十年後,人們就把美人兒朱紅一點的纖纖細指稱作“紅鴉嘴”了呢!

梅月荷月等經歷過“杜家藥酒”的事,又都見過她們姑娘家那條叫“虎子”的威風大黑犬,此時如老僧入定般冷靜,別說這還是從詩句裏摘出來的“紅鴉嘴”,已經因此添了一些文氣兒了。

不管如何說,五日後,都中東西廟街上開了一家專營女子物件的小鋪子,這鋪子招牌上書着“金鳳蕊”三個大字。沒過多久,京中就傳出來東西廟街上有家鋪子給女子染指甲,是從前大內的法子,染出的指甲顏色正,花樣多,還能在指甲上作畫來的!

又一月,連閨中的女孩兒都知道有一種極好看的指甲叫做“紅鴉嘴”了,于是每逢廟會,這條街上仕女雲集,竟比從前還要熱鬧出一倍來。

……

杜雲安三個,真真心有溝壑,只待這見識一開,便一通百通了。

為何這樣說,卻是因為在哪兒開辦鋪子引起來的。正如黛玉從前說,京城大,街市旺鋪數不勝數,因此要挑選個價錢、人流、位置樣樣都合适的殊為不易。

她們弄的是女客人們光顧的鋪子,為長久計,更要慎重。

幸好這數月的邸報沒白看了,三個閨秀沒游遍京城,卻也叫她們在字裏行間找到處好地方。正是這東西廟街上。所謂東西廟街,顧名思義,就是東廟隆福寺和西廟護國寺中間的這條街市。因兩處寺廟都以花廠聞名,春有桃杏,夏飄茉香,秋品桂菊,冬尋水仙,因此每月廟會,皆客從四方來,還大抵是些尋訪美景的雅客。更叫諸姊妹驚喜的是,下人禀告說這條街市兩側的鋪子種類琳琅,不僅花鳥蟲魚是其特色,還有有字畫古玩、绫羅珠玉等尋常百貨。

當機立斷,這三個就湊錢買下來一所店鋪,此時那诨名“紅鴉嘴”的蔻丹還沒影呢。

花了六百五十兩銀錢的鋪子足空了半個月,四鄰只看到每每有夥計打扮的人運送貨物進去,整日也都打掃規置,只左等右等不見這鋪子開門做生意。因又見那些貨物是些通草絹花、繡線荷包一類的婦女零用之物,無甚新奇的,都背後嘀咕說這東家恐怕是個新手,想來擠不過這街上另兩家同類店鋪雲雲。

可誰知道這鋪子竟像是買通了財神爺似的,一下子就起來了呢。連後面的院子都用上了,不拘小家碧玉還是大家閨秀,個個屈尊降貴的來光臨。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

“你們家裏母親嫂子有針黹好的,或者會紮花兒的,或者絡子打的好的,都能将東西放到‘金鳳蕊’去賣,鋪子抽二成雜費,八成歸個人。”雲安三個将平明院裏的人召到一起說。

“姑娘們體恤,我們可得感恩!”梅月等大丫頭看下面衆人:“原是姑娘們心善,想着咱們各有一大家子的人,或許家裏只有咱們一人當差拿月例的,老子娘兄嫂姊妹都尋不着飯吃,一家子人只指着一份月錢過活不容易……”

這話說出來,底下粗使的小丫頭子和些婆子就連連點頭抹眼淚,她們雖是下人裏老實厚道的那一撥兒,也因此在府裏改制的時候沒被黜回家裏,可家裏面也受了很多影響,最要緊的一條就是府裏用不了那麽些人,不管忠的奸的,總歸一大半都家去沒了生計,可不是艱難起來了麽。

“這鋪子有女掌櫃女活計,和太太奶奶們名下的産業并無不同。姑娘們除了看看賬本兒,其餘一概不理——你們作的東西鋪子收不收,定價多少等等一概同姑娘們不相幹,只管攢些兒自家跟湯掌櫃的商議,萬不許為這個來求到姑娘門上的。若有這樣的,不止再不收你家的東西,更甚者,把姑娘煩惱了,關了鋪子,你們家可就犯了衆怒了,個人做事情前先要想一想……”繡桔又上前□□臉。

荷月又安慰一番:“咱們姑娘們任命的湯掌櫃最是個心正的,只要活計細致能入眼,必定一樣對待。到時收你們多少東西,賣多少,價錢如何,都有人一筆筆記下算清楚,拿錢押手印都一應俱全的,大家放心就是。”

“就是家裏沒有拿的出手手藝的,也不打緊。你會什麽東西,比如做個撥浪鼓,捏個大福娃娃的,也都能攢一處趁廟會的時候在鋪子前頭擺攤兒,這難道不是個進項嗎……”

一通話出來,所有人心頭都火熱,更有問編筐子、養花養兔子的能不能也在廟會上賣。雪鷺就笑:“那鋪子前的地方不小,你們一家子才有多少東西呢,只同類的聚在一處,擺五六個攤子是盡夠的。”

“都着緊上心些,如有親戚家的東西果然好的拿去賣我們也不管,只你們大家商量着來。倘若因此耍心眼使手段,鬧出事來,姑娘什麽也不說,只一并削了這件事情,将門前地方租給別人就是。”

這事才宣布了,隔日花婆子就進來禀報說:“今兒有好些人到鋪子前面,不僅将那塊地方打掃極幹淨,更連不平的地方都鋪平了,連鋪子的臺矶都擦的亮晶晶。他們也真心誠,男人們都不靠近了,在老遠的牆根下給鋪子守衛呢,那幾個女人就幫忙打掃。問她們話,她們只說謝菩薩姐兒們。”

司棋就悄悄告訴姐仨:“這是最難的幾家,女人們都不拿行的,因此從前也沒選上來,只養些兔子,房錢房後種些個青菜過活,姑娘們許他們擺攤兒,可算有奔頭了。我聽說有一家的女人最利索,她家的兔子雪白雪白的,原只能皮子賣兩個錢兒,如今有了這恩典,昨兒叫她男人連夜編了十來個小圓籠子,要在廟會上将白兔兒賣給逛會的姑娘們呢——據我知道的,這個很好賣的。”

黛玉忽而感嘆:“原本不是他們不能,只是從前沒有機會罷了。”

迎春和雲安也都點頭,這才一晚上一白日的功夫,這院裏的人都想出多少行當來了,聽說還有嬷嬷家的小子們合夥做花毽子、陀螺的,今兒嬷嬷們還拿進來幾個十分好看的,說是孝敬姑娘們。

“不止呢。”繡桔接話道:“那些個小子心眼最活了,老媽媽們說他們還打算買魚養水缸裏,春天的廟會賣金魚;夏天就到京郊的泥潭子裏挖那種小小的睡蓮,放在小缸裏賣;還商量着捉蛐蛐,賣蛐蛐籠子……就沒有他們想不到的。”

雲安就笑:“叫注意些安全,那些泥窪子不是鬧着玩的。”

正說着,就見司棋紅着臉問:“我們能不能也将做的東西給鋪子賣呢?”

房裏其他大丫頭都看過來,迎春看這情景,就道:“你們也想嗎?”

這些姐兒就沒有不靈巧的,幾乎個個的針線都過的去,聽見了忙點頭:“我們沒事的時候做活,攢下了不少東西,白放着可惜了。”又都忙着表心意:“絕不耽誤差事。”

杜雲安三人原本沒把這些本處當差的人算上,尤其沒允許房裏的丫頭也作這個,一則是因她們是貼身的人,針線流出去生怕不好;二則也因她們擔着差事,若也能做活賺錢,可能就不如從前盡心了。

可現在瞧着,根本禁不住,這幾個人忠心才來問,那其他的人将自己做的活計悄悄給家裏人混在一起送鋪子的肯定有。

“我們在書上看到,還有許多大內的宮人賣針線度日呢,這原也沒什麽,只是不做荷包帕子這等物事就成,或弄些小屏,或作桌套袱子。難道咱們鋪子裏賣的東西不是女子所作嗎?”沒成想,最開明的反而是黛玉:“年節是咱們在老太太屋裏看到那幅‘慧紋’,就是活生生例子。”

雲安和迎春思索一番,也應了:“你們的東西先在咱們屋裏做一遍記錄,然後交給花嬷嬷帶去,你們要的繡線布料也告訴花嬷嬷,她記下來給你們。”總之進出都要查檢都要有記錄。

“院裏的其他人也依照此例,你們兩兩輪值管這個,若有事情我們只找你們就是。”

這時仍是司棋,咬着嘴唇不好意思道:“好姑娘!既然我們的是我們的,不與家裏一處,那銀錢也給我們自己收着呗!”

雲安三個就笑起來,雲安腦子裏閃過一個“潘又安”的名字,認真看兩眼司棋,就見這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卻有幾分堅定。

“行!你這話有理!準了!”

丫頭們皆感恩帶笑,侍奉起來越發起勁,不當差的時候就三三兩兩、大丫頭帶着小丫頭坐到光亮處做活,反而竟少了許多拌嘴、打鬧、霍霍花草鳥雀的小事故,倒是意外之喜了。

平明院裏愈發有“平明”之意,叫人看到天光,活的越有希望了。

但這兩三個月裏,還有一位太太夫人日漸消沉,怨天尤人,恨沒個盼頭呢。

說的是誰,正是王夫人。

王夫人那日留杜雲安說話,後兒又示好,為的就是要把狀委婉的告到王子騰耳朵裏。正因這個,才三番五次的教杜雲安回王府探望她嫂子,雲安也照做了,每次都将所有願同去的姐妹們都帶上,只當是春游散淡了。

王夫人殷殷叫壓車的兩三個心腹如周瑞家的也一并帶上了。

只是這幾個人去了幾回,王夫人皆沒等到李夫人乃至王子騰的動靜兒,到底忍不住,親去了一回。

可惜王夫人被先前王子騰在賈母賈政面前給她撐腰的舉動迷了眼,沒料到王子騰夫婦是真惱了她膽大妄為。無人處,李夫人将話問到了她的臉上:“我們一心為外甥女打算,為她求人鋪路的時候,你在背後拆臺捅婁子,當時你可曾想過你哥哥才求過人,可曾想過我這做嫂子的巴巴到謝家去暗示人家呢?等到出事了時候你脖子一縮,病了暈了,你哥哥卻在外頭奔波了多少時日,受過人家多少排揎,更不提這幾家子所有的女孩兒都差點得作姑子去!你倒好,才消停了多久你就又有事情了,鳳哥兒是你親侄女,你作的事情把阖家的銀錢都賠進去了,她想點法子儉省度日,你都容不下!我只問你,是不是跟家裏有仇,見不得大夥兒過幾天太平舒心的日子!”

罵的王夫人擡不起頭,李夫人恨得扔下最後一句:“你哥哥親口說的,他勸大姑奶奶消停度日,日後再不管你家的事了!若你日後不作夭,人前,賈家還有我王家兩個姑奶奶。若是你還不悔改,我們就只有鳳哥兒一個賈家姑奶奶了!”

“送客!”李夫人冷笑,如今鳳哥兒掌了榮府的管家權,她那唯一一個怕王若毓為難安安的擔憂也沒了,如今還給她臉麽。再給她留顏面,只怕她又膽大包天的縱性施為,一次次的大家的日子也都別過了。

王夫人家去又病了,但到底是知道怕了,于是命周瑞家的:“悄悄将放在外面的賬收一收,等這次的錢回來,暫且停了這樁時。”

周瑞家的答應了,忙告訴她男人去做。

如今周瑞身上原有的掌管春秋兩地租子的肥差也卸了,現是在正院聽用,如今只照管寶玉出門的事,早急着謀個新差使了,聽到王夫人吩咐,可不就要盡快辦成了,好好表現一番麽。

誰知他太急切了,逼得一戶人家要賣兒賣女,那家的老祖母險些在他家門口吊死了。動靜鬧得大了些,驚動了王子騰留下照看都中局勢的人,那人不敢怠慢,暗查了一番,才将事情禀告上去。

因此這年端陽節前,王子騰好容易歸家一日就氣的胸口疼,李夫人冷笑:“你還要管她?”

王子騰将紙條引火燒了,陰沉着臉道:“我王子騰承諾的話,什麽時候不算過!說不管就不管了,只是你尋機囑咐你侄女一聲,別叫她學她姑姑的蠢!”

“這鬧出來,可是帶累一家的事?”李夫人猶不信,看着他問。

王子騰往後一靠,伸手将夫人攬到懷裏,漫不經心地道:“那又如何,帶累的不是我家。賈存周自己受着罷。”

“原是我管的太多了,縱的她不知天高地厚,若我還肯管——夫人信不信,今兒她敢放貸盤剝,明日就能稀裏糊塗摻和到争位奪嫡的事情裏!”王子騰摸摸鬓角:“為元兒的事,已白了泰半的頭發,若再如此下去,夫人豈不嫌棄我這老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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