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盆滿缽滿
每逢端陽節, 都中朱門大戶都需互贈以粽子為主,并櫻桃、桑椹等各色鮮果,并五毒餅、玫瑰餅攢成的食匣節禮。往年還興盛送雄黃酒, 菖蒲酒之類的應時酒水, 偏今年酒仙居新推出一種“十仙酒”,有祛除外邪、調節陰陽之效, 酒仙居打出“吃五毒餅,飲十仙酒”的酒旗,引得都中各家紛紛換此酒贻贈親友, 一時蔚為風尚。
聽這酒名字與“周公百歲酒”“長春酒”一脈相承,就能猜到此酒亦是杜家藥酒。
杜雲安深知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 遍京城裏, 除了酒仙居賣這種新酒, 就只東西廟街上的“金鳳蕊”有,倒又引來一些新客光臨。金鳳蕊也順勢推就出了新合的二種香丸:一味辟邪香、一味瑞麟香,都是用于驅疫避晦、除惡殺毒, 只是前者是用藿香、艾葉、青蒿、防風等這種尋常草藥制成, 後者則以檀香、安息香等名貴香料藥材搗合。自然, 這二者價格也天差地別,辟邪香每丸如同龍眼大小,一罐五五二十五丸, 只售賣一錢銀子;瑞麟香的香丸只有拇指肚大,十丸裝一錦匣,一匣卻需得二兩銀子。
“金鳳蕊”開辦兩月, 名聲漸漸傳開,它雖也是婦女常用之物的買賣,可與都中所有此類商鋪都不同。“金鳳蕊”有些類似市賣南北貨物的雜貨鋪子, 凡女子所有之物,不拘胭脂水粉、絹花通草,還是繡品絡子、香料點心,皆能從中尋到,而且時常有新鮮東西輪換,已成了仕女碧玉們必游之地。
紅鴉嘴自然是獨一無二招牌,到今日,店鋪專門布置的後繡房每日只招待一百位女客,除此以外,多一個都不給畫的。于是,紅鴉嘴吸引來的女客們多是早早來到此處,等候的時間自然會游逛這鋪子,許多人便體會到了“尋寶”的意趣——內造點心饽饽、新鮮花樣的絡子、繡工精湛仿名家字畫的繡品、野趣盎然的絹花通草、色正芬芳的胭脂膏子……不一而足,往往掏空客人們當日錢袋還不足,還只教她們惦記着。
“往日是我有眼不識金鑲玉!”鳳姐學小幺兒的模樣給雲安三個作揖:“竟不知道妹妹們有這樣的能為。”
“真就那樣賺的?”鳳姐拉着妹妹們的手問。
杜雲安也不意外她們弄鋪面的事情叫鳳姐知道,畢竟這院子裏伏侍的人不多不多也有三十多個呢,她們家裏那一家子又有多少三親六眷呢。瞞到此時才被衆人知道,其實已讓雲安很吃驚了。可見本院的人個個心裏都有數兒,并不肯叫多人來分一杯羹,大家衆志一心捂着發財,于是但凡有人生出興風作浪的念頭也給壓下去了。
“給嫂子看看賬本兒。”迎春笑道。
這原是金蘭三姊妹早已慮到商量過的,她們自然不會把自己的東西拱手讓人,卻也不必防賊似的防着骨肉親人。況且官中銀錢吃緊,如今管家的鳳姐又是個能拿住事情的,看到三個姑娘弄出來這打發時間的小鋪子,興許還能給她些啓發,也為官中尋出除收地租房租這等框死進項外的開源之路。
“小鋪子?”鳳姐咋舌,盯着那賬本上最後寫的錢兩捂胸口,她雖識字不多,可這些個“1、貳、仟、百”的數字卻還認得的。
“三百三十二兩?一個月就快有二百兩了罷,一年下來通得兩千兩銀子!就算除去本錢、人錢、房錢,頭一年都有盈餘的?”鳳姐驚道:“我的祖宗吶,你們做的是什麽買賣!”
雲安三個沒說,這就是純利,除了置辦鋪子的錢沒刨開,其餘鳳姐說的那些成本已經除去了的。本院裏的人家裏這些天加一起也賺了有五十多兩吶。
“怕是不夠,”黛玉笑道:“我們又買下了隔壁的院子,兩處房屋加一起就有一千四百兩。”
“怎麽費這麽多?”鳳姐心下算了算,這些銀錢都夠置辦一座齊整的好宅子了。
雲安苦笑:“漲價了呗,後面的這處跟前頭那座大小格局都一樣,還不上兩月,就長了一百多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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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子大有鋪子大的好處,雲安借鑒上輩子商場市場的樣式,将“金鳳蕊”弄成個‘義烏小市場’的模樣:兩個院子打通,前面六開間的鋪面,後頭八間小屋子,又在東西牆各加蓋了兩間,連成一圈足有十八間房屋,這些房屋或用雕空木槅或用百寶貨架做隔斷,端的是軒敞又分明,各個镂空隔間裏都營一類物事,可謂是琳琅滿目,步有不同。這一圈房屋外以抄手游廊相接,庭院當間兒用木板鋪地,支起棚頂,蔥郁盆花盆樹做修飾,布置成三五個半明半隐的修葺小坐之處,還有丫頭上茶上果子,皆是店鋪所貨賣果品茶點的樣品……
用了這麽多的心思,又有獨一無二的招牌,怎可能不賺錢呢?
給鳳姐看了賬薄,又招來花婆子叫她将“金鳳蕊”格局貨物都說了一遍,鳳姐果然有所得,過一會方嘆道:“這賺的也是人腦子生出的點子錢,換了別人再不行的!況且看着來的多,其實投的也不少。依我說,別人也無需眼紅心熱的,她們若能拿出一二千出來買房屋鋪子,只用來收租子,一年怎麽也得有二三百的租子錢。既拿不出這置産的錢,也沒有別人的腦子,那索性閉上嘴巴別說酸話!”
雲安笑道:“鳳姐姐這話極是,誰愛說說去,我是個厚臉皮的,若有那種看不慣的要指點的,只管來找我!與她們兩個不相幹。”
“原本就是我起意做的,她們是幫我,出錢出力,不能叫她們兩個背屈!況且也不過是閨閣女孩兒們頑鬧的,自有家下人打理,要說生意經也輪不到我們。”杜雲安的意思很明顯,這是私産,跟你榮府不相幹,誰都沒有臉伸手要。
鳳姐就明白這個大妹妹知道自己說的是邢夫人。
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心腹陪房,縱然司棋是個忠心的,這事也早晚傳進邢夫人的耳朵裏。何況撐到此時,已經是司棋百般勸告家人的好處了。杜雲安因此一樁還對司棋高看幾分,這些大丫頭裏面,屬她送到鋪子裏寄賣的活計最多,那樣個暴脾氣的人,還聽得進去人家的勸告,跟香菱一起學着将名人字畫描到底布上繡,只要不當值她手上就沒停過活計,至今已賺了三兩多銀子外,還有兩幅炕屏在鋪子裏,雲安幫她算了算,待那一大一小兩幅屏風賣出去,至少能給她的私房添上三五十兩的“巨産”。
雲安收回神思,又道:“我生自小門戶,不比正經千金小姐陽春白雪,俗不俗的,都得承認這經濟銀錢才是我的根子。我就算跟她們兩個都算的極清楚。況且我家下也不止這一件買賣,若擱不住別人幾句酸話,那和我哥哥早就淪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方兒了!”卻是把所有的都攬在自己身上,雲安用眼神止住黛玉和迎春說話。
“你是個財主!只你杜家的藥酒就有多少贈頭呢?為端陽節的節禮,府裏就買了五十壇子‘十仙酒’。”鳳姐笑道:“你們自個兒花錢置辦的鋪子貨物,自然與別人不相幹。”她倒反過來勸姊妹三個:“只你們也別忒實心了,這賬簿別叫別人看了,我雖看過,但保證不吐出去一個字兒,只說賺個租子錢頑罷。”
雲安就笑:“從來也沒給別人看過,只給你看了。”那些人也只是影影綽綽知道金鳳蕊生意紅火,對賺了多少錢根本就算不出來,畢竟大多數人眼裏這些女子家常零用之物不比首飾鋪子,賣的價錢便宜——一群成日價窩于榮府不出去的人,哪兒知道小零碎正經賺錢呢,況且金鳳蕊裏貴的東西也不少。
鳳姐還要準備明日端陽正日子的事,因此略坐了坐就告辭了,出門命看轎,一徑往賈赦這東院來回話。
因見了邢夫人,鳳姐便笑回說:“都是她們小姊妹閑起興的事情,其實只是她們一說,自有下頭人置辦管弄,也是那兩個表妹家裏每月作由頭好貼補自家姑娘的事情。”
邢夫人打從聽了迎春的奶娘說那鋪子如何如何興旺,每日銅山銀海的賺,心裏就一片火熱,只是迎春住在隔壁,她又熟知賈母最疼黛玉,對那王家幹小姐最客氣,于是不敢直接過來露痕跡,反令熙鳳去問。
邢夫人聽了就不大自在,因冷笑道:“我不過是怕她們三個女孩兒被下有人蒙蔽糊弄,再想她們是千金小姐,那裏知道管鋪管賬的事,尤其你二妹妹也摻在裏面,她那樣的性格萬做不好這樣的事,需得我替她描補照看。因此才叫你過去告訴她們,誰知你回來先派上一篇這個話,是什麽意思?”
鳳姐忙站起身,垂頭回道:“正是我一心為太太,也打聽清楚了,才這樣說的。”
随即就賠笑道:“請太太先聽一聽。兩處鋪面就花費了一千四百兩,還有修繕房屋、進貨的錢以及掌櫃夥計的工錢,二千兩都不止呢。太太也知道那裏貨賣的都是些絹花荷包之類的物件兒,雖紅火,但也不過是賺個辛苦錢罷。三個妹妹都是實心人,将賬簿都給我看了,我心裏算一算,倘若整年都這樣興旺,賺的也不過比收租子多那幾十上百兩——也真真難得安妹妹和林妹妹家裏肯縱着女孩兒用這個解悶作消遣。”
上百兩還不算多嗎!邢夫人心道,若是将這鋪子教她主張,必然不做這些個小玩意兒,弄一個古董或金銀鋪子,那可不就發財了嘛。
“你也該勸勸,鬧這些做什麽,既有這心擺弄鋪子,何不作個好行當?”
鳳姐就笑起來:“一個個千金小姐難道還缺錢使嗎,這幾個人圖的正是熱鬧的人氣兒,日後出門作客,小姊妹們說起來也是個新鮮談資,或者還能顯一顯咱們家姑娘理事的能為呢!倘或弄個古董鋪子之類的,倒是正經來錢,可那都是‘三月不開張,開張吃三月’的行當,姑娘們便沒甚說頭,若硬說起來,倒就得被人笑話不會管事了。”
原來是這樣,邢夫人又羨又嫉,只恨不得這産業是自己的。想起産業一事,邢夫人心下微動,她這些年也攢下三千多兩現銀的私房,況且邢家的所有的二個小莊子和一處房産也在她手裏,何不置辦幾個鋪子賺錢呢?這店鋪賺的都是活錢,可比每年收地租要好多了。邢夫人每每想起将莊子上産出折成銀子都得損失一二成就心疼難當。
“你說一千四百兩買下兩處鋪面?都中的鋪子竟這樣貴嗎?別是叫人騙了。”邢夫人試探。
熙鳳一愣,她嫁妝裏雖有鋪面,可也是只管收房租的,并不知道究竟價值幾何。
邢夫人就又道:“宛平的一個十來間屋子的大院子,也不過四百兩。”說的正是她自己的那處房子。
鳳姐趕忙道:“宛平怎能和都中相比,據我知道的,姑娘們置下的這處鋪面的位置還并不能算很好,只是每月能借個廟會的光,只是一個月裏廟會才有幾天,太太想想,平日只怕也冷清不少——這就要六千百兩一處了,若是換到鐘鼓樓、西四缸瓦市一帶,翻個翻兒都不夠。況且那等地方的好鋪子誰肯往出賣呢?就是租都很難,一水兒百年老鋪了。”
一盆冷水就潑到邢夫人火熱的心上。
鳳姐見她不說話,就托準備明日端陽節的事情請辭。邢夫人方擺擺手,又忽然想到一件占便宜的法子,因忙又叫住:“我方才忘了說,二丫頭她們姊妹用兩處大鋪面弄那些個零碎貨物?這也太抛費了!倒不如只用一處,另一處或租或賣,倘若一時賣不出去,我倒有所大宅子可置換給她們,你替我問問她們願不願意?”
“我料想她們一準願意的!”邢夫人生怕鳳姐駁回來,她倒不好做了,因此拿迎春說事:“我是二丫頭的母親,她一輩子攢下那些梯己都用進去了,我看着不忍。她是不能跟你兩個表妹比的,這鋪子有賺有賠的,倒不若用我這法子,叫她退出來得了錢或房子,她心裏也安穩。”
瘋了才跟你置換呢!鳳姐心下看不起,臉上卻還帶笑:“只怕不中用。我對着太太也不怕說實話,咱們自家說自家的事,二妹妹就是這些年不花一文錢,她那些月錢能有多少呢?這不過是她們三個住在一處,另兩個妹妹不好意思落下她一個,本錢她們全出了,每年意思意思給二妹妹些紅利罷。這二個都是嬌生慣養,家裏捧着長大的主兒,從小到大都由着性子來——她二個本就因這幾日的閑言碎語煩惱了,倘若我去這樣一說,只怕索性就丢開手不弄這個。我知道太太是好意,可兩位姑娘家裏許不這樣想,一來二去會錯了意,不僅老太太那裏不好交代,這以後的來往只怕也尴尬了。”雲安和黛玉兩個身後頭又不是沒人,能看着你算計欺負人家的女孩兒。
邢夫人想到林家三節兩壽豐厚的節禮,立刻就瑟縮回去,她顧慮一起,就不說林黛玉,反而問杜雲安:“這杜姐兒不是家貧嗎,舅太太再疼她也不至于成百上千的銀子給她使罷?”
王熙鳳笑道:“誰說她家貧?都是什麽人嚼這樣胡謅的舌根子給太太聽!太太知道酒仙居裏的‘周公百歲酒’‘長春酒’和新上的‘十仙酒’是她們家的買賣嗎?”
邢夫人都沒注意着鳳姐刺她“聽嚼舌根”的話,急忙問:“她家原也送進來過這些酒,壇封上有她家‘獨家藥酒’的紅紙,我知道的。怎麽這酒很貴嗎?”
“太太這裏,任什麽山珍海味的都尋常了,倒不敢說‘貴’。但是放在外面,卻是又貴又緊俏,您只看跟他們家合作的是酒仙居,就知道了。”
“杜家比不得咱們這等門第,卻也是很富貴了,她家裏又只有她們兄妹兩個,姑娘真真算是個財主,況且舅太太還疼的不行。”鳳姐不覺也露出點羨慕的神情:“這安大姑娘她哥哥在通州大營裏做官,十分勇武能幹,上個月随将軍剿匪,今已升到了百戶。武官兒的品級要高些,因此他年紀輕輕的就六品了……”
邢夫人聽了,立刻就命丫頭們将杜家送來節禮裏的幾壇子酒好生放起來:“別叫胡亂糟蹋了。”
鳳姐在屋裏回話的時候,平兒已依從雲安的托付悄悄使錢打聽出了在邢夫人耳旁挑撥是非的那個人是誰出來。
這院子裏的一切事務皆由賈赦掌管,邢夫人每日只變着法兒從各處克扣錢財,何曾如此大方的賞過,因此只一串錢就叫平兒知道了那調唆的竟不是王善保家的,而是二姑娘的奶媽子。
這日晚些時候,平兒就尋了個空當将話告訴了雲安。
杜雲安長眉倒豎,冷笑道:“還沒吃到教訓,這就又興風作浪了!”
“我知道你奶奶心動也想弄個鋪子練練手,”雲安對平兒笑:“你幫我帶個話兒,若鳳姐姐肯替我們出氣,我就替她出個主意。”
平兒忙道:“正是,正是。”
兩相對視一笑,平兒笑道:“奶奶方才還想着送什麽東西讨好你呢,你這可正是瞌睡了給枕頭。好姑娘,必為你辦好了的。”
說一會子話,平兒因問:“你怎麽不憂心大太太?今兒我聽她那種妄想,都替你們捏把汗。”
“大太太要體面,又諸多顧忌,不能如何。況且她就是來說了,難道我是那種吃虧受氣的,少不得冒犯一回罷了。”雲安心說,邢夫人就是那種‘镴槍頭’,你強她就不敢欺負上來,況且她就算擺長輩的譜兒,也管不着自家的事情。
果然,邢夫人再沒提過“金鳳蕊”的事情。迎春後頭私底下送去了兩色針線并一封五兩的銀子,說是從分利中拿出一半兒孝敬父母,這是頭五個月的,還得了邢夫人的喜歡。至于迎春的奶媽子,被熙鳳揪住了錯處連她兒媳王住兒媳婦一并攆出去了,連寧榮後街的房子都收了回去,全家打發到莊子上——邢夫人早忘了她。
言歸正傳,且說平兒回去告訴了鳳姐雲安的話,鳳姐大喜,笑道:“我算是看清了,咱們家大姑娘就是了帶福的,自從她做了我妹妹,給咱們家帶來多少好事了!”
正興興頭的要去平明樓和雲安說話,就有人通傳說鴛鴦來傳賈母的話。鳳姐忙命請進來,鴛鴦進來就叫其他人下去,才道:“老太太說太太病了,叫二奶奶服侍太太好生養病,請太太遷到榮禧堂東跨院靜養罷。”
什麽叫老太太說太太病了?太太病不病,老太太說了算的意思嗎。
鳳姐拉住鴛鴦不叫她走,逼問她緣故。
鴛鴦知道這件事琏二奶奶不是外人,才肯說了:“天都快黑了,舅老爺家的節禮才送來,送節禮的女人還跟老太太說了句話,可我也沒聽到是什麽話,人去了老太太就下了這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