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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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老爺子的壽辰過得十分熱鬧, 如果要沿舊俗,是要辦三天酒的。吳英秀本來也是這個意思,但老爺子人老了, 不想折騰,就挑了生日那天,做了個壽。
這天宴請了不少人,滿滿當當擺了得有幾十桌。宴席還沒正式開始,顧長霁偷懶, 在閣樓上趴着窗抽着煙,嘆道:“真是朱門酒肉臭,窮奢極欲。”
小侄女歡歡抱着一盤子米粿子, 盤腿坐在他腿邊,一張小嘴油乎乎的:“小叔叔,你和小嬸嬸是不是還在冷戰呀?”
“你懂個什麽冷戰,”顧長霁掐滅了煙, “你來這裏幹什麽?到時候你媽又找不到你。”
“吃席太無聊啦,我還是喜歡自己吃。”她從身後拿出一只穿了衣服的兔子玩偶,“和我的Kathy一起。”
顧長霁看她一眼, 頭疼地皺起了臉:“你手上的油全揩你家Kathy身上了。”
歡歡又嘻嘻笑了一下。
他冷着眼看下面和幾個長輩站在一塊兒的賀彰, 顧爾歆坐在賀彰身邊, 跟屁蟲似的,賀彰也沒覺得不耐煩。
顧長霁看了會兒, 實在覺得嘴巴癢,就挑了根煙放在嘴上叼着,過幹瘾。
“小叔叔,你是不是特別想和我小嬸嬸和好呀。”
顧長霁:“你怎麽這麽煩人呢……”
“因為我火眼金睛呀。”
顧長霁開始懷疑這個小孩到底懂多少了:“你是天山童姥?”
“天山童姥是什麽?”歡歡又偷偷在Kathy身上擦了擦手,“我可以當你的僚機啊。”
顧長霁:“我的天吶, 你還知道僚機?”
“哎呀,這個不是重點啦,”歡歡吃完了最後一顆粿子,終于覺得有點撐了,“小嬸嬸這麽好看,你快和他和好吧。”
顧長霁揉了揉她的腦袋瓜。
再聰明的孩子,也捉摸不透成年人複雜的感情世界。“你不懂。”
這又不是他想和好就能和好的。
賀彰和他倒是算不上冷戰。
因為賀彰并不是不和他說話。
同床共枕,同桌吃飯,在吳英秀他們面前的時候,賀彰甚至還能額外給張微笑臉。今天賀伊人也帶着丈夫過來祝壽,連大兒子聞席都來了。顧長霁卻不如賀彰的演技好,笑容裏總帶着幾分僵硬。
等壽宴吃完了,顧長霁把顧壯壯窩在手心裏,走到河沿邊散心。
他找了塊石頭坐下,有人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後,說:“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顧長霁的後背僵直。
是聞華笙。
“爸。”再不情願,顧長霁勉勉強強還是喊了這麽一聲。
“阿彰都不肯這麽叫我。”聞華笙很遺憾似的,“現在終于有你來喊我一聲了。”
顧長霁直覺來者不善,他摸了摸壯壯的毛,裝傻不說話。
他想找個借口馬上走開,可聞席也跟着走了過來。
“給你介紹的那些人,你還滿意嗎?”
顧長霁聽他說這個,馬上笑笑:“都挺好的。”
“那就行,”聞華笙點點頭,“你爸爸讓我幫忙,我就怕幫不上。”
顧長霁嘴上說着哪裏哪裏怎麽會,心裏卻把老頭子埋怨了一萬遍,都說了不要麻煩這號人物,非不聽。
“那個吳圓……”聞席這時開口說了這麽一句,滿意地看見顧長霁的表情變了。
“也是我糊塗了,他是我推薦的,找他過來之後,我才知道他從前和阿彰有過一段,真是對不住你。”聞席單手插兜,說完這句話時,還很配合地做了個遺憾的表情。
顧長霁心裏明白了。
這狗比是來挑撥離間的。
如果他像他正在扮演的這個身份一樣,真心愛着賀彰,現在肯定已經在意得不行,要中招了。
“沒關系,都是過去式了,我要是介意,也不會和阿彰結婚。”
他頭一回這麽親親熱熱地叫賀彰的名字,“阿彰”兩個字從唇齒間溢出來,竟然很有些纏綿的意味。
“也是,你們兩個感情這麽好,我就放心了。”
聞華笙驚訝道:“還有這回事?”
顧長霁認為是時候結束這段尴尬的聊天了,和居心不良的中年男人說些沒營養的東西,他還不如去和歡歡玩飛行棋。
壯壯這時應景地喊餓。
顧長霁忍不住要給她豎大拇指,馬上來了精神。
“貓餓了,那我就先……”
“上回吳圓和阿彰在葳蕤山莊見面的時候,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現在的年輕人,分了手再見面,就像看見仇人。像他們兩個那樣,還當好朋友一樣處着,應該是都放下了。”
顧長霁嘴邊的笑一下定住了。
葳蕤山莊,就是上回劉曦帶他去的度假村。
那天賀彰因為太累,還在他身邊睡了一覺。
他沒想到那天吳圓也在,賀彰什麽都沒說。
明明知道這老頭是存心說的這些話,但顧長霁還是不可以抑制地在意起來。
聯系到賀彰說的那句“逢場作戲”,他想自己明白賀彰是什麽意思了。
他和吳圓,也許已經開始進入了緩和期。
顧長霁扯扯嘴角。
這或許是好事。破鏡重圓嘛,不管是從前的狗血小說,還是現在的狗血檔電視劇,都還好這口。
只是他要提醒一下賀彰,不能因為複合了就忘了他們兩個之間的盟約。
他回到家裏,照常給壯壯喂了羊奶。等小貓重新睡着了,他拿起噴壺,給窗臺上的一株虎皮蘭澆水。
賀彰正坐在他的書房裏,拿着一個小提琴在調弦。
今天難得天公作美,出了大半天的太陽。現在天才陰沉了下去,但光線還是很足。
因此賀彰現在安靜工作的樣子也還算唯美。
可惜顧長霁心裏浮躁着,沒心思去欣賞。
他靠着門,看了一會兒,出聲說:“這不是你常用的那把。”
“嫂子給歡歡買的,請我校音。”
顧長霁“唔”了一聲。
賀彰覺得他有話,停了手上動作,擡眼問:“怎麽了?”
顧長霁想問吳圓的事,卻不太能問出口。這本來也不是該他問的事。
他含糊說:“沒事。”
老站着也不算一回事,他搬了個椅子,從書架上随便拿了本書下來。
他的心思沒怎麽在書上,安靜地發着呆。
直覺告訴他,現在或許應該說點什麽。
所以他開口了,說了一句自己都沒想到的話:“我今天看見了前女友。”
賀彰的睫毛閃了閃,然後他拿起手絹擦拭琴弦:“哪個?”
“我在這兒就交過這麽一個女朋友。”
兩人最近的态度本來就不明不白,現在顧長霁忽然提及自己的前女友,賀彰認為他是今天吃壞了腦子。
“哦,舊情複燃?”
顧長霁說:“還沒有,我沒和她打招呼。”
賀彰點點頭,他的目光忽然瞥向了書架的一角:“給你寫信的那個?”
顧長霁卻沒有正面回答。
賀彰也不清楚,怎麽就有一口氣在胸口憋着,上不去也下不來。
“我應該已經說過了,”他盡量說得很冷淡,“我對你的前女友沒興趣,不用說給我聽。”
“該說的還是得說,萬一我和她又成了呢,”顧長霁說,“還是要打聲招呼。”
賀彰擡起頭,把頭發捋到耳後。他總覺得顧長霁話裏有話,陰陽怪氣的。
顧長霁把書塞了回去:“你什麽時候回上海?”
他們原定的日子是兩天後,賀彰請的是一周的假。
“十號。”賀彰說,“你要提前回去?”
“不,我改變主意了,我想在這兒過年。”
下個月中旬就是除夕,所以當時吳英秀提出在舟山老家過春節。碰上天氣好的日子,他們還能順便去附近的島上轉轉。
顧長霁本來說自己容易在這兒待膩,不想真的待一個月那麽久。
而且老家這邊過于遵循守歲的習慣,新年總是過得很拘束。
這回倒好,他什麽都不管了。
他這個忽然的決定讓其他人都覺得奇怪,尤其是吳英秀,女人的第六感告訴她,小兩口之間可能出現問題了。
雖然還披着一層恩愛夫妻的皮,但有些小細節,是逃不開別人的眼睛的。
顧長霁可以耍賴不走了,賀彰卻走不開,偌大的一個樂團,他不可能一直處在遙控狀态,必須要回去掌班。
顧長霁也是清楚這一點,他希望能暫時一個人待着,避開他們兩個之間那種奇怪的氛圍。
只是新婚之後的第一個新年,他們不可能分開過。如果他執意留在舟山,賀彰少不得也要再回來一趟。
其實挺不方便的,兩個人卻都沒什麽異議。
等賀彰按時間走了,顧長霁心情複雜,像是解脫了,又像是墜入了新的情緒裏。
總的來說,從他們回來給外公祝壽開始,就有哪兒不對勁了。
顧長霁以為他們已經是朋友了。
但實際上,在賀彰心裏,可能什麽都不算。
歡歡舍不得賀彰走,傷心了好一會兒。她問顧長霁:“小叔叔,你和小嬸嬸會離婚嗎?”
這句話無端地勾起了一點悵惘。
“不會的,”顧長霁說,“怎麽會呢。”
剛說完這句話,他就被吳英秀喊過去了。
“你和阿彰吵架了?”吳英秀想不通是從哪兒出現的苗頭,“阿彰走之前我也問了他,他說什麽都沒有。”
“确實什麽都沒有,”顧長霁笑了笑,“我就是玩了這麽多天,懶了,不想回去做事。”
這倒是像顧長霁會做的事。
吳英秀不肯這麽放過他,拉着他的手說:“夫妻倆吵架太正常了,吵架沒關系,一定要溝通,阿彰是個好孩子,你們不要因為誤會就冷戰。”
“真沒冷戰。”顧長霁一個勁兒寬吳英秀的心,“我們自己有分寸,您就放心吧。”
吳英秀就算不放心又能怎麽樣呢,小兩口該鬧的脾氣還是要鬧。
賀彰走了,顧長霁就一個人獨占自己的空間。
入夜時,他坐在床上好一會兒了,床上都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他這才覺得有些冷清。
一個人睡下以後,他仍然會下意識地往身邊探。但這回并沒有人會在那兒等着,他滾過去,只能碰觸到一片涼飕飕的空地。
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驚醒,然後把被子一股腦兒地全摟過來。
人可真是奇怪,明明在一周之前,他還有種私人空間被侵占的不适感。
這太不正常了。
顧長霁心想,果然分開才是正确的。
不知不覺之間,他居然已經這麽依賴賀彰了。
……
“老大是被下了什麽降頭嗎?”
“今天發呆兩次了,”童樂從譜架後面探出一張臉,“過幾天要連續參加彙演的哎,他不會有問題吧?”
Jason說:“沒睡好吧,連我戴上眼鏡都能看見他黑眼圈了。”
唐徵羽用小修甲刀把指甲修圓,輕輕吹了兩口氣:“啊~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童樂:“誰是牽牛星,誰是河漢女?”
唐徵羽:“誰知道呢~老大自己也不知道吧~”
賀彰最近的狀态确實比較差。
一方面是導師給的邀請,讓他對自己的作品要求更苛刻了些,花了大量的時間去改編。一方面是晚上的睡眠時間比較少。
——他居然開始失眠了。
上回失眠,還是剛和顧長霁結婚的時候,不得不和他在一塊兒睡,被顧長霁瞎幾把亂睡的睡姿給折騰得身心俱疲。
後面顧長霁倒是老實了些,卻還是喜歡在夢裏搞一些小動作。
賀彰簡直不敢相信,他現在睡不着,是因為太安靜了。
枕邊似乎還能聞到那種若有似無的椰奶香味,卻聽不見那陣讓人安心的,輕微的呼嚕聲。
他借助藥物的催眠,但副作用是一直處在淺眠狀态,夜裏也容易多夢,導致第二天睡醒時,臉容易浮腫,精神也略顯疲憊。
最大的一個問題是,他開始頻繁地夢見顧長霁。
十幾歲的時候,高高在上的顧少爺被一群人擁護着,被喊住的時候,顧長霁也仍然高傲地回頭,發出不屑的聲音:“啊?”
但場景很快就變了。
滿臉通紅、赤着上身的顧長霁抓着他,望着他,用一雙明亮的濕漉漉的眼睛。
“……阿彰。”
賀彰覺得自己才是瘋了的那個人。
唯一的安慰是低迷的狀态并沒有影響到排練效果。
他看見幾個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提高了音量:“在說什麽?”
童樂忍着笑:“老大,以前在國外的時候,真的有一米九五的猛男追你嗎?”
賀彰:“……”
他橫了唐徵羽一眼,後者馬上裝成嘤嘤嘤抹淚的樣子。
“有這個閑聊的工夫,”賀彰瞥了童樂一眼,“十年後你會成為大提琴首席的,童樂。”
童樂:“…………”
“老大,有人找你!”
排練廳外面有個助理喊道。賀彰心頭忽然一提,問道:“是什麽人?”
“長得很年輕,還很帥。”
賀彰的心髒馬上有些不受控制,輕輕提起來,一點點加速,小心翼翼地跳着,仿佛已經期待了很久。
“你讓他在會客室等等。”
賀彰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來找自己,又為什麽不提前說一聲。
他磨蹭了幾分鐘,慢吞吞走出去時,看見一個纖瘦的男性背影,心裏不由得産生了一陣失望。
不是顧長霁。
吳圓回頭看向他,笑了:“好久不見。”
賀彰說:“我不喜歡和前男友敘舊。”
“我知道,”吳圓說,“所以也不會耽誤你太久的時間,就是來告訴你一聲。”
他的語氣溫溫柔柔,卻含着挑釁:“你知道顧長霁現在忙着做些什麽嗎?”
賀彰:“我不關心。”
他要下逐客令,吳圓卻率先說:“我已經是他的顧問了,他有告訴你嗎?”
賀彰愣了愣。
“我猜也是,”吳圓露出了一個微笑,“你別擔心,我沒有閑到專門過來和你說這個。我收到邀請,過來看一場音樂劇,順便來和你說一聲。”
賀彰:“送客。”
工作狂賀彰很久沒有這麽狂過了,除了睡覺就是工作。
他最近連家都懶得回,就住在排練廳的小隔間裏。
到了年末,少不了大大小小的演出。連續三天下來,他累到了極點,回家之後倒頭睡了一覺。
這一覺就睡了一天,他幾乎沒有做夢,也沒法醒過來。
再睜眼的時候,他看見了顧長霁的臉。
本來以為看錯了,他眨了眨眼睛,确認這确實是顧長霁本人。
“醒了?”顧長霁給他遞了杯水過去,“睡了一天一夜,我都要給你雙擊666了。”
賀彰:“…………”
顧長霁露出了一種不敢贊同的神色:“因為你倒下了,我媽又說我一頓……”
“媽讓你過來的?”賀彰問。
“是啊。”
顧長霁嘴硬,不想說自己也擔心。他看見賀彰一臉憔悴地陷入沉睡時,心裏已經開始自責了,但等人醒過來,還是沒法好好說清楚心裏的那點小疙瘩。
“我沒什麽問題,你可以回去了,讓媽別擔心。”
顧長霁:“我是帶了任務來的,要把你接回去,要不然我也別回去了。”
原來是被逼着過來的,難怪這麽不情不願。
賀彰這一倒下,給樂團吓壞了,忙不疊給他開了假,讓他去好好放松。
賀彰現在暫時也沒事好做,弦崩太緊了,一放松就陷入空白期,只能跟着顧長霁回去。
再一次跨進這個老宅子,聞到園子裏新鮮的空氣,賀彰的神經确實得到了治愈。
他去看顧壯壯,才不到半個月,這家夥長大了一圈,全身毛茸茸的,臉也圓了些,能在地上追着東西跑了。
“她現在開始吃肉了,”顧長霁說,“特別能吃,哪兒是貓啊,分明是只豬。”
兩個人就像是已經離異的夫妻,只能靠孩子産生共同話題。賀彰說:“聽說你現在在做雜志?”
這件事顧長霁沒告訴幾個人,也包括賀彰。他是打算做成了再聲張的,否則很容易沒面子。
但賀彰現在不僅知道了,還知道得很詳細。
“你後爸告訴你的?”
“不是,”事情發展到現在,賀彰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意還是不在意了,“什麽時候開始籌備的?”
“也沒多久。”
顧長霁把知情的人想了一圈,他親爹比他還要愛面子,肯定不會到處去宣揚。聞華笙和聞席只知道他在找懂民俗方面的人,卻不知道他具體要做什麽。
唯一的人選就是吳圓。
剛鬧過不愉快,顧長霁不想再提這個名字,自動忽略了這個話題。
是吳歡歡過來解救了他們。
“小叔叔小叔叔,”小女孩一來就使喚人,“我想吃你做的糖醋鯉魚。”
顧長霁:“不做,我又不是你爸媽請來做廚子的。”
歡歡就抱着Kathy撒嬌,磨得顧長霁沒有辦法,下廚去了。
只剩下了賀彰在這裏。歡歡又挂着那種鬼靈精的笑,對賀彰說:“小嬸嬸,吃糖。”
賀彰低頭看了眼,正是他特別愛買的那種,不由得笑了。
“我買了好多,”歡歡說,“小叔叔也喜歡吃,但是他還不承認。”
賀彰說:“他是這種人。”
“小嬸嬸,你現在好點了嗎?”歡歡歪着頭,“你這次生病,小叔叔可擔心了。”
“他會擔心我?”
“當然了。”歡歡拿出一副飛行棋來,“那天我們一起玩,他接到電話,就突然把我的棋子扔掉了。”
賀彰看着被放在他手心裏的藍色棋子。
“但是姑奶奶讓他去接你,他才肯去,”歡歡人小鬼大,深沉地嘆氣,“嬸嬸,你別不要小叔叔呀,他這麽笨,會單身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