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無聲的信仰
CHAP 50
叱咤在兩股馬車道兩側高大的柳樹,在這悶夏裹着愈加濃翠的裙裝。在沒有一絲風的傍晚,它們寂寞地低頭欣賞着自己淹沒在夕陽餘晖下的影子。
街邊兩排不少店鋪已經開始了打烊,酒肆茶莊的生意卻是剛剛開始紅火,一串串一排排的大紅燈籠已經迫不及待地懸高在枝頭,耀武揚威地向夕陽扭擺着肥胖的身姿。再往前走,道路漸漸擁擠,人潮簇擁。
湊近一看,卻是不少推着小車擺攤做小吃的攤販正在相互擠占着好市口的位子,聲音吵雜。仔細聽,其中偶爾還會夾雜着幾句金陵的俚語罵詞,很是粗俗。
呵,熟悉的金陵街道喲,真是久違了!
挑了個綠豆湯的攤位坐下,我要了碗喝将起來。藍邊的青花碗裏裝得滿滿的,光摸着碗邊就透手的冰涼,接着用勺子舀了舀,卻是均勻得有些粘稠,不見一顆綠豆,湊近鼻子一聞,卻是撲鼻的豆香。遂知曉細心地老板已将所有綠豆濾去了皮,磨成了粉,然後熬制而成。急忙送一口滑入喉間,頓時冰涼舒爽無比。一股淡淡的冰糖味道彌漫在四肢,人,放松下來。
我正喝得開心,旁邊坐着的幾個閑嘴的大媽開始說開了,“哎喲,你們聽說了沒有,那個連老板新娶的妻子長得可真是漂亮啊!”
話剛一入耳,就想擡腿走人。卻不料肩頭被人一拍,我,回首怒目:“是你!”
“你的傷……”一襲青衫的無風不理會我的怒氣,反倒直直地注視着我被高領子擋住的咽喉部位。
翻了個白眼充作回答。我開始氣得不想說話。密密麻麻的監視,何時才算個盡頭?“你幹什麽老跟着我?”壓低着聲音我朝他咆哮。
“知道的話我也不想。”
這算什麽回答?差點沒把我的肺氣炸。
環顧了一下四周,四面八方的人一撥一撥地簇擁而來,我狠狠地瞪了眼眼前的左護法。
“再瞪,小離,我可當你給我抛媚眼了?”幾日不見,他的眉梢眼角多了幾分輕佻,只是似乎眼底裏藏着濃濃的喜悅。
“是嗎?”我抄起綠豆湯,怒瞪他細長分明的眼,對着他的胸口,“嘩啦”一下子淋下,“涼快麽?”
無風忍住笑意,高聲喊:“老板,再來三碗!”
“來喽!”老板殷勤地應着,片刻就端來三碗,還不忘招呼我:“怎麽樣,姑娘,方才的綠豆湯味道如何?”
抿起嘴角,向上彎了優美的弧度,斜眼撇向無風胸口那一大片潮濕,“味道好極了!”
“多謝,多謝。這幾碗請再慢用。”老板收拾着碗勺下去了,這時,不僅僅是小吃攤,很多古玩舊籍,日用百貨的小攤販也都紛紛趕來了,天,整個地黑下來。可是這條金陵古道卻份外的燈火通明。
“小離,請!”無風比劃着這幾碗綠豆湯優雅地朝我做了個手勢,一副愉快得不得了的神态,笑得奸詐無比。
“既然你這麽想變成落湯雞,那我沒有理由拒絕你。”說完,“嘩啦”地重複三聲,将他那件柔軟精致的長衫徹底澆濕。
“舒服嗎?”看着他一身的狼狽,心底暗暗好笑。
“你呢?”身旁的他一下子忽然靠近,湊在我耳畔道:“痛快嗎?”
心頭一驚,難道我的不快已經表現得如此明顯,就連黑夜也掩藏不住我的失落嗎?
“我的事不用你管。”站起身正欲離開,卻是又被他拉住胳膊,“別急,還有一場好戲等着你看呢。”
“什麽?”心頭一下子湧起不好的預感。
疑惑的盯着他狡猾的眼,卻得到更多的專注。真是難搞。世上最最聰明的軍師也将是我最最難應付的勁敵。
對面幾個長舌婦看也不看我們,彼此沉浸在自己的天地裏,依舊說得口沫四濺,熱火朝天。
“哎呀,是呀,若水姑娘不僅美麗無雙,更是溫柔得很呢。前兩天,我到尋古齋去買書,她那個說話的腔調,殷勤服務的态度,別提多大家閨秀了!”
咦,這聲音有些耳熟。我聽得有些疑惑。
“老板,再來兩碗,加點醋。”無風挑釁的态度再次惹怒到我,出手如電,“叱”地一下,我
已扼住了他手腕的脈門,壓低聲音道:“再胡說八道,要了你的命。”
“是嗎?”冷不防他在我耳邊一吹氣,耳畔癢極,心神稍晃,就立刻被他反手緊緊扣住,“真的想一直這樣抓住你的手。”
“你逾越了,左護法。”
“怎麽,還想拿出老大的架子壓人?別忘了,你已經自動放棄了這個位子,不再是我幫派的老大。”
“那你當我是什麽?在貓爪下被肆意虐待的老鼠?還是被囚禁在籠子裏任你玩弄的鳥雀?”
“都不是。”無風搖搖頭,簡單道:“我的女人。我要你成為我的妻子。”
“你有病。”運起真氣卻仍是無法擺脫他的桎梏,只得暫時隐忍下來。
幾個女人的對話又傳過來。
“是呀,我已經和你們說了,若水姑娘就是這麽溫柔賢惠,聽說連容連大老板的腿已經全好了呢!”
“是呀是呀,我有個表姐妹還親眼看到的呢,連老板半個月前,就可以拄着拐杖行走了。”
“哎喲,這可真是太好了,我們家巧兒知道了,可終于要笑了。你們不知道啊,就連老板出事的這幾個月,我們家巧兒天天到廟裏上香拜佛,請求佛祖菩薩慈悲,保佑連老板。哈哈,這下菩薩顯靈了,我們家巧兒的誠懇打動了佛祖。看來,連老板和我們家巧兒還真是有緣呢。”
“七嫂子,你也太扯了吧。你們家巧兒才九歲,就算要當二房,年紀也太小了。”
“就是就是,還是我們家香梅的年紀剛好。”那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開口,“我不僅是希望她跟着連老板過好日子,還希望她能有朝一日”能像若水姑娘那樣知書達理,溫柔賢惠,才不像尋古齋裏有些店員一般沒教養。你們不知道啊,有一次,一個帳臺的小姑娘可刁蠻啦……
好家夥,我終于記起了眼前的某大嫂了,就是一次在尋古齋和我發生争執的那個。真是冤家路窄。
長舌婦們的對白仍然繼續。
“咦,這尋古齋怎麽這幾日竟然關閉了?”
“是喲,是喲,就在連老板最困難的日子都挺過來了,怎麽這兒反倒關門了?”
“是呀,再走百步就到尋古齋了,本來還想去看看呢。”
正旁聽着小道消息,“來喽!”一聲打斷我的思慮。
“感謝二位如此照顧我的生意,請慢用,這是二位要求加了醋的綠豆湯。”老板在接過無風的賞錢後笑得更加親切。
“醋?”酸溜溜的味道直沖入鼻,我皺緊眉問無風:“你剛才說的預備看的一場好戲究竟是指什麽?”
男人舀了一勺送到我嘴邊,“喝。喝了,我就告訴你。”
惡魔!勉強抿了一口,卻是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我正擦拭着,冷不防一張薄薄的嘴唇慢慢向我靠近。
男人低啞地吐露出事實——“放火!”
什麽?在哪兒放?什麽時間,針對什麽人?一連串的問號令我心驚不已。
“來,你的嘴角邊還有湯汁。小離……”眼見他欺壓過來的臉連忙轉頭拒絕。一顆心跳的飛快,是誰?他們的目标是誰?朝廷的異己還是幫派的仇敵?怎麽選在這兒?
很快,喋喋不休的大嫂們給了我答案。
“我的表姐妹來了,哎,在這兒!”
又來一位身形胖碩的大嫂,滿臉興奮,“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你那風流的老公死了?還是你那流口水的傻兒子找着老婆了?”
“啊呸呸呸。張大嬸不要動不動就把我向神靈許的願望亂說嘛。說出來,願望就不靈了。”
“哎呀,別廢話了,快說,什麽好事?還是天大的好事?”
“哎喲,口渴死了。”這嫂子倒是裝腔作勢買起關子來。
“哎喲,急死我了,得,這是我剛喝了兩口的綠豆湯,給!”某大嫂慷慨地遞過去僅剩的半碗。
那表姐妹也不嫌棄,咕咚咕咚幾口喝完,一抹嘴,扯開嗓門聒噪道:“連容連大老板的腿真的是全好了!聽說,今晚馬上就要過來給閉門三日的尋古齋重新開章結彩啦!”
老天,又是連容!
驚恐的轉臉瞪向無風,我忿恨不已,“你們怎麽就不肯放過他呢?”
無風面無表情,用力拉着我走出人群,施展輕功,淩空跳躍,伏身至尋古齋對面更高的一處新建的鐘樓上。
“你死了,是不是連容就不會死?”陰森地開口,我全身殺氣。拼着受內傷,全力用真氣沖破了無風的束縛。
“或許。”他終于恢複到了本來的面目,“但你不是我的對手,現在不是。你贏不了我。你知道的。”
“的确。可我必須這麽做。”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他朝我怒吼。
“我愛他。”
“可我愛你。”他叫的撕心裂肺。
“那是你的事。”
“我有什麽方面比不上他?”他不甘心地問。
“各方面。”
“我真想掐死你。”
“彼此彼此。”
“我要你說實話。”
“善良。”
“是嗎?原來是這樣。真希望你所看見的是事實。小離,你非要把隐瞞了身份真正欺騙你感情的朝廷密探說成善良,那我也無話可說。”
“住口。”這是一個禁忌。一個不能觸碰的禁忌。任何人都不可以靠近,包括我自己。“廢話少說,拿命來。”叱咤一聲,我說打就打。
為保護最心愛的東西,我拼力全擊,一出招,便招招致命,不留絲毫餘地。無風卻不同,本就不想和我搏命,出手留有餘地,因此,一上來,倒是我占了上風。
我倆人赤手空拳,鬥得正酣。曹岳突然閃身出現,身後一排貼身侍衛依次将這鐘樓團團圍住。
“冷月快快住手!”
我哪裏理他。眼見無風分神,一掌對準他前次的心髒傷口就是一擊。
“嗯。”無風吃痛退開到一邊。如今時刻跟着曹岳的謝永兒向我投來擔心的一瞥。
“你想怎樣?”我還是那個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朝曹岳望過去。
“爽快。我就是喜歡和冷月姑娘這種爽快的人打交道。”曹岳匆匆朝無風一抱拳,随即正色開口,“冷月有所不知,連容已經叛離朝廷,朝廷這才密旨處決。這本是我代表朝廷委托貴幫派的事情。和某些私人恩怨無關。”
“嘿嘿,元帥說笑了。誰不知道如今元帥你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南面的疆土已全部納入元帥您的囊中,天下兵馬,朝廷的大權,盡在您的掌控之中,小小一個連容,何足道哉?”談判開始迷魂湯的作用就是為了讓敵人麻痹。
“哈哈哈……冷月說笑了,我曹岳恪守王道,只不過是協助天子消滅各處叛亂而已,為的是保國家的周全,黎民百姓的平安。”
“在我面前就別打哈哈了。我要的是實話。到底是誰?是誰想要連容的命?”我一針見血地追問。
曹岳和無風對視一眼,同時不語。
沉默,已經給了我答案。
“冷月,別争鬥了,一切以大局出發。”無風開口。
“狗屁的大局。殺了我最心愛的人就叫大局?”我忿忿不平地大叫。
眼光順着眼前的人物一個個逡巡過去,卻是一直沒找到無晴的影子。糟了,他們如今三人已結成一氣,如此重要事件關頭,無晴不可能不參與,既然如今他不在場,那——只有一個去處!
“別找了,晴已經開始行動了。”無風冷冷道。
樓外人群開始歡呼,連容被人群簇擁着走來。
我迅速朝他四周各個方位打量,果然盡是本幫影子殺手蟄伏的種種蹤跡。
緊急的壓迫感逼迫着頭腦轉得飛快,也只有如此了,“曹大元帥,我們再來一次合作如何?”
“什麽意思?”曹岳慢悠悠地找了個幹淨舒适的椅子坐下。
“我同意重掌幫派,與你朝廷結盟。”
“果真?”他兩眼放出精光,歡喜無限。
“當然。”時間緊迫,我盡量說得簡潔有力。
“貴幫已經和我朝廷勢力連成一氣,我要的不是千軍萬馬。千軍易得,一将難求。冷月,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黑暗中,他的眼睛炯炯閃光,好像黑夜裏屏息等待獵物的野獸。
沉吟片刻,“從今而後,供君驅策。”咬着牙,我彎下驕傲的脖子,躬身曲膝,跪倒在曹岳腳邊。
“哈哈哈哈哈,差異差異,什麽驅策,是共同進退才對。”他說笑着扶起我,和藹道,
“你我義結金蘭。論長幼,我大你五歲,我為兄,你為妹。從今而後,我們兄妹二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站起身,手指朝天,竟是信口賭咒發起誓來。
“曹大元帥,你好像說錯了,不是二人,是四人才對。”一邊的無風立即出聲阻止,對着黑暗處一聲長嘯,不一會兒,遠處傳來一聲短嘯,越來越近,直至血腥味滿鼻。
轉瞬間,人到。我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無晴瞅着我和曹岳攙着的手,重重地擰眉戲谑道:“岳子你有好事別忘了兄弟我呀,如不嫌棄,我和無風二人也願一同結為金蘭。這也是上次說好的,不是麽?”
“呵呵呵……呵呵……這個嘛,當然,當然,是為兄的不是。”稍停頓,曹岳轉臉吩咐道:“來人,将器具拿來。”接着,香燭,供品,誓壇,酒器等一應俱全,片刻就擺将上來。
我們四人排了年紀,依舊是曹岳最大,無晴次之,無風列三,我排末尾。曹岳笑眯眯地咬破手指,擠出鮮血滴在酒杯中。無晴匕首一劃,手腕刺鼻的血流下;無風看了看他倆,也割破了手指。最後到我,箭在弦上,被逼迫的感覺真是不爽到極點。要和這幾個最不想再沾染上關系的家夥共生死,歃血為盟。真是沒什麽比這更讓人絕倒的了。
遲疑的動作立刻惹來三位“哥哥”的注視,“小妹,到你了,快點兒。”怎麽聽,都覺得曹岳這聲叫喚的肉麻不順耳,可已騎虎之勢已成。
樓外人群歡呼聲的焦點才是我這輩子最最重要的東西,也是我最想保護的。逡巡了一下眼前三位閃爍不明的眼光,皺又皺了眉,咬破小指,滴在酒杯中,血珠沉澱,四人的血終于融合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