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心機

月芙從那座二層的樓閣中行出去不遠, 才踏入一條沿着斜坡往東而上的長廊時,便先聽到雜亂的腳步聲靠近,接着是一陣喧鬧吵嚷。

“你這賤奴, 說不說, 他到底做什麽去了?再不說,我立刻讓人打斷你的腿!”

“夫人饒命, 奴、奴真的不能說呀!”

那兩道嗓音,月芙都覺得熟悉,一個是崔賀樟的夫人侯氏, 另一個則是崔賀樟的一名近侍。

這情形, 一聽就是侯夫人在追問崔賀樟的行蹤。

侯府裏頭,崔汲已經一病不起,剩下的兩個主人, 崔賀樟和侯夫人,對下人都十分嚴苛, 心情好時, 尚能和顏悅色, 一旦被激怒, 總免不了一陣痛打。

那仆從跟着崔賀樟多年,深知他的脾性,橫豎兩頭總要得罪一頭,他自然會死咬牙關,一個字也不說。

不過,月芙卻想到了別的。

她已然脫困,這人為何還要幫崔賀樟隐瞞行蹤?

除非, 他又找了別的女人, 怕被侯夫人發現, 當場鬧起來。

想來,他當時吸入的香氣比趙恒還多,一定扛不住。

在月芙的夢境裏,侯夫人也曾出現在她被崔賀樟侮辱後的那間屋子裏。

當時,因顧忌着她姓沈,好歹還算個貴族女郎,侯夫人這才留了一絲理智,克制着情緒,沒有鬧到人盡皆知。

以她的性子,若只是府中的侍女,被當場發現,定會将事情鬧大。

而現在,滿堂賓客,個個身份不凡,崔賀樟哪裏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再找來一名貴女?

想來,他為解一時之火,便找了個侍女進去。

侯府裏的侍女,但凡被崔賀樟碰過的,最後總要落到侯夫人的手裏,吃一番苦,拖得越久,折磨得越狠。

與其這樣,不如讓侯夫人當場就将怒火發洩出去,最好鬧大一點,鬧得賓客們也知道他竟在病重的父親壽宴之日做這種事,傳揚出去,坐實他借父親卧病的機會尋歡作樂的不孝之名,崔賀樟才會真的收斂。

須臾之間,月芙已做出決定。

她整了整自己的儀容,再三确認自己看起來像醉酒後,剛剛小憩醒來的模樣,這才慢慢那邊走去。

“這裏出了什麽事?”她假意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麽,看着前面被壓着跪在地上的仆從,疑惑地問,一擡頭對上侯夫人懷疑的視線,“哎呀,原來夫人在此,失禮了!”

侯夫人一眼就認出了月芙,大概想起先前飲酒時,崔賀樟看她的眼神,頓生懷疑。

“沈娘子這是從哪裏來,怎麽沒在宴席上?”

“我先前有些頭暈,便先離席了。方才在那兒小憩了一會兒。”月芙說着,指了指身後的一處水榭,歉然道,“實在慚愧,我不識貴府的路,走着走着,便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差點沖撞了崔郎将,幸好被人攔下來了,這才往這裏來,卻不想,又打擾了夫人。”

“無妨。”侯夫人扯了扯嘴角,一聽她說還遇見了崔賀樟,目光頓時一變,試探道,“不知沈娘子方才是在哪裏見到的郎君?”

月芙笑着要答,卻忽然像想到了什麽,先小心地看一眼侯夫人,再遲疑地指向西北方向:“就在那邊,我記得附近有一面爬滿綠藤的清水牆。”

“哼,原來去那兒了,多謝沈娘子指路。”侯夫人一個厲害的眼神落在那還跪着的仆從身上,“賤奴,你以為你不說,就能替他遮掩住了嗎?走,現在就過去!”

那仆從驚疑地瞪着月芙,偏偏又不敢說什麽。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那邊去了。

月芙站在原地,慢慢地長出一口氣,繼續朝宴席的方向行去。

行出兩步,她忽然又頓住,猛地回頭,遙望那座二層樓閣。

窗依舊半開着,窗口卻空蕩蕩,沒有人影。

想來他早已不在那兒了。

月芙低下頭,不再逗留,快步離去。

……

閣樓二層,趙恒站在窗邊,過了許久才回神。

方才的一切,他一點不漏,全都看到了。

雖然聽不清沈月芙到底對侯夫人說了什麽,但看侯夫人離開時又怒又急的樣子,也不難猜到。

不過,當人都走了,沈月芙再回頭看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往旁邊站了站,避開她的視線。

說不清是出于什麽原因,他忽然覺得內心深處,那股交織着愧疚和悔恨的情緒變得更複雜了。

沈月芙,他一直以為她只是一個無辜受累的女子,柔弱、單純、可憐,需要人保護。

不過,從眼下的行徑來看,似乎與他當初的認知有些出入。

她看似柔弱,可內心仿佛并不單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今日的一切,每一步,都像是她事先計較好的,從最初引他來赴宴,到方才指引侯夫人去找崔賀樟。

他能猜到,她引侯夫人過去的目的,無非是想将事情鬧大些。

可是,一個才受了巨大驚吓的小娘子,真的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想到,且做得毫無破綻嗎?

趙恒一時有些懷疑,自己也是她一番設計中的某一環。

誠然當初是自己親口許諾她,可以來找他幫忙,也是他在慈恩寺答應了,今日會來。

可比起原以為的,她只是走投無路,才慌忙找上自己,現在的她,看起來實在讓人捉摸不透,又心生防備。

他站了一會兒,待回過神來,扭頭時,卻忽然看到什麽東西,金燦燦的,從眼前一閃而過。

他将要下樓的腳步一頓朝着方才躺過的,讓他羞愧不已的卧榻看去。

淩亂的薄毯上,靜靜躺着一只白玉鑲金手钏。

趙恒記得,那是沈月芙戴着的兩只手钏中的一只。

手钏的搭扣已松開,大概是方才糾纏間,從沈月芙的腕上脫落下來的。

他的眼前立刻閃過方才不堪的畫面。

就在這張窄小的榻上,他和她糾纏在一起。

風情搖曳的雪膚烏發猶在眼前,清脆悅耳的環佩之聲亦在耳畔。

對了,她還很美。

趙恒倒抽一口冷氣,一度懷疑崔賀樟那混賬的香,藥效竟如此強烈,慌忙拾起手钏,藏進衣襟裏,倉促離開。

……

崔家不但請來了民間的西域雜耍藝人,連宮中教坊司的伶人了請來了好幾個,雖比不上太極宮逢年過節的宮宴,卻已讓人大開眼界,賓客們感嘆之餘,皆十分捧場。

沈士槐和秦夫人坐在熱鬧的庭中,卻沉默了許久。

沈士槐一杯接着一杯飲酒,秦夫人則瞪着盤裏的兩枚早已涼透的光明蝦炙,一動不動。

距月芙離席,已過了近半個時辰,他們的心情也跟着越來越焦急。

秦夫人好像忽然回過神來,發虛的視線開始左右逡巡,這才發現,原本一直守在暗處,等着給他們報信的兩個人,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

她的心底更不踏實起來,忍不住悄悄拉沈士槐的衣擺:“郎君,大娘她——”

沈士槐已喝得半醉,心情難言,一聽“大娘”兩個字,也不等秦夫人說完,就先打斷:“你別說了!”

仿佛不聽,就能讓自己好受些。

秦夫人讪讪地閉了嘴。又過一會兒,她整個人一震,又一次拉住沈士槐的衣擺:“郎君,大娘她——”

“不是讓你別說了!”

“不不,郎君,你看啊,她、她一個人回來了!”

沈士槐手裏的金杯“咚”的一聲落到食案上,冰涼的液體潑到衣襟上,他卻沒心思理會,連忙順着秦夫人的目光看去。

不遠處,本該和崔賀樟在一處的月芙,竟然正一個人往這邊走來,觀她的面容、神色,全無異樣!

“大娘,你、你回來了……”秦夫人驚異地看着月芙,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是啊,母親,我回來了。”月芙笑得十分自然,“方才小睡一覺,現下已完全醒神了。”

沈士槐往她的身後看了好幾眼,确認再沒有其他人,不由問:“怎、怎麽只你一個?”

月芙垂下眼睑,掩住眸底的異色,輕聲道:“自然只有我一個。父親還想見到什麽人?”

沈士槐後背一涼,尴尬地笑一聲,連連擺手:“沒,不想了,是該只有你一個,一個人好啊……”

夫妻兩個對視一眼,滿腹狐疑,卻因為心虛,誰也不敢再問。

月芙不再理會他二人,自己到座上重新坐下,只等着到時離開。

其實,她的心裏有太多話,想質問父親和繼母。只是,這裏不是地方,況且,即便問了,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宴席進行到這時,已有一個多時辰,有幾位年邁的賓客已陸續離去,坐在主座上的趙懷憫和崔桐玉也已打算離開。他們本就是來給崔家的門庭添一添光的,不必逗留太久。

不一會兒,離席已久的趙恒也回來了。

崔桐玉見狀,笑着沖他招手,和趙懷憫一同起身,沖賓客們道:“承蒙諸位今日賞光,我再代家父謝過諸位的好意。時候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請諸位自便。”

衆人見狀,紛紛起身向三人行禮。

樂師們恰好奏完一曲,留出片刻空隙,庭中也跟着靜了下來。

就在這時,西面的長廊上,忽然傳來崔賀樟和侯夫人的争執。

“崔賀樟,你不要臉!你父親還躺在床上,你卻在宴席上幹這荒唐事!”

”你這潑婦!那是太子殿下賜的人,輪不到你這潑婦來指手畫腳!我平日讓着你,還不是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好啊,崔賀樟,咱們這就到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面前評評理,他們若幫你這不孝子,我便到太極宮,告到聖人面前去!”

這一番吵鬧,原本還隐隐約約的,聽不真切,随着兩人越走越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已經走出去的趙懷憫的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

崔家這對夫婦的争執聲裏,已然将他牽扯進去。

賓客們靜了一瞬,随即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沈士槐和秦夫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震驚和不解。

月芙不動聲色地看着衆人的反應,事情正朝着她預想的方向發展。

只是,在衆多的人群裏,忽然有一道目光直直地朝她射過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早點更新,晚上就沒啦,下一更在明晚零點。要中秋了,想起來我好久沒發過紅包了,本章發一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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