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離心之恨
日光斜照進穹蕪殿中, 将藺楚疏的身影拉得修長而蕭索。
身前閣主施令無情,身後兩位長老虎視眈眈,他的脊背卻依舊挺得筆直, 仿佛什麽也無法撼動分毫。
耗費精血築陣, 若當真能為修真界擋去這次災禍, 他并不計較是否會賠上自己的性命。
只是不願被有心之人做槍使罷了。
“你……”衣燼斓雙手死死攥住座椅扶柄,單薄的手背上青筋迸起。
他嘴唇張了又張, 卻始終發不出聲音,神情之怪異,甚至引起了一旁垂淚的殷想容的注意。
“閣主,您……”
她試探着開口。
可就在同時, 一股濃郁的黑氣忽然湧上了衣燼斓的面頰。
他雙眼圓睜,身軀顫抖,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出血來。
“閣主!!”
衣燼斓一向身體康健, 更不曾因為戰鬥留下暗傷,此刻猝然咯血不止, 着實吓了衆人一跳。
夏侯鲲動作最快,轉眼間便來到他身側, 連點他胸口幾處要穴止血,那恐怖的出血量才稍稍減緩。
可衣燼斓的臉色并沒有絲毫恢複,反而變得更為慘淡。
他顫抖着伸出手指, 似乎想要指向藺楚疏,又仿佛是指向他身後的其他人。
但他甚至沒來得及說句話,便氣塞胸臆, 仰面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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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主,閣主!”
夏侯鲲試着向衣燼斓體內輸入靈力,卻如同泥牛入海, 毫無回應。
“快傳妙醫局觐見!”
他急忙吩咐門口驚呆了的戍守弟子。
妙醫局名義上隸屬于璇玑司,實則是相對獨立的一支勢力。
他們平日裏基本不參與朝音閣的日常事務,而是以鑽研醫修與丹術為己任,連秋聲缈也不時前去學習。
約莫半柱香的功夫,一道素衣身影便款款步入。
她身材嬌小,面容雪白,一雙秋水眼眸粉透若琉璃,瓊鼻下綴着櫻唇一點,煞是好看。
正是妙醫局醫首,夢祈仙尊裴雪音。
她與衣燼斓類似,都是在朝音閣供職了三百年以上的元老,是以長老會見到她都極為恭敬,紛紛躬身敬禮。
裴雪音朝他們淡淡颔首,以示回禮。
目光落到衣衫染血的衣燼斓身上,黛眉忍不住皺起。
她醫治過的患者不計其數,因此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眼前人已經病重到了何種程度。
然而此人是朝音閣主,放着自身絕世修為不論,身邊防衛也稱得上固若金湯。
究竟是誰,能害他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裴醫首,請問閣主究竟狀況如何?”殷想容見她握着衣燼斓的手腕久久不語,忍不住發問。
“衣閣主經脈中被人種下了某種混毒,加之中毒日久,已然毒入肺腑。”
她肅然道,“若非他一直以靈力強行壓制,只怕早已毒入心脈,藥石無救了。”
“中毒?!”
在場其餘四人紛紛臉色大變。
藺楚疏眉宇緊蹙,自從鬼市平亂歸來,他便發覺了衣燼斓狀态有異,此前也曾嘗試着詢問,可那人卻總是避而不談。
難道自那時起,便有人給他種下了混毒?
“但我們對此毫不知情,閣主也從未提及……”
裴雪音搖搖頭,她當然懂得殷想容的疑惑:
“這種混毒極為陰邪,入體後不僅會極為兇厲地破壞髒腑,同時更會麻痹神經,等到閣主意識到異常時,已經病入膏肓。”
“那眼下該如何是好?您可有把握醫治?”
夏侯鲲沒想到事态會突然演變成這般,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
“閣主所中的混毒成分極為龐雜,我并沒有把握。”
裴雪音長嘆一聲,“加之方才他急火攻心,怕是想要強行沖破毒性,卻被毒素反制,加劇了毒血逆行。”
“我這便為他施術醫治,若是三日內他能清醒過來,或許還有希望,如果不能……”
她雖然沒有繼續說下去,後果卻不言自明。
殿中氣氛變得極為沉凝。
直到夏侯鲲遣人護送着衣燼斓與裴雪音前往內室治療後,才有人開口:
“關于血禦法陣的安排,該如何處置?”
“你們也都看到了,方才閣主急火攻心暈了過去,想來也是對這一決策焦灼不安所致。”
殷想容冷笑道,“在閣主醒來下達命令之前,任何行動都屬自作主張,二位長老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吧?”
“想容,你……”
夏侯鲲的面色又轉為陰沉,他委實是不明白,為何即使到了眼前這種極為不利于藺楚疏的景況,她依舊堅定地站在那人身邊。
心中妒火熊熊,他正準備出言譏諷,卻被岑禹洲制止。
不同于夏侯鲲的憤慨,他看起來倒是平靜得很:
“這樣也好,想來有裴醫首在,閣主應該很快就能醒來。”
藺楚疏神情微動。
原本他內心篤定,衣燼斓之所以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都要堅持構築血禦陣,必然與被混毒影響了神智有關。
換言之,這句命令絕非他本意,否則也不會急火攻心。
等到裴雪音将他救醒,神思複原,便應當不會再行此極端之舉。
可為何岑禹洲依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他如何能這般篤定,僅憑兩次巡查和空口無憑的猜測,就能将莫須有的罪名釘死在自己身上?
眉宇間的折痕由淺入深,他沉吟着,意識到事态的發展恐怕早已脫離了自己的控制。
如此說來,衣燼斓蘇醒前的短暫時間,或許是唯一的變數。
“對于閣主之命,我絕不會說半個不字。”
他冷冷撂下一句,“藺某眼下還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
既然如今所有的參試者都已經被隔離,魔心石暫時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
在這段難得的平靜時光裏,他必須要去處理一些事。
殷想容望着他決然離去的背影,內心一陣酸澀。
盡管藺楚疏并未說出口,有些事已經不言自明。
藏在紗布下的傷口已經不再出血,她卻遲遲不肯将白紗摘下。
素來精致雍容的儀表,也顯出了幾分憔悴和無力。
“師尊……?”
身邊的車靜姝端詳着她的臉色,語聲惴惴。
“我們也回去吧,靜姝。”
殷想容望着她,憫柔一笑,“為師也有些話,要交待于你。”
車靜姝懵懂地跟在她身後,心中第一次有了山雨欲來的不安感。
眼看着偌大的穹蕪殿中就剩下了自己和岑禹洲二人,夏侯鲲頓時有些按捺不住:
“岑兄,咱們就這樣放他們走了?”
他怒道,“萬一閣主醒來後改變主意……”
“他不會的。”
岑禹洲悠然回首,細長的眼眸中滿是篤定。
他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氣勢陡然一變,讓夏侯鲲眼前一陣恍惚。
仿佛眼前這個人不再是與自己同輩入閣的長老,而是某位掌控一切的上位者。
“他絕對不會回心轉意,夏侯兄,你且瞧着吧。”
……
“師尊,您可算是回來了!”
遠遠望見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出現在墨刑司外,秋聲缈強撐的鎮定終于出現了裂痕。
他幾乎是轉眼間就奔下了山,腳步快得連姜玉琢都險些追不上。
“聲缈,留給我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藺楚疏面色有些泛白,他從未如此坦陳心事,眼下卻到了不得不說清楚的時候:
“接下來交代你的事,千萬聽好。”
秋聲缈和姜玉琢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忐忑。
看來魔心石的突然出現,還是招來了難以想象的禍患。
“将魔心石帶入玄鑒幻境中之人,恐怕是朝音閣內部人員,甚至可能勾結了長老會成員,這才能悄無聲息地布置完畢。”
“更有甚者,連朝音閣主也已被暗害,倘若他清醒後依舊無法恢複神智,我便不得不耗費全身精血,為朝音閣構建血禦陣。”
巨大的信息量沖擊着二人的神經。
秋聲缈額角一陣抽痛,卻也明白了藺楚疏的意思。
“閣主冕下如此決策,或許會犧牲師尊的性命,朝音閣能對抗魔心石力量的僅您一人,于情于理都絕不應當……”
他嘴唇發顫,眼眶裏漸漸暈起了水光。
藺楚疏搖了搖頭:“閣主為人如何,我自然了解,此事應當不是他本意。”
“只是他身中的混毒連裴醫首都暫時看不出端倪,只怕即使蘇醒,也很難擺脫毒素的控制。”
“如今長老會已對墨刑司失去信任,倘若血禦陣後我無法再庇護你們,切記不可自亂陣腳。”
他将一枚玉牌交到秋聲缈手中。
“若是一切到了不可挽回之時,便用靈力喚醒它吧。”
剩下的話他沒有再續,畢竟在山雨欲來的此刻,多說便是多錯。
秋聲缈珍而重之地将玉牌收入懷中,見他捧起那朵色澤絢麗的六道華蓮,以靈力催動。
光華一閃,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再次回到桃源居之中,視野中的景致依舊清麗怡人,仿佛悠然世外,不存在任何紛争與殺戮。
藺楚疏長嘆一聲,推開緊扣的門扉。
視線靜默地落在那道側卧的紅衣身影上,良久,他才邁步走近。
越近情越怯。
他以為自己早已心硬如鐵,經歷了眼前這個人一次次欺騙和背叛,早已能夠坦然地面對生離死別。
殊不知偷來的一點時間,卻明鏡似的映出了他心底的眷戀。
藺楚疏伸出手,勾起一縷青絲。
微微卷曲的發搭在他指尖,柔軟得仿佛輕輕一撚就會斷裂。
分明那樣脆弱,輕軟,卻總能将他刺得鮮血淋漓。
藺楚疏抿起唇,緩緩俯身,湊近了周長明的面頰。
交疊的身型勾勒出旖旎的輪廓,清冷的唇距離肌膚不過咫尺,卻驟然停住。
……他瞥見了那人眼角一抹未幹的淚痕。
作者有話要說: 此處的“恨”取遺憾之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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