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劫雲之起

席卷朝露試的這一場災禍, 很快在三界之中傳開。

此前不為多數人所知的“魔心石”,迅速成為了一個神秘又恐怖的概念,人們猜忌着它, 不知何時這片陰霾就會籠罩在自己頭上。

但另一方面, 朝音閣墨刑司首力挽狂瀾的壯舉, 也在無形之中廣為流傳。

一時間,關于這位仙尊的種種傳聞沉渣泛起。

天煞孤星、生來不詳等論調率先出現, 可沒過多久就被那些斬妖除魔、抵禦外侮的事跡掩蓋。

更何況,他作為三界迄今唯一能夠克制魔心石之人,登時被憂心惶惶的大衆視為了精神支柱。

一個月後,大陸某邊陲小鎮的茶館裏。

說書先生正興致勃勃地講述着藺楚疏剿滅魔界鬼市的經過。

“……那灰鼠妖見勢不妙, 便要逃走,绛月仙尊哪容得它放肆,濁浪劍應聲出鞘, 直接将它刺了個對穿!”

“灰鼠妖還妄想垂死掙紮,只見它抓過身邊那只成熟期的蜃魅, 獻給了绛月仙尊。”

“先生,什麽是蜃魅啊?”

有個年輕的書生發問。

“所謂蜃魅, 乃靈域的種族之一,容顏絕美氣息香甜,是修真人士趨之若鹜的絕佳爐鼎。”

說書先生搖頭晃腦道, “可惜绛月仙尊為人剛正,哪會為這等誘惑折腰,當即反手一劍, 結果了那妖孽的性命。”

聽到精彩處,人群立刻發出連連喝彩聲。

他們都沉浸在故事之中,因此無人察覺, 一道纖秀的紅衣身影悄然離開衆人,朝遠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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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吹起他鬥笠懸下的紗幕,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下巴,唇紅如春櫻,襯得肌膚瑩白似玉。

正是遮掩着形貌的周長明。

他一路緊趕慢趕,花了接近一個月的功夫,才堪堪來到這處大陸最邊緣的小鎮。

離開朝音閣後,他一直在嘗試着退出游戲。

然而,不論怎樣嘗試,系統都給不出任何回應,即使他反複用靈力刺.激,也絲毫無濟于事。

因此眼前只剩下了最後一個辦法,就是設法找到游戲地圖邊緣,強行觸發系統保護機制。

《無雙神域》的建模雖然很完善,卻也遠不能和現實世界相比。

不論是凡世、魔界還是靈域,都有其邊界,玩家一旦越過,就會進入穿模地帶,并自動導入系統界面。

明明徹底脫離的機會近在咫尺,他心底卻止不住地猶豫着。

身邊人流匆匆掠過,他前行的腳步卻越來越慢,直到下意識地駐足于一方食肆跟前。

“客官,可要嘗嘗新鮮出爐的糕點?”

桌攤邊,年輕的老板娘微笑着招呼道,“咱們家的海棠糕和豌豆黃最是清甜可口,只需五文便各賣您一包!”

周長明不置可否,在他意識到之前,已經付了賬,将暖乎乎的糕點紙包抱在懷中。

他打開紙包,拈起一塊海棠糕送入口中。

絲絲甜蜜的滋味在唇齒間化開,不經意間觸發了某道記憶的閥門,眼前的景象驟然一花。

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那個俊美無鑄的白衣男子,冰涼唇瓣銜着精致糕點,在他嘴角輕輕一啄。

甜味一如往昔,只是沒了那抹清涼,和綿密入骨的烏木冷香。

洶湧的情緒來得毫無征兆,等周長明意識到不對勁,臉上已是一片濡濕。

他急忙擡手去擦,卻根本止不住淚水滂沱。

酸澀的滋味來得又兇又急,仿佛崩潰的前夕。

思念入骨,已經将五髒六腑侵蝕潰爛,一經觸碰便會血流成河,萬劫不複。

周長明緊緊捂着唇,忍耐着喉間破碎的嗚咽。

這一路上,他依然忍不住去探聽藺楚疏的種種消息。

聽聞那人近日應朝音閣主之命,再次動身前往魔界,殲滅了西境一股與魔心石牽連的勢力。

經此一役,藺楚疏的個人威望可謂節節攀升,而現任朝音閣主年事已高,坊間傳言,他似乎有意将閣主之位傳給那人。

或許等到藺楚疏結束任務返回朝音閣,一切就将見分曉。

如此也好。

周長明默默想着。

自己進入游戲的最終任務,就是保證藺楚疏順利臻至大乘。

如今他距離功力進階不過一線,加之身居高位資源豐沛,想必渡劫時必會有貴人相助,能平安渡過。

也許,已經不需要這個只會拖後腿的自己,擋在他的眼前慘烈犧牲了。

周長明掩住雙眸,淚水卻依舊沿着指縫潺潺流下。

……

這幾日秋雨連綿,星嶼島山脈始終雲霧缭繞,以璇玑司所在的山峰尤甚。

車靜姝剛捧着幾件厚衣進門,便聽到一陣清脆的碎裂聲,似乎是有人不慎打碎了瓷器。

莫非是……

聯想到某種可能,她心底一沉,忙将衣衫放在一邊,推開了寝殿的房門。

房中靜寂無聲,只有一名紫衫女子坐在梳妝臺前,手臂虛虛地搭在桌沿。

她手臂正下方的地面上,瓷質粉盒碎裂成數片,乳白的香粉撒落一地。

“怎麽這麽不小心……”

見無事發生,車靜姝這才松了口氣,她來到殷想容身旁,正準備用淨身訣打掃,餘光卻忽然瞥見了什麽。

“師尊,你……”

她一瞬間臉色慘白,顫抖的手指指向殷想容露在袖外的那截臂膀。

原本雪白如菱藕的小臂上,已經爬滿了紫黑色的猙獰斑紋。

嚴重處甚至皮肉翻卷,滲出同樣色澤的膿液。

“大驚小怪的做什麽。”

相比于車靜姝的驚慌失措,殷想容顯得極為淡定。

藺楚疏一月前為她祛毒時就告誡過她,倘若一味妄動靈力,她體內的魔心石毒素必然無法壓制。

但時局所限,也容不得她休養生息。

殷想容黛眉蹙起。

一月前衣燼斓突然嘔血昏迷,盡管在醫首裴雪音的救治下很快蘇醒,整個人卻顯得極為怪異。

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分明從外表看,那人和以前并沒有什麽差別,甚至精神更加矍铄。

但她總是隐約覺得,面對着自己的并非以往那個可親和藹的前輩,而是另有其人。

所以她暗中把自己的本命靈武溯影珠分作數枚,趁着長老會議事之機,悄悄留了一粒在衣燼斓身上。

維系靈武運轉所消耗的靈力極為龐大。

但藺楚疏已被派往魔界,鞭長莫及,留在權力中樞的人便只剩下了她一個。

倘若衣燼斓當真出了什麽岔子,後果無疑是災難性的。

相比之下,毒素的擴散又算得了什麽?

“可有任何關于阿楚的消息傳來?”

殷想容用障眼法遮掩住皮膚上的斑紋,沉聲道。

“據斥候弟子的消息,藺司首已經基本将魔界的動亂平息,并協助驅散了殘餘的魔心石勢力,應當不日就能返回朝音閣。”

車靜姝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日日相伴在殷想容身邊,她當然知曉毒素究竟擴散得有多快。

不過短短一個月,魔心石就已經占據了殷想容的整條左臂。

它的蔓延速度,也直接和靈力的消耗相關。

如若她繼續這樣不加節制,等到毒素侵入心脈,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師尊,徒兒求您,千萬多顧惜自己的身體……”

這句話幾乎染上了哭腔,車靜姝握着殷想容的手腕,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非常時期非常辦法,再說了,還有阿楚在,你這麽擔心做什麽?”

殷想容笑着捏了捏她的臉,輕聲安慰。

但話雖然這麽說,她心裏同樣沒底。

即使藺楚疏用封脈之法保住了性命,可自從衣燼斓蘇醒後,他便馬不停蹄地奔赴了魔界,期間根本沒有休息調整的機會。

也不知他身上沉重的傷勢,有沒有痊愈些許。

想到此處,她心底又是一陣抽痛。

不知是否是魔心石的毒素作祟,近日以來她總是感到虛弱乏力,心頭也沉沉地壓着擔子,頗有山雨欲來時的壓抑與不安之感。

長老會其他人越是安分守己,這種忐忑的感覺便越強烈。

阿楚,你一定要平安吶。

殷想容輕咬着朱唇,視線投向窗外幽暗的天際。

……

五日後,周長明終于抵達了大陸邊緣。

細白沙灘在十米之外融入海面,遠處的風景卻并不如他想象得那般虛無缥缈,反而看上去很是逼真。

這裏的海濱空寂荒涼,根本沒有船只可供遠渡。

他略微糾結了一番,決定先借着霜昀古劍禦劍飛行,嘗試到達海中的游戲邊界。

心念一動,寶光流轉的長劍便憑空出現。

他撫摸着劍身上古樸厚重的紋路,感受到劍上傳來的親切情緒,心頭忽然悲痛不能自已。

這柄劍,曾經在藺楚疏識海裏溫養了近百年。

雖然靈力沒能恢複它的劍心,卻不可避免地使它受到了藺楚疏神識的浸染。

當自己向劍中注入靈力的時候,那股熟悉至極的氣息便會席卷而來,恍惚間似乎那人始終相伴在他身邊,從不曾離開半步。

周長明深吸口氣,平複下激蕩的心緒,提氣禦劍飛起。

身下的房屋和樹木在視野裏逐漸縮小,他等到古劍達到一定高度,便加快速度,朝着蒼茫無垠的海面飛去。

耳邊風聲呼嘯,卻蓋不過越發明顯的心跳聲。

周長明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抿唇等待着系統界面的出現。

然而,事态的發展卻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足足禦劍飛行了半個時辰,跨越的裏程少說也有百餘裏。

但不僅眼前的海面依然望不到盡頭,甚至也沒有任何系統提示傳來。

怎麽會這樣?

難道《無雙神域》的世界建模,已經擴展到了連玩家無法觸及邊界的程度麽?

話雖這麽說,越是逼近游戲邊緣,游戲的建模應該越是粗糙才對。

可他飛行了這麽遠,非但四周的景色依舊是浪潮襲湧的海面和渺遠天空,而且撲面拂來的涼風,也帶着獨屬于海洋的鹹腥味道。

莫非這裏不只是游戲世界,而是……

這個念頭剛剛浮現在腦海,一股尖銳的劇痛便浪湧而來,他身子一晃,險些失去平衡。

究竟是怎麽回事?

自己的頭腦中,仿佛存在着一道堅硬的屏障。

但凡他對游戲世界的存在産生任何懷疑,就會引發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繼續思考。

甚至一旦擱置了這個想法,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再次對游戲系統深信不疑。

周長明強忍着額角的抽痛,面色變得一片蒼白。

為什麽直到眼前這一刻,他才終于察覺到這些異常?

那麽,如果自己經歷的不是純粹的游戲世界——

真實與虛拟的界限究竟在哪?

例如藺楚疏,秋聲缈,姜玉琢,殷想容……

他們究竟是真實意義上的人,還是虛構的一團數據?

自己曾經角色扮演過的楊峤,秦滄硯,劍靈,到底是實際地存在過,還是只保留在他和藺楚疏的記憶中?

思緒過于沉重,周長明實在支撐不住,踏着古劍緩緩降落在海面上。

這一切對他的認知沖擊實在是太巨大。

假如以上猜測是真,那麽他所沉溺的情感,放在心裏的那個人,都是真實存在着的。

不是所謂的執迷不悟,也并非自私任性。

他只是真真切切地愛上了那個名叫藺楚疏的人,想要将漫長的人生,每一日每一夜都和他鼻息共養。

原以為已經不可變易的天平又開始緩緩傾斜。

一頭是生死未蔔的弟弟,另一頭卻是被自己辜負了的,情癡成執的愛侶。

或許當時他深信不疑的系統命令的确出了問題。

或許藺楚疏根本不是因為妒忌殺死了葉清漪,只因那人确實是感染者,而他卻不肯聽藺楚疏的解釋,一味沉溺在思維的牢籠中。

更有甚者,自己居然還将他視為npc。

乃至于沒有絲毫懷疑和猶豫,就狼狽地舍棄了一切。

冰冷的海浪濡濕了他的衣角,周長明愣愣地微揚起下颌,失神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海天相接處。

只見原本晴朗的天穹中,漸漸蔓延開濃郁的陰霾之色,山岳般的黑雲層層疊疊傾軋而來,卻并沒有雲行雨施之态。

不僅如此,雲層間還不時透出青紅交織的淩厲閃電,即使相隔極遠,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有磅礴的靈力在其中快速地循環流轉。

這是……渡劫雲?

周長明迄今為止面對過三次,這種天象,他絕不會錯認。

只不過,這片渡劫雲比他以往見過的任何一場,都要規模更大。

僅僅是飛掠而過的剎那,恐怖的壓力就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強橫如斯的渡劫雲,它所奔赴的進階修士,恐怕也絕非等閑之輩。

周長明撫着心口,凝望着雲層遠去的方向,正是遙不可及的大陸另一端。

而那個方向,也正是他最初的來處。

血色驟然從他的臉頰上潮水般褪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火葬場開啓啦

被數據打擊到說不出話的我需要大家的安慰……大家都在上漲,就我完全不動,真的不知道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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