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躺在水中央，随波飄蕩。
水面寬廣平靜，潺潺的流水聲包圍着他，起伏搖擺，微風吹拂，像媽媽的手，在身上溫柔的輕撫。
媽媽……
水聲是搖籃曲，他睡着了。
可突然之間狂風大作，水上破濤洶湧，搖籃碎裂了，媽媽消失了，溫柔的水化身成吃人的怪獸，張牙舞爪的将他吞沒，将一切吞沒……
“不得了不得了，要出人命了！”
王村長一把推開門，急匆匆的往屋內走。
他老婆掀開爛席子做成的門簾，從裏探出一個頭來罵道：“作死啊你！慌慌張張的做什麽？！”
村長手忙腳亂的在櫃子裏亂翻一氣，找出一些曬幹的草藥揣在兜裏，因為慌亂焦急，不少東西散落到地上，弄得到處都是。
“你看你做的什麽事，有本事自己收拾……”
女人喋喋不休，村長大喝一聲，“好了！趕緊的，燒上熱水帶了毛巾過來幫忙！”
女人住了嘴，老實的張羅去了。
她家男人自個清楚，平日的小事都會讓着你，可要真發起火來，就證明真的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了。這樣想着，心裏也跟着焦急起來，手上的動作麻利了不少。
看她男人，急得臉都青了。
……
他被水包圍，在水中無力的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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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一時冷得像冰，一時熱得像火，冷的時候，刺得骨頭都疼，而熱的時候，卻仿佛在滾油裏煎熬。
是死了麽？因為不聽話，不能讓大家喜歡自己，所以來到了地獄……
“總算醒了……”
“哎喲吓死我了，造孽哦……那個酒鬼吃飽了撐的，找個孩子撒什麽氣，人差一點就沒了……”
“你這婆娘嘴巴怎麽這麽多？少說兩句！”
“小星，小星？渴了吧？來，喝點熱水。”
小星迷蒙的眨着雙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杯子。停頓兩秒，他把視線移到了村長的臉上。昏黃的燈光下，視線模糊不清，過了好久，才看清楚那張臉，以及那臉上以前沒看見過的溫和神色。
是在做夢吧？村長從不對他笑的，可現在，他在笑，就像對着村裏其他孩子那樣……
眼睛有點濕潤，村長撇過頭，他婆娘皺眉踩了他一腳，一把搶過杯子，利落的半扶起小星的身子，将水喂進嘴裏。
“燒退了，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婆娘把杯子放到桌上，拉着男人就往門外走，“走吧走吧，咱屋裏還有事呢。”見村長遲疑，便伸出手狠勁的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還不走？”
“急什麽？馬上就走！”
村長掙脫婆娘的手，站在小星床前，昏暗中，臉上的皺紋愈加顯得深刻起來。他嘆了口氣，從懷裏取出一個東西來放到小星床頭。
“這個你拿着玩吧。我給你燒了一壺開水，裏面泡了幾味藥，你自個多喝點，這樣好得快……至于你爸爸，這兩天村裏有點事要他忙，不會回來，桌上還有點吃的，你好好休息，很快就好了……”
他忽然感覺無法面對小星那雙澄清的眸子，随便交代了幾句，倉皇的落荒而逃。
小星一直默默地不出聲，直到村長夫婦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不舍的收回視線。
是的，他很不舍。
有多久沒有體會過被人關懷的感覺了？只有在媽媽還沒走的時候，才能偶爾體會得到。
剛才村長的聲音那麽的溫柔慈祥，讓他感覺，他和別人一樣，是個有人疼愛的孩子。
真好。
看着床頭村長留下的東西，星辰般的大眼睛彎了起來，洋溢出天真而喜悅的笑容。
是她，他所渴望的東西。
那流暢的線條，低調的氣質，高貴而神秘。
這是一個精致小巧的小提琴模型。
村裏的孩子都對這沒見過的玩意兒沒興趣，挑挑揀揀之後，就剩下這一個玩具，村長就給了他。
本來還有一個摩托警車的，可村長想着他兒子就快取媳婦了，到時候，可以留給自個的孫子。
誰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不花錢送玩具的便宜事兒？
對于他們村的人來說，花錢去買個這樣的玩具，真是太奢侈了。
這一切，小星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吃力的伸出細瘦的小手觸摸着模型的琴身，全身心充滿奇妙的滿足感。
就連身上的疼痛，都忘得一幹二淨。
你是來陪我的嗎？是嗎？我夢到你好幾次了呢，原來夢想的東西，真的有可能會實現。
村長家的裏屋內，村長婆娘忙着手上的活，一邊說着小星的事。
“唉，那孩子也怪可憐的，看他剛才人事不省的模樣，如果不是被你發現了，只怕就這麽去了……”村長婆娘絮絮叨叨的說着。
村長不語，今天沒有辰潇的突然問起，他也不會想到去小星家裏看看。
上回小星被打啞那一次，也是他撿回一條命的，不然那孩子早就有可能不在這世上了。
“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我看他啊，難咯……诶，我告訴你，咱們同情歸同情，你可別給自個惹上一身騷回來，咱們救他一條命，也算盡人事了……”
“好了！別再說了！”村長不耐煩的打斷她。
“兇什麽兇？難不成我還說錯了？他在村民眼裏就是個災星，想繼續好好做你的村長，就聽我的，要是給人發現你的作為，咱們家還能有安穩日子過嗎？你也要為兒子想想！”
面對婆娘的斥責，村長沉默了。
她說的，沒錯。
小星是随着水流漂到這裏的。
說來非常奇怪，兩個月大的孩子，在搖籃裏不知道漂了多久，竟然還活得好好的，被秀兒撿了回來。
秀兒就是那個小星稱之為媽媽的女人。
他被秀兒撿到，活了下來，可村長覺得，也許他就那麽順着水流飄走會更幸運些。
小星順着水來，好巧不巧，那一年，發生了洪澇災害，附近的村莊大多被淹沒，還有好些人失蹤了，再沒出現過。
而且，這樣的災害斷斷續續持續了三年。
莊家房屋被摧毀，村民們失去了親人，總需要一個瀉火的說頭，于是小星被視作為災害的根源。
如果時間倒退一百年，他早被捆在十字架上被火燒死了。
好在村莊還沒愚昧到如此地步，可村民免不了對孩子的厭惡之情。大人們對他沒個好臉色，眼睜睜的看着他被養父打罵虐待，說不定，心底下都希望他就這麽被打死了更好，省的以後再有什麽災禍。
甚至告誡自家的小孩，說小星是妖怪的化身，不許他們和小星一起玩。
村長早些年是念過一點書的，自然清楚這些只不過是巧合。
可他難以抗衡村民們的那股子怨氣，縱使他再同情那個孩子，也不可能站出來為他說上一句話。
沒準，村民們中間也是有幾個明白人的。
別人命運的悲慘，相比于自個的生活來說，是那麽的微不足道。
他同情，他可憐，然而也只是沒人的時候搖頭嘆息而已。
所以他和其他人一樣，從不給小星一個笑容，也不去斥責那個醉鬼的施虐行徑。
唯一的一次，是在上回小星被打成啞巴之後，隐晦的提醒，現在是法制社會，還是不要弄出人命的好。
“這些，都是那孩子的命啊！”
村長磕巴磕巴的抽着煙袋，被歲月雕刻上的皺紋顯得更加苦澀和滄桑。良久，長長的嘆息一聲。
年幼的小星自然不懂什麽是命運，不懂得他所受到的一切待遇都是不公平的，不懂得怨恨。
他只是不斷的反省着，自己到底哪兒做得不夠好？
小星将床頭的小提琴模型抱在懷裏，只覺得心底有着從未有過的快樂。
今天真好，老天一定是見他表現得好，才讓他得到了大人的關懷，還有懷裏這個精致優雅的東西。
愛不釋手的撫摸着，一遍又一遍。
啊！
他忽然張大了星子般的雙眼。
剛才不知道觸摸到什麽地方，心口處傳出悠揚動聽的小提琴聲。
和那天在河邊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世上再好的嗓音也唱不出這麽動人的旋律！
童真的眼底星光點點，和小提琴上的小小燈光相輝映，一閃一閃的，充滿夢幻的光彩。
破舊的屋子，漏風處，風吹過發出嗚咽聲，可小星都聽不到了。
他緊緊的抱着小提琴，忘記了所有不快樂的事。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聽着，撫摸着，臉上帶着外人看不到的純美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