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67年西歷十月剛過半,按照舊歷節氣正在寒露,地處祖國北方大地的首都已經是深秋到初冬。
毛思嘉鎖上門後拉着一輛竹制童車從緊湊的院兒裏走了出來,打眼瞧見的就是胡同裏水泥鉛灰色、泥土黃色、裸.露磚紅色、白石灰色、标語紅色組成的世界。單調——但對于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居民來說,他們是很難察覺這一點的。
毛思嘉有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在看一部紀錄片,還是黑白色的。
最近的牆根邊兒上是兩位喊大天的大媽,都是一色‘婦救會主任頭’,耳後用兩枚半拃長的黑色發卡別住。身上穿着一看就知道是家裏縫制的棉襖,雖說天兒不算冷,但年紀大了怕得病,往往都提前上身了。
其中一個正對着毛思嘉這邊,見毛思嘉從他們那院兒裏出來,立刻搭了句:“哎,思嘉出門買東西啊?”
問是這麽問,其實并無多少問的意思,眼睛已經瞟到思嘉拉着的童車,和童車上搭着的麻袋了。
毛思嘉點點頭,細聲細氣道:“李奶奶好!我這是——我家要買白薯。”
“哦——”李奶奶笑着點點頭,又閑說了幾句,到底沒繼續,人家有正事兒呢!
現在是一天的上午十點鐘,上班的去上班了,中午飯又還沒有開始做,胡同相對清閑。就是這清閑時候,胡同的窄巷子是最好玩兒的。
不止有沒工作的、有工作的但就在居委會的大爺大媽,還有小孩子。自從去年開始‘停課鬧革命’,小孩子不用去學校了,自然就到家門口鬧——大孩子不稀得這個,家長對他們的管束少,他們玩兒的東西也多,早和小夥伴到處犯壞去了。
“有破鞋換洋火!”
“磨剪子磨刀,磨老太太後腰!”
“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
路過倆抻皮筋的小姑娘,口中幫着小夥伴念‘馬蘭開花’的童謠。小男孩要麽唱順口溜,要麽拿着木頭玩具槍玩游戲。還有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大爺,身上補丁撂補丁,做破鞋換火柴的生意。
1967年,肯定是不許私人做生意的。但這種比無産階級還無産階級的老人家以物換物,基本上不會有人上綱上線,默認這和撿破爛兒的差不多。
只不過這個生意恐怕不好做——這年頭的衣裳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鞋子自然也不例外。都是要壞了好幾次,修了好幾次,直到不能再穿了,還拆開成鞋底、碎布等,‘廢物利用’呢!
破鞋換洋火的‘敗家子’不是沒有,但走完整條胡同也不見得能遇見一個。
等到思嘉消失在巷子口,喊大天的另一個大媽才興致勃勃地打聽:“哎呦,這是毛司機家的丫頭吧?一兩年不見,出落的真好!”
李奶奶呵呵一笑:“嗨,這您都不知道啊?虧您還三天兩頭來咱們胡同呢!不是我吹噓,滿北京找找看,也不見幾個這麽标志的丫頭——早前兩天,還有人向我打聽這丫頭。”
“這誰啊!毛司機家這小姑娘年紀忒小...”
“誰說不是啊!”李奶奶一拍大腿,顯然是極為贊同的:“不過思嘉這丫頭個子高,看上去和十五六歲的姑娘也不差什麽...是巷子底孫老大家的親戚,參加孫老大兒子的婚禮不就見着了嗎?立刻非人家小姑娘不娶,寧願多等幾年...別說,人家可是大學生,進了政府當科員哩!”
雖然這兩年的風氣,知識分子很容易出事,但中國自古以來對讀書人都是要高看一眼的。
“那這事兒成了嗎?”另一位大媽顯然很有八卦的心。
李奶奶撇撇嘴:“哪能啊!也是的,毛家那小姑娘才十三歲,就算是舊社會,也少見這個年紀就說這事兒的...咱們都新中國了,可不能這麽封建!”
說到這話茬上,八卦就說不下去了,轉而開始順應時勢,歌頌起新中國來。
毛思嘉可不知道自己成了別人的閑話,不過就算知道了,也只會無奈地笑笑。來到這個時代十三年,這個時代的一些不同,她已經習慣了。
說出來毛思嘉的經歷是不會有人相信的——她其實來自五十多年後的2019年!
曾經的毛思嘉自小父母雙亡,和寡居的奶奶在某小城相依為命。寡居的奶奶年輕時是舞蹈演員,父母也從事和藝術相關的工作,頗有積蓄,正是這些讓祖孫兩個人生活上并無太大困難。
本來毛思嘉從小只需要按照奶奶的規劃,學習跳舞,然後進好的舞蹈學院,做最好的舞蹈演員(奶奶曾經的夢想),這就可以了。但在奶奶也去世之後,毛思嘉最終放棄了這條路——其實她并不熱愛跳舞,過去只是在滿足奶奶的期望而已。
她的愛好是學習語言,研究其中的規律、演變、奧秘...她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學者叫‘語言學家’的時候非常興奮...她這才知道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是可以成為事業的!
奶奶去世之後她就轉入了普通高中,打算參加普通高考,先報考個外語專業再說。而她穿越到這個世界,更像是一個說不清楚的意外...大三的時候她在圖書館自習,前一秒還在啃專業書籍,後一秒就成為了醫院裏呱呱墜地的嬰兒。
也幸虧她是一個嬰兒,這給了她足夠長的時間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而她現在,已經徹底适應這個特殊年代‘毛思嘉’的生活了——她們兩個有着一樣的名字,一樣的臉,或許這不是意外,這就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吧...
毛思嘉的家在鬧市口南街東邊的一個小胡同裏,真的很小很小。她從胡同裏拐出來,大街上沒走幾步路,又拐進了另外一條胡同。胡同裏面有胡同,最終停在了一家糧店跟前。
放在後世,商店開在這種地方,最多只能讓人說一句‘酒香不怕巷子深’,說不準別人背後該嘀咕這老板有毛病。但在這個計劃經濟的年代,大家的衣食住行全都是供給制,甚至某些物資只能到戶口對應的合作社采購,也就沒有人會覺得店鋪偏僻了。
這個時候為了保證居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光靠西單之類的大型百貨商店肯定不夠,也不方便。而首都的規劃是一千四五百戶居民對應一家糧店、副食品店、煤店...這些統稱為合作社!
“思嘉姐,這邊兒!”有一個小男孩兒拼命向思嘉招手。
這是思嘉的同學、好朋友,也是同一個胡同住着的于欣的小弟弟,小名叫豆子。
眼下正是糧店供應白薯的時間,也就這幾天了,過期不候,所以家家戶戶都着急來采購白薯。家裏人口多的人家不用着急,摸黑起床開始排隊,差不多的時候有家人來接班兒,什麽事兒都耽誤不了,也不會多累。
毛思嘉家裏就不行了,統共就一家三口,爸媽還都是職工,有些事情就被完全交給毛思嘉這個‘停課鬧革命’的半大少女了。
而她今天的計劃是給家裏做大掃除的...再說了,摸黑一個人來排隊,一個女孩子始終是有些不安全的——這個時候和21世紀不太一樣,社會氛圍是緊張的,看起來大家都不敢出格。但事實是,就是這種情況下,亂象才更多!
所以她找了好朋友于欣,若她家有空閑的哥哥弟弟,替她排一段時間的隊伍——這必然是有的,于欣家裏是個大家庭,除了年貨采購,其他時候做什麽都人口富餘,于是很爽快地把最小的弟弟豆子派給了毛思嘉。
豆子自己也樂意。
果然,毛思嘉過去換了他的位置,先塞給了他一包玉米花,然後又拿出一沓窩的整整齊齊的煙盒,裏面都是紅雙喜、大中華的煙盒子。對于玩煙盒的男孩子來說,可以說是極大的誘惑了。
“姐!思嘉家!您就是我親姐!”豆兒把玉米花和煙盒全都給揣兜裏了,一邊倒退着小跑,一邊給毛思嘉‘表忠心’,笑嘻嘻地跑遠了。顯然排隊是很無聊的,他早就想去找小夥伴玩兒了。
玉米花這時三分錢一包,對于條件相對較好的首都居民們來說不算貴,但它不經吃,相對于水果糖之類的,是小孩子們比較‘奢侈’的零食了,偶爾才會吃一次。至于煙盒就更不用說了,是這時孩子和半大孩子的玩具,就和女孩子收集糖果紙一樣。
紅雙喜和大中華都是現在的極品好煙,這樣的煙盒是能讓男孩子們去翻垃圾站的!其實毛思嘉家裏唯一抽煙的毛爸也不抽這麽好的煙,他一般抽北海牌,好一點兒的也就是香山、紅葉這些。這些煙盒是從毛爸單位上一些叔叔那裏得到的,都是長途貨車司機,很多在抽煙上面非常大方。
隊伍不緊不慢地向前移動,不到一個小時就輪到思嘉了。她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糧本、五斤糧票、零碎鈔票,遞給臨時搭的棚子後面的售貨員——棚子裏是堆成山的白薯。
其實這就是紅薯、番薯,每年這個季節就會供應一次,居民定量購買,買回家去儲藏起來。另外,其他時候一般不再供應這個。
毛思嘉家是三口之家的‘小戶’,按照規定,四口人及以下的家庭,只可以購買五斤糧票的白薯——每斤糧票可以購買五斤白薯,所以就是二十五斤。
大約是三口之家比較少見,售貨員多看了思嘉一眼,但很快低下頭數錢、收票、寫本兒了。然後讓身邊的同事替毛思嘉把白薯裝上,這個時候毛思嘉帶來的麻袋和竹制童車就派上用場了。
紮緊麻袋口,白薯壓在童車上,這就是一個購物車了,專對付白薯、糧食之類的采購。這在如今的首都很常見,也算是一種民間智慧。
毛思嘉這邊推着童車要走,眼睛習慣性地往糧店旁的副食品店看了一眼,發現牆上挂了小黑板。
有認識的人看到了毛思嘉,招呼道:“思嘉,明天有雞蛋、豆腐供應——嚯,竟然還有帶魚!你來排隊嗎?”
毛思嘉想了想,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這事兒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