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專家給羅庚的診斷不甚樂觀,江明湛去得更勤,得空就陪他下棋。這天羅庚下棋異常鎮靜,寡言少語,棋風狠辣。無論對方如何刁鑽,江明湛沉着應對着,跟他鏖戰許久,最終折戟棋盤。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只是略知這棋該怎麽下,現在,”羅庚看一眼牆上的時鐘,“竟然下到這個點,我才贏你。”
江明湛這方只剩殘兵敗将,場面滑稽。他這個人勝負欲淡泊,本就不計較輸贏,前後都是一樣的從容風度。
“這是您教得好。”
“我這樣的情況,能教你多少?”
羅庚的狀況時好時壞,大多時間都是渾噩的,來者是誰都分辨不清,他自己能感受得到。
“成果您剛才不是驗收過了。”
羅庚胸腔裏發出一聲沉悶的笑,深陷的雙眼裏尚存幾縷餘晖似的光。
“小媛已經不在了吧,這麽久沒來見我。”
江明湛還是那幅平和靜氣的模樣,将棋子一顆顆收歸回盒中,說:“下去逛逛?”
羅庚已兩鬓蒼蒼,形容枯槁,他平日只願意守在房間裏,或是默默看書,或是跟來探望的人下棋,比同歲的人看上去還要老朽幾分。羅庚以往下棋時總帶點疲态,昏昏欲睡地唠叨,今天格外地精神矍铄,就算是在質問江明湛,語氣也是和藹的。
“不去。”羅庚把這盒棋推到江明湛面前,“這棋沒什麽稀奇的,但我現在只有這副棋了,你若不嫌棄,就拿走吧。”
“放這兒吧,改明兒我又過來陪你。”
時至黃昏,羅庚望着外面的沉沉暮霭,“你走吧,今後都不必再來。”
羅庚回回都會轟江明湛走,過幾天又會忘掉,打電話催他來陪自己。江明湛習以為常,交代護工多加注意,随後匆匆離開。
今天談得上是羅庚唯一一次清醒着與江明湛對話,他在大多時候都将江明湛認成別人,或許人在離開的時候總會有征兆,那天下午的晚霞異常瑰麗,當天下午羅庚跟幾個門生逐個通了電話,夜裏養老社區裏就傳出了他去世的消息。
羅庚的死訊不算轟動,第二天他的生平介紹只占據報紙一塊小小的版面。羅庚的門生為他操持後事,江明湛出席了他的葬禮,随後又離開北京一段時間。
一晃眼年關将至,蘇昀完成期末的結課論文,提前回了家。呂晴跟男友已經到互相見過父母的地步,今年要在男友家過年,于是一直留在北京。呂晴的生日在廿九這天,想着頭一回在北京過生日,極力邀請蘇昀回去陪她,蘇昀一開始沒答應,她自作主張定好酒店和往返機票,逼着蘇昀回來。
蘇昀最後答應呂晴回去陪她,只是航班延誤到晚上,夜裏她才趕去呂晴定下的會所包廂。蘇昀在包廂裏果不其然看到了梁慎之,呂晴這樣盛情邀請,背後自然少不了梁慎之的身影。
蘇昀一到,包廂裏立馬更鬧嚷,她來之前大家已經喝下不少,大家都在興頭上,難道在這種場合見到蘇昀,一個個地端着酒杯來勸酒。梁慎之坐到蘇昀旁邊,蘇昀還沒表态,他主動插話進來替她擋酒,有人願意出頭,大家紛紛起哄把矛頭引向他。
梁慎之今晚喝得格外痛快,跟着大家一杯一杯地往喉嚨裏灌。他酒量差,喝酒全憑一股沖勁兒,才幾杯就開始天旋地轉。梁慎之胃裏翻滾,踉跄着起身出去。呂晴見狀猛地推一把蘇昀,讓她去照看着點兒,以防出什麽狀況。
蘇昀跟出門外,梁慎之一掃之前醉酒的頹态,露出得逞的笑:“昀昀,我沒喝醉,其實我是裝的。”
蘇昀這段時間盡量避免跟梁慎之來往,這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選擇靜默。
“我就是想單獨跟你待一會兒。”梁慎之多說幾句話,眼底的醉意就已經掩蓋不住了。
蘇昀不兜圈子,直話直說:“論壇裏的帖子你應該看過了,你叔叔的車牌號,你也應該認得出來。”
蘇昀這麽把話說穿,尴尬的反而是梁慎之。梁慎之喝過酒反應慢,愣了一下說:“我這個叔叔,不是什麽好人。”
“你憑什麽認定我就是好人呢。”
蘇昀總是這樣,悲觀是她認知的底色,清醒到冷漠的地步。
梁慎之看她的反應,頓時着急起來,拉着她,很倔強地重複:“我這個叔叔,真的不是好人,李柔嘉你知道嗎?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李柔嘉經常找不着人,他動不動就失蹤。這麽多年,我叔叔恐怕早就把她忘了,但李柔嘉到現在還沒走出來!昀昀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女生,但你真的不要被我叔叔這種人騙了。”
梁慎之沒控制好力道,握住蘇昀的雙手緊緊不放,捏得她生疼。到深夜,會所裏多得是醉生夢死的人,他們這樣拉拉扯扯并不惹人注目。蘇昀力氣小,越掙她越用力,無可奈何,只能聽他繼續往下說。
梁慎之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相識的,他有過一些猜測,今天正好來問個明白:“是不是,我們那天去吃飯的時候,他就開始打你的主意了?”
梁慎之其實這些天裏一直很懊悔,他覺得是自己把蘇昀當成獵物帶到了江明湛面前,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更早。”
現在蘇昀說什麽都是白費力氣,梁慎之未必聽得進去,他酒醒後未必會記得。
梁慎之聽了急火攻心,“昀昀!你聽我說,結婚對他來說就是這一兩年的事了,家裏已經在物色了,你這樣耗下去,會受傷的。”
蘇昀有短暫的失神,就算是把她奉若神祇的梁慎之,也會勸她不要對江明湛癡心妄想。梁慎之剛剛喝得太急,這會兒酒勁慢慢地湧上來,胃裏像頂着塊石頭,臉色十分難看。蘇昀看這情形,一路跌跌撞撞,将梁慎之扶到洗手間。他真是喝太多,進去對着盥洗池一陣幹嘔。
李峥恰巧今天有個應酬,出洗手間時發現有一對男女站在盥洗臺前,路過順嘴一句:“妹妹,這可是男洗手間。”
蘇昀聽這聲音耳熟,擡了頭。
“哦,蘇妹妹啊,”李峥認出蘇昀,仔細分辨那個喝得爛醉男人,問:“這不是那個江明湛的那個侄子?”
梁慎之到了洗手間便一發不可收拾,怪狼狽。蘇昀拿他沒辦法,李峥提議把司機叫了過來,司機幫忙攙扶着,幾個人一起送梁慎之出去。梁慎之酒精上頭,迷迷糊糊中喊了幾聲昀昀。李峥裝聾沒聽見,看向蘇昀的神色又複雜了幾分。
李峥讓司機送梁慎之,自己送蘇昀回去。“最近如何?”
“還好。”
寒暄幾句,車上過分安靜,李峥跟她閑聊:“最近江明湛又登珠峰去了,他之前登過其他高峰練手,這次估計一定要登頂才回來。”
江明湛那般養尊處優,不像是會去冒險的人,蘇昀說:“我還不知道他有這個愛好。”
“近幾年收斂了點,前幾年總失蹤,要麽自己開車去橫跨非洲,要麽就去登險峰,哪兒危險去哪兒,誰也管不住他。可能他這個人,就喜歡危險的地方。”
李峥話裏暗暗帶着佩服。“所以他不愛跟人去旅游,以前隔三差五就要出去,太溫和的地方,不适合他,他坐不住。”
蘇昀下意識地翻開手機查珠峰周邊的天氣,冬季的珠峰氣候更加惡劣,這不單單是危險二字可以概括的。她心髒驀地緊縮,追問:“他通常一個人去?”
李峥嘲諷道:“應該會跟一些專業人士一起過去,反正我們是不會跟他去的,他嫌我們累贅,我們還怕死呢。不知道他攀珠峰的時候會不會跟平時一樣挑三揀四。”
“哦。”
李峥問:“你跟梁慎之認識?”
“在同一所學校。”
“這樣,挺有緣。”
李峥順口感慨一句,沒繼續深問下去。
兩人交談幾句,李峥将車停在酒店樓下,其實在蘇昀在報地址時,李峥就意識到她跟江明湛的關系可能出了問題。他紳士地将人安全地送達,轉頭給江明湛撥了通電話。
江明湛應當是已經下山,很快接通電話。
李峥确認他平安,稍稍寬心,罵罵咧咧地說:“別人總說你混賬,你還真是混賬,冬天跑去登珠峰。你姐今下午問到我這裏來了,我差點沒圓住謊。要不你就待在上邊吧,等你的寶貝羊脂玉被人搶了再回來。”
江明湛莫名其妙,問:“什麽羊脂玉?”
“
你那個蘇妹妹。”
“……”
江明湛已經回到珠峰大本營,慢慢啓程往山下趕,那邊信號不佳,通話混着風聲和電流聲。
“別給人亂起外號。”
“你那個侄子,挺有意思,人年紀不大,但撬牆角的本事還挺高明。”
“什麽?”
也不知道江明湛是沒聽清楚,還是想要李峥解釋緣由。
李峥今天因為江明湛遮掩,被人排揎一頓,正好這時候給他添堵:“你侄子今天故意喝醉酒,騙着蘇昀去照顧他,小男生真會裝可憐。”
“哦。”
“蘇昀是長輩,照顧他,應該的。”
江明湛說完,通話斷了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