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但凡自救的人有福了

張麗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她早上七點起床,開着車去上班,路上遇到了三個紅燈。今天有記者來采訪,要報道本市成立的第一個未成年人心理輔導站,以及作為站長的張麗。

今天的來訪者是一對母女,母親抱怨着女兒不懂體諒父母,沉迷追星成績下降;孩子則一直沉默,突然間爆發,歇斯底裏大喊:“反正你把什麽推給追星就行了,什麽都是我的錯好了!我只是想這周末休息一次不補課,就一天而已!”

兩人争執起來,母親說孩子不補課就是為了看明星的演唱會,女兒更為生氣,說那不是演唱會,說了是決賽直播,媽媽卻根本記不住,也不關心,只會指責她不好好學習。

多麽常見的青春期糾紛,在那些争吵的語句中,張麗突然聽到一句:“你要是為了學習,花多少錢爸媽都願意,但就那麽點時間,你還去充VIP會員看什麽賀言……說什麽榜樣,怎麽不拿年紀第一當榜樣,拿科學家當榜樣?”

在小孩哭起來的那一刻,張麗突然想起一些無關的事情。

那些事情就像迅速閃過的火花,馬上在腦海裏消失了。她繼續着自己的工作,勸着母親要尊重孩子的空間,不要給太大壓力;又勸着女兒也要體諒父母的辛苦,在他們終于平靜下來之後,張麗無意地說起:“其實有時候追星也不是壞事,有時候也能學到一些好的。比如您也可以聽聽她喜歡那個明星什麽。”

女孩便開始說起來,說喜歡他努力,喜歡他追求夢想,喜歡他尊重別人,說到後面:“他還是我們市的,明明是個孤兒,但是從來不賣慘……”

張麗想起來了。

張麗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在這個城市工作了很多年,買了房和車,孩子偶爾也會這樣不聽話。什麽都很平常,沒有哪些事情是特別到值得專門拿出來說的。但剛剛張麗想起來,十數年前,張麗是個社工,有一次被安排了任務,去見一個小孩子。不會寫字畫畫,說話也很勉強,發了一場高燒,什麽都不記得了。她還記得資料裏有一份判決書文件,在服刑中的某某某被撤銷了監護人資格,法院将某市某縣民政局指定為法定監護人。

被監護人的名字被取名叫賀言,賀是按百家姓輪到的姓氏,言是希望他能說話的意思。

結束的時候,張麗送這對母女到門口,她問女孩:“你說的那個決賽,是什麽時候?”

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是,何羽鞍最後還是要在決賽現場出現。

不僅如此,他還來了彩排,為了避免出錯,反複核對着流程。演員們這一次為了避免被偷拍,只是走臺,沒有真正表演。這也讓他們有了精力,剛一結束就去關心問候何導的身體狀況。

等人群散去以後,賀言才像解凍一般,終于蘇醒過來,朝着何羽鞍走過去。

“賀言?”何羽鞍先看到了他,叫他的名字,“今天表現不錯。”

他的雙頰都凹了下去,眼皮上有了幾層的褶,但難得很有精神,說這話的時候,還對賀言笑了笑。

“我還是比較喜歡張晝的角色。”賀言像個貪心不足的賴皮。

“當然。”何羽鞍說,“瘋狂地想盡辦法,要維護自己那虛假的名譽,不覺得很眼熟嗎?”

賀言又語塞了,果然還是不該跟何羽鞍聊天。

“馬克吐溫的《敗壞哈德萊堡名聲的人》,就是這個故事。”何羽鞍惡趣味地峰回路轉,“那些角色又想要錢,又想要名。我從這個故事得到的靈感。”

這句話實在掃射了太多人,賀言被牽引着,問出來:“那你想要什麽呢?”

何羽鞍沒有太意外,但還是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回答。

“我一直想拍一部電影,第一個鏡頭應該是,男人拖着行李箱關上門,從貓眼窺視出去,他往前走,一次也沒有回頭。這個人對一切都絕情,抛妻棄子去奔赴一場錯誤。”

“但後來,這個故事模型被破壞了,你知道的,就是張晝講的那個,那麽庸俗,就像蒼蠅館子裏沾着油的桌子。就像我以為帶我入行的老師應該會猝死在片場,死前還在吹毛求疵大發雷霆,結果他猥亵男童入獄,出來以後在搞微商。”

“我希望能找到一個重視名聲,盡力書寫自己故事的人,最後成功或潦倒都行,但不要走向爛尾。”

依然那麽自私,但賀言這一次聽懂了一些。

“好難完成啊。”賀言不太認真地抱怨,“你看比如我,今天這麽年輕有為,明天說不定就因為什麽原因把哪位大人物招惹被封殺了。”

“如果你非要找人搞同性戀的話,崔遠洵倒是挺合适的人選。”何羽鞍說,“他父母不是那種人。”

賀言大驚失色:“你怎麽知道的!”

何羽鞍沒好氣地說:“我還知道你們倆私下說我壞話,傳播謠言。”

賀言糊弄了幾句,就無比心虛地跑了。

他從有無數燈光照射的地方,一步步跑到黑影幢幢的後臺去。他退到這個角落裏來,因為崔遠洵在這裏等他。

崔遠洵握着手機,正在發着呆。

他每天都會像寫日記一樣,記錄某些他覺得重要的事情。從來都沒有斷過,因為對于他來說,這樣的記錄更有利于記下那些感覺。

不過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些計劃外的事情,他到現在也沒有想好該怎麽記下來。

直到兩個人上了車,他都沒有想出來。

賀言問:“你在想什麽?”

“昨天晚上,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崔遠洵說,“一開始是李深送過來兩份甜品和冰淇淋,你說你基本不吃這種熱量高的。”

崔遠洵就坐在一邊,剛吃了幾口,賀言突然又說想嘗嘗味道。崔遠洵還沒來得及找到多的勺子,賀言就直接把他手裏的拿過去用。

“冰淇淋太甜了。”賀言說,看他一臉困惑,又舀了一勺直接遞到崔遠洵的唇邊,“不信你嘗嘗。”

崔遠洵覺得還好,明明是一股清甜的味道,并沒有過分甜膩。但可惜他還沒有發表看法,唇上就感到一陣冰涼。是對面的人,剛剛嘗過甜品的嘴唇,又對他印下來一個吻。

的确是有點太甜了。

賀言剪過的短發很硬,拂過崔遠洵的臉和脖子,有很癢的感覺。賀言在他的耳邊說:“喂,上次你讓姜鑫買的東西,我還沒扔。”

他的腦子恍惚了一秒,又很快想起是什麽東西留在了賀言那裏。

當然是要物盡其用的。

可是再繼續回憶,似乎就不那麽具體了,只剩下一些片段一樣的觸覺和聽覺感受,滴在皮膚上的汗水,影影綽綽的燈光,還有更多無法描述的,像夢一樣的。

他問賀言:“你昨天是戴什麽顏色的耳飾,我有點不記得了。”

賀言實在覺得好笑:“記性這麽差,我可以幫你重溫一下,到底什麽才是比較重要的。”

其實只是口嗨一下而已,而且湊得那麽近,他也以為說話聲音足夠小了。可是剎那之間,前後座的擋板就升了起來。

這位實在有些缺德的司機,居然還貼了張A4紙在上面,寫着“升一次收費五十,請掃碼付款。”

崔遠洵很不解,也不贊同這個收費标準,想跟司機理論一番,卻被賀言壓住手腕:“沒事,可以賴賬。”

他給這個司機付的錢,夠掃無數次碼了。

只是,在狹小的,近得能聽見呼吸聲的密閉空間裏,路燈在窗外飛馳而過,似乎什麽都不用去做,一直駛向未知的盡頭,就已經足夠值回票價。

當把所有的錯誤都歸結于粉圈,将其剔除以後,留下的,其實也只是另一種霸權。

比如只有導師和影評人團擁有內部投票權的結果,足以讓人目瞪口呆。

當主持人念出最受歡迎男演員,聽到張晝的名字,連賀言的眼神裏也有些疑惑。

但是很快,那邊就有人喊出來:“張晝!你就是最牛X的!”

想來也是,在業內的評價而言,張晝的确是這個綜藝裏最受歡迎,最得好評的演員。那張其實還很年輕的臉上,熠熠生輝,沒有那種多年不得志的怨氣,沒有求索不得的困局,而時至今日,他的演技除了舉重若輕、游刃有餘之外,終于還多了一絲華彩。主持人問張晝,來節目之前的疑問,到現在有沒有得到答案,他笑一笑,說,以前覺得重傷一場,就已經是重活一次。但最近覺得,似乎重頭來過,還需要更多一點的決心。

而賀言拿的是最佳新人。在夾縫中依然想搞搞新聞的節目組,旋即宣布最有潛力演員獎是給崔遠洵的。

賀言坐在臺下,他的聽覺突然間變得極其好,在音響的轟鳴裏放大無數倍,聽見遠處的觀衆在叫自己名字,聽見後臺的對講機雜音和電流聲,聽見劇本裏的雨夜,主角殺了一個人,他在倉皇逃竄中撞車失憶,變回一個潔白無瑕的好人,也聽見很多年前那個夜晚,他忘掉一切,重新再來。

好像隔了這麽長的時間,才真的可以重頭再來過。

猶疑的人變成了崔遠洵,他問:有潛力嗎?

這麽一場旅途過來,其他收獲不少,但他似乎并沒有一場特別完美的表演。

“有的。”說話的是何羽鞍,“先學會怎麽做人,再演戲就容易多了。”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仿佛前輩在教育後生“學藝先學德”這種廢話,又仿佛在諷刺崔遠洵這家夥實在太不會做人。

崔遠洵卻只說:“我知道了,謝謝。”

他側身,對着賀言的方向,又無緣無故地重複了一次:“謝謝你。”

直播的現場無比混亂,放下話筒,除了崔遠洵面前的這個人,沒有誰聽見他說了什麽。

“沒有最佳演員。”主持人在做最後的陳詞,“這是一致決定的,每個人都是最佳。”

這是節目到尾聲時,總會具有的雞湯環節,留下一些剎那的溫馨,即使誰都知曉,結束以後就會煙消雲散。但似乎這一刻,大家都是主角,都是最佳,都在盡心演繹作品之後,得到所期望的一切肯定與報償。

賀言擡頭,燈光照進他的瞳孔裏,他有一刻的失神,忘了尋找機位的位置。

再過些天,就是各大購物節,又再過幾日,還會有各種節日,他會上很多的晚會,依然站在舞臺上有一個個的節目,說不定還是單人獨唱。想一想,也沒什麽不同,都是像泡沫一樣,很快會消失,又很快湧上來。日子就是這樣流淌過去的,從來不會停留。

但賀言居然希望着,或許在他的頭頂,有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的攝像頭,上帝在當導演,而這時候,應該喊一聲“卡”,讓一切暫停。

張麗按下了暫停。

家人很奇怪:“怎麽不看了?我覺得還挺有意思的啊。”

張麗想了想,這麽突然關掉電視,的确很情緒化,反正她已經看到了想看的,又按了播放鍵,畫面已經轉到了別人身上,不再是賀言那張有些失神的臉。

“我們有個班委特別喜歡他,”女兒評論道,“經常在說說裏發他,原來這人還會演戲。”

當然會演戲,而且從那麽小就會演了。

到現在,居然還能把自己的過去一筆勾銷,虛構出全新的人生,并讓那麽多人都相信。這的确是一種非凡的本領。

張麗會有那麽一點龌龊的想法,她倒不至于跑去敲詐勒索一筆,或者去找記者什麽的爆料,但至少她會想,可以跟旁邊的人說,其實這個賀言我認識,很多年前我見過,他其實不是這樣的。口耳相傳的坊間流言,多正常。

電視直播裏的賀言突然擡起頭,伸手去抓在空中落下的彩帶。

他沒有抓住,落了個空,邊上有個比他高點的人把自己手中的遞給他。而賀言就這樣輕易地笑了出來,像個小孩一樣,仿佛給他一根棒棒糖,就能讓他滿足一整個下午。

張麗給這個小孩買過棒棒糖,用自己的工資,沒有報銷。那時候她還年輕,三十不到,剛休完産假回來,會有一點感情泛濫,看着賀言,也會想起家裏的女兒,雖然家裏不是很富裕,但起碼有爸爸和媽媽愛她。

她在福利院裏度過了幾個月,最後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小孩監護權已經轉到了福利院,還被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她準備離開,最後一次,她依然讓賀言畫畫,這個小孩不再像最開始那樣連筆都不會拿了,他用了很多支彩色筆,畫了一個很大的棒棒糖。

這是她幫助過的衆多零落人中的一個。

終于看完了,張麗對女兒說:“該去做作業了。”

女兒不太情願,她又催了兩遍,才回了書房。她在客廳裏,把茶幾上的零食渣滓都清掃進垃圾桶,又想起那個哭泣的女孩和那位不懂教育的母親,或許也在城市的另一個房子裏看着這場直播。也許他們還沒有和解,也許賀言未來的路途并不會多麽順暢,也許自家小孩那岌岌可危的物理成績下一次就要不及格,不過,管那麽多呢,收拾完洗個澡,就該睡覺了。

“你抓那些彩紙做什麽?”崔遠洵問。

“好玩嘛。”

“那這樣呢?”崔遠洵另一只攥緊的手伸到賀言的頭頂,然後松開,彩色的碎紙散落在賀言的頭發裏。

賀言有些憤怒地喊起來,小狗一樣晃着頭抖落碎紙,他想如果不是公衆場合,真的會給崔遠洵一拳,可能還是照臉打。

算了,大好的日子,不要破壞氣氛。

“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崔遠洵在他對面問他,“打算怎麽過?”

賀言說:“寫個三萬字讓粉絲理性追星千萬別集資別打榜別控評別開小號艹數據,轉一萬條人x日報的微博。”

崔遠洵現在聽得出來這是在開玩笑了,繼續問:“還有呢?”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生日的那一天,賀言開着車,搖搖晃晃繞着山路,一路開進某個小鎮的深山老林裏。

這裏面有個佛寺,并沒有多少人,走進去不但不收門票,甚至沒幾個人搭理。他以前選這個地方,僅僅是因為收費便宜。

寺廟裏的一面牆上,有着密密麻麻的佛龛,賀言步伐很快,鞋踩在石頭地板上,聲音清脆,他找到那個在牌位上的名字,點上香燭。

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甚至連口罩都沒有摘下來,停留了幾分鐘,就準備離去。但卻并沒有往大門的方向走,而是往寺廟更深的地方走去。

這個佛寺本來就是建在山上的,往裏走草木蔥茏,賀言找到了一棵樹,不知是什麽動物,在古老的樹幹上留下了創口。

在他補的諸多電影裏,有一部的結局就是這樣的,男主角在吳哥窟找到了一個樹洞,說出秘密,然後封存起來。

在風的聲音刮過這片林子時,也帶走了賀言說出的話語,沒有人聽到,他蹲下去,手上沾了泥土,又在樹上一抹,把秘密封在了這裏。

崔遠洵在車裏坐着,車窗搖下來了一半,他可以望見這個小城被山包裹住,可能就是因為太偏僻,才顯得格外山清水秀。

“走啦!”賀言說着,已經開門坐了進來,“好累啊,回程你來看行不行?”

崔遠洵便去了駕駛座,但他卻還是會時不時地不太開竅,過分認真地問道:“這樣就很累嗎?我怎麽聽說新的劇組趕進度要拍好多場夜戲。你要不要去體檢一下?”

賀言打了個呵欠,對着後視鏡笑:“喂,我今天精力不濟,到底怪誰,你不知道啊?”

其實倒不是真的累,但看着崔遠洵心虛得好幾次都沒有打火成功,不失為一種樂趣。

狹窄的山路上有對面來車,那邊的司機罵罵咧咧,用方言嚷嚷着,還十分沒有道德地鳴笛。

在嘈雜聲音裏,賀言閉着眼睛,又決定說一句真話。

“崔遠洵,我感覺碰到你真是把我的人生搞得特別混亂,什麽說真話,完全狗屁,我最讨厭的就是真性情明星。”

“草你媽的會不會開車啊!”對面車道的人在罵。

“但我現在覺得,或許真的可以遇到一個人,可以把什麽話都講出來。”賀言說完後半句。

遇到那個人,甚至可以稍微松開手,不再死抓着曾經以為僅有的東西不放。

司機還在持續罵街:“傻X!你冚家鏟啦!你笑什麽?!有病啊!”

賀言在後座,也樂不可支地,大笑了起來。

“就是這些材料,交過來,我們會幫你申請低保的,這兩個月應該就會通過了。不過你最好還是要找一份工作,就業培訓的表你填一下,到時候就可以參加免費的培訓。”

“孩子?已經幫你找過啦,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福利院說沒接收過,早就沒了。怎麽你還指望他來給你養老啊,想多了真是。”

“你要走了?那我這還要接待群衆,就不送了,就業技能培訓會通知你的,記得來啊。出獄了就好好生活,如果實在有困難也可以來反映。”

“再見。”

而這個時刻,或許就是喊卡的瞬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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