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032 我們家大人說了,他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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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是什麽客人?
他這竹林居, 地處偏僻,見的最多的,不過幾個掃地僧。
除了那位貴客, 還能有什麽人來找?只是,昨夜方才找過他,總不會這麽等不及,一定要他給個答案吧。
小竹笑嘻嘻地說, “是個女郎呢!”
“女子?”顧澤芳長眉微攏,手指撫過一頁佛經,神情未曾有半點的松動。寺廟之中何來的女子, 再說, 一個女子,來尋他作甚?
“她自稱是寺裏的女香客,瞧着是仰慕大人的聲名,前來拜見的呢!”
顧澤芳輕咳一聲,“拒了。”
他話不多,淡淡的兩個字,語聲冷漠, 亦是清淩淩的, 像是雪山上不化的冰。
已經足以令很多人望而卻步。
于是,容鳳笙等了半晌, 等到的就是這麽一句話。
“我們家大人說了, 他不在。”
小竹搖頭晃腦地說道。
容鳳笙驚訝,随即抿唇一笑,她略微拉低了帽檐,彎下身使自己平視這位小童子的雙眼,低聲道, “那你們家大人有沒有說,他什麽時候在?”
她的聲音柔柔細細,還帶着幾分幹淨的禪意。
小竹這才發覺自己說漏嘴了,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随口胡謅道。
“亥時吧!”
反正這位女客總不會在這麽晚的時候,還來找他家大人吧。
“是嗎……我知曉了,多謝小友。”
看他臉圓圓,眼睛圓圓,生得實在可愛,容鳳笙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小竹一時間竟是沒有來得及躲開。
眼前一片白紗,上面繡着幾朵銀色蓮花,随風冉冉開放,一股淡淡的旃檀香氣傳入鼻中。
小孩不懂什麽美啊醜啊的,只覺一股仙氣盈然,不自覺竟看得癡了。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腦袋上吃了一個暴栗,疼得他五官都皺在了一起。
“大人!”
“發什麽呆?”顧澤芳曲起指節,擡着眼,目光望向空無一人的小徑,想來那人是走了。
他手裏卷着一卷佛經,轉過身去,背影瞧着高大修長,令人難以攀附的高雅。
小竹跟了上去,撫着自己的胸口道。
“大人大人,你是沒見到,那位女郎生得當真極是美麗。”
顧澤芳好笑,“你見到真容了?”
“大人不是說過,美人在骨不在皮嗎?”
小竹誇張地驚嘆,“那位的骨相,就是一個好大好大的美人吶!”
容鳳笙吃了一個閉門羹後,便自顧自地在大菩提寺中閑逛起來。她在這裏生活了八年,處處是她熟悉之景,又有一些細微的不同。
似乎,是樹木更繁盛了一些,花草更鮮豔了些,陽光更溫和了些。許多的善男信女,在其中往來穿梭。
寺院風水,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如此方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寺廟裏有幾座玲珑塔,龐大繁複,每一層有九道翹腳,角上各挂篆滿梵文的鐵馬。
空中悠然傳來叮當聲響,此為大音希聲,奧妙無限,聽在耳中,足以令人忘卻人世間的一切苦厄。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牽引,她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香火缭繞的大殿,有重兵在前面把守。容鳳笙反應過來時,心裏重重一沉。
這裏,是放置哀帝棺椁之處。
寬廣威嚴的正殿靜肅無聲,袅袅的煙柱升起,緣着銅鶴的長喙蜿蜒,飄向高遠黑暗的殿頂。
大殿中央,是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像,俯看微塵芥子般的凡人,神情淡泊而渺遠。
她遠遠地望着,在金佛的腳底,擺放着一具巨大的棺椁。
繁衣就躺在裏面,她這一生最重要的親人。
腳步像是灌了鉛,邁不出步子。
忽地雷聲大作,亮光劃過眼底,映出無限的戰栗。不久之後恐有一場大雨,席卷過這片天地。
雷聲轟轟,像是走過蒹葭彌望的河澤,腳底下像是有氣泡,一踩就蹦起來老高。
她不知為何,感到了深深的惶恐,直從腳底沖向頭頂,每一根頭發絲都在顫栗。
讓人幾乎不能呼吸。
匆匆轉身,卻是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她站立不穩,便往後輕倒,那人擡臂要扶,卻被她下意識地避開。
“對不住。”容鳳笙彎下身去,烏發如瀑洩落,素手撿起那頂幂籬,側過身,重新戴在頭頂,仔細地整理着。
顧澤芳眯起眼。
小竹曾說,今日早晨,來尋他的正是一位女子,戴着幂籬看不清容貌。
淡淡的旃檀香氣,從她身上飄來,來寺裏禮佛之人,身上多少都會浸染這樣的香氣,只是她的,要格外清幽得多,又似乎是在哪裏聞到過。
顧澤芳皺緊濃眉。
忽然意識到,不該這樣盯着陌生女子看,他連忙也側了側身,淡淡道,
“是在下失禮了。”
顧澤芳垂眸,卻忽地發現,自己的前襟有些濕潤。
不禁有些愕然住了。
腦海中響起,方才那女子略帶鼻音的三個字。
分明是情緒失控的表現。
方才,她那隐隐透過白紗的雙眼,似乎能夠向他傳遞出某種情緒。一種刻骨的悲傷,好像失去了一切那般。像是游絲般脆弱,沒有人可以抓到手裏。
顧澤芳本身,是一個情緒極為穩定的人,一時間被這樣巨大的情感所沖擊,竟是有些回不過神來,呆呆地立在了那裏。
“瞧着是要落雨了,這位施主未帶侍從,想來,也是沒有雨具的罷?”
一旁的僧人開了口。
他原本是帶顧澤芳去歸還佛經的,誰知路上便撞見了這位女香客,站在寶儀金殿外,駐足徘徊了許久,眼下瞧着身子都在微微地顫動,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大喜大悲。
見她擦身要走,而檐外,雨滴已經砸了下來,不免好心提醒道。
“我們正好有多的傘具。若是姑娘不嫌棄,不如用在下的傘吧。”顧澤芳的聲線有些冷淡,頓了頓,道,“在下與小師父共用一把就好。”
骨節分明的手遞出了一把油紙傘,是很素淨的青色,便是傘柄都是竹子磨制,分外細膩光滑,上面人工痕跡很重,镌刻着一個清瘦的顧字。
面前的女子,微微有些怔,好久才擡起袖子,從中伸出一只素淨的腕,竟是比她身上的裙裾,還要雪白。皓腕凝霜雪,大抵是如此,顧澤芳瞧了一眼,別開了視線。
她将傘抱在懷中,幂籬的白紗籠下,看不清神色。
“等等。”
“雖然,不知姑娘遭遇了什麽……但還請,凡事寬心。”
顧澤芳聲音清冷。
他想起女子那股悲傷姿态,心下微微不忍,想了想,還是逾越禮制地,從懷裏摸出了一條白絹,予她拭淚。
男子的掌心處,赫然躺着一席白絹,竟然就是之前,她在藏經閣遺失的那條。
容鳳笙微驚,好久沒有接,直到顧澤芳輕咳一聲,她方才伸手,将那白絹攥在掌心。
她低低一福,努力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沒有那麽低啞,“多謝公子。”
這聲音……他剛剛覺得熟悉,斯人已去。
但見一處雪白的裙角,如同雲彩一般散去,轉入拐角沒了蹤影。
空餘下,一股清淡的旃檀香氣。
容鳳笙将今日早晨,被顧澤芳拒之門外的事情,都說與了顧仙菱。
那位大人清高的很,她又不能現出真容,只怕被顧澤芳避如蛇蠍。
看樣子,他是輕易不會與她私底下見面的。
雖然方才金殿外的那一面,算是意外收獲,可當時還有外人在,更遑論,她陷入那樣糟糕的情緒,哪裏還能與顧澤芳說正事。
顧仙菱雙眼微微黯然,卻道無事。
容鳳笙有些不忍,想了想,還是問道,“你以前在閨中的時候,有沒有什麽擅長的樂器。”
“我聽他的書童說,顧大人今晚亥時,會有空暇,我可以再去尋他一次,引他來見你。”
顧仙菱搖頭道,“會不會太晚了,此事如果讓……謝絮知道,你的性命堪憂。阿姊,你不要冒險。”
“我不想你為我冒險。”
容鳳笙想了想,道,“你就當我是為了念衣,你開心了釋懷了,念衣才能健康平安,不是嗎?”
顧仙菱啞然。
容鳳笙嘆了口氣,輕聲道,“仙菱,你離開後,若是遇上了良人,不必顧忌,給念衣找個父親吧,”
她說,“一個人帶着孩子實在是辛苦,正如你不願看我冒險,我亦是不願,看你受苦受累的。你做皇後的時候,我們容家沒有好好待你,是我們虧欠了你。”
她起身,将包袱裏面的所有金銀細軟都拿了出來,一股腦地,交到了顧仙菱的手上。
在啓程去往大菩提寺之前,她就讓迢迢收拾了這些金銀首飾。迢迢一邊抹淚,一邊告別,以為她就要這麽走了,離開這裏,去往雲寰。
惹得容鳳笙啼笑皆非,捏着她的圓臉,安慰了好久,保證自己還會回來的,就算要走,也會帶着她家迢迢的呀。
迢迢這才擦幹眼淚,催着她趕緊出發。
亥時三刻。
顧澤芳放下書卷。
他适才剛剛沐浴過,屋子裏全是清香,烏濃的發披散在肩側,更加襯得那張臉龐清俊冷峻。
他支起了窗子,長身玉立,看着窗外,濃夜如墨,萬籁俱寂,時而有風卷過男子那雙沉寂的雙眼。
也許是剛剛下過一場大雨的緣故,石階上,一聲聲滴落到天明。
想來是要這樣等待着的了,以往都是這樣過來的,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凄清孤寂,總覺得,這是對心的試煉。
只是今日,卻無端生出了一些寂寥凄然,微微抱住雙臂,感到有些冷了。
想是今日撞見的那女客,被她身上那股濃重的情感,所感染了吧。
他攏住衣衫,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