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三來蘇家鬧事後,過了幾天,蘇謹華才重回花園深處穆小柔所住的小院,見穆小柔。
蘇謹華手裏拿着食盒推開門走進穆小柔的房裏。
穆小柔正坐在長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色,聽見蘇謹華靠近的腳步聲卻沒有反應,她神色平靜如常,對蘇謹華視而不見。
「小柔,我做了幾道菜,你嘗嘗看味道好不好。」蘇謹華每回來看穆小柔,開口的第一句總是一樣。他一直記得當初那令人動心的女孩兒嘗到他手藝時,那說着好吃,甜甜笑着的模樣。
因為那個笑,純真而自然,毫不受塵世污染;因為那個女孩兒,由衷說出的贊嘆,完全別于外界的阿谀奉承,他才深陷下去,從此以後心裏只有她。
他的廚藝是世間最好的,他精心烹制的菜肴只願讓她一人品嘗,這些年來他總愛看着她吃,然後在她蒼白的臉上尋找過去為他手藝着迷的模樣,日複一日。
食盒裏的八道菜肴被一一端了出來,每道皆是華麗精致的宮廷菜肴,色香味俱全,聞者為之垂涎,可惜穆小柔的目光從沒放在這些千金難買的珍馐之上,她手裏捧着一杯溫茶,這是小三日前帶來的藥草茶,她的心只在其上。
「小柔,那杯子裏的茶水是蘇三留下來的嗎?我聞着味道不太好。來,把杯子給我,他送來的東西你別再碰了,蘇三屢屢與我作對,不得不防他在吃食上下毒。你是我的愛妻,若傷了你便是傷了我,你要當心蘇三,以後別再見他,別讓他得可趁之機害了你。」
蘇謹華伸手奪取穆小柔手中的杯子,一想起杯中茶水不是他所制,而穆小柔捧着杯子不放,蘇謹華就猶如心上被紮了萬根刺,厭惡至極。
穆小柔把杯子護得緊緊的,不讓蘇謹華拿走,但蘇謹華畢竟是力氣大,穆小柔只是個女子,當蘇謹華決定想做什麽,她幾乎毫無反抗之力。
小三送來的藥草茶被蘇謹華強搶走,茶水在争奪中濺了出來,弄濕了穆小柔的衣裳。白衣上的淡黃水漬格外明顯,蘇謹華皺了皺眉,不悅地說道:「我就說了蘇三的東西不好,看,現下都弄髒了你的衣服,等等立刻去沐浴,再把這身衣服燒了,蘇三的東西進了你的小院,真讓我不舒服。」
穆小柔低頭不語。
蘇謹華下一刻又變回了方才好丈夫的模樣,和顏悅色說道:「用膳吧,這些全都是我精心為你所烹調。」他将筷子放到穆小柔手上,說道:「來,快吃。」
穆小柔根本沒有接筷子,是以蘇謹華松手後,那雙象牙筷子便從她手中滑落摔到地上。
蘇謹華仍溫柔地說話,半點也沒生氣。「不想動筷子的話,我喂你。」蘇謹華說:「這些都是你愛吃的菜,你一定會喜歡。」
然而那只是當年年幼的穆小柔所喜愛的菜色,不為如今的穆小柔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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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謹華說罷,伸手掐住穆小柔的下颚,力道一點一點增強,直到穆小柔痛到不得不張開嘴,他才滿意地一筷子、一筷子,将那些菜都塞進穆小柔口中。
「你能吃我做的菜,只能待在我看得見的地方,我不愛你碰外人做的吃食,我不愛你趁我不在時與其他男人見面。小柔,我惜你、疼你,無事不依你,若你連這兩點都做不好,無怪我要對你生氣了。」
蘇謹華自顧自地将一堆食物塞入穆小柔的口中,完全看不見穆小柔臉上痛苦的表情和泛紅的眼眶。
他一直以來都只沉醉在自己的思緒裏,那裏有着他編織了數十年的美夢。
夢裏,小柔年紀尚小,偶爾會和他鬧脾氣,不過他長小柔許多,自是萬分包容他的愛妻。
夢裏,他還有一個女兒,女兒繼承了他的廚藝,耀眼非凡,女兒還愛和他撒嬌,笑容甜美,是他捧在掌心裏的寶貝。
穆小柔吞下了許多東西,那些油膩的菜肴使她作惡。
她厭惡蘇謹華,用身上每一處地方來厭惡他。她是他強取豪奪而來,她根本不願成為他的妻。盡管他用再溫柔的眼神看她,也無法改變他天性嗜虐、唯我獨尊的事實。
穆小柔紅着眼眶,但并沒有因此柔弱地掉下眼淚。她明白眼淚要給她放在心上的人,蘇謹華完全不配。
◇◆◇
「你在做什麽!」
一道尖銳的嗓音傳來,蘇謹華擡頭,看到多日不見的女兒,帶着笑容道:「原來是遠遠回來了。」
蘇遠遠跑到蘇謹華跟前,用力将蘇謹華的手扳開,她推開蘇謹華,擋在自己娘親身前,滿臉怒氣,死盯着這壞人看。
「娘不願吃你做的菜就不吃,你幹嘛要逼她!你就是老這樣欺負她,我和娘才會讨厭你!」蘇遠遠朝着蘇謹華吼,那咆哮的模樣竟和小三發怒時有幾分像。
蘇謹華柔和地說道:「遠遠別胡鬧,你娘只是要爹親自喂她罷了,她是在對自己的夫君撒嬌,爹沒有逼她。」
「你才撒嬌!你全家都撒嬌!沒有你這麽睜眼說瞎話的!」蘇遠遠再吼。
當蘇遠遠聲音停歇的那會兒,面色蒼白的穆小柔突然一個惡心,将方才蘇謹華硬是讓她吞下的菜全數嘔了出來。
蘇遠遠回頭看了一下她娘,而後震驚地朝蘇謹華喊:「她吐了!你看她都吐了!娘根本不想吃你做的菜,也不想見到你!你走、快走啊,你要是再待在這裏,我也要吐給你看了!」
蘇謹華臉上略顯無奈,看女兒氣成這樣,他只能再看自己心愛的妻子一眼,而後搖搖頭轉身慢步離開了。
待蘇謹華走出門後,蘇遠遠立即将她娘從長榻上扶起,攙扶進了內堂。
蘇遠遠趕忙端了杯茶讓她娘漱口,又端了盆子讓她娘把髒水吐在裏頭,然後扶她娘躺下,再趕緊擰了濕巾子,一點一點地幫她娘親擦面潔手。
穆小柔雙眼無神地望着床頂,直到聽見蘇遠遠不斷的呼喚,才回過神來。
她看着自己滿臉擔憂的女兒,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女兒的臉頰,柔聲說道:「娘沒事,你別擔心。剛才那幕有沒有吓着你?」
蘇遠遠磨了磨牙。「蘇謹華就是個混蛋,誰會被他吓着!」
蘇遠遠把臉盆和巾子往地上一放,抓緊穆小柔的手後一個傾身,半躺在穆小柔身旁。
蘇遠遠心酸地道:「娘,等我成親後你搬到聶家和我一起住好不好?我才一天不在他就這麽欺負你了,如果我嫁出去,他肯定會開始虐待你的!我不放心你自己一個人在這裏,所以到夙哥家好不好?成親之後,夙哥也會和我一樣,都這麽孝順你的,到時在聶家,爹就不能繼續為難你了!」
穆小柔靜靜地撫摸着女兒的發絲,片刻後才道:「聶夙……是真心對你好的嗎?」
蘇遠遠立刻回答:「他是我的夫婿,不對我好要對誰好?他自是對我好的……」說到一半,她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只是因為前陣子三哥又捉弄他,讓他在江裏泡了幾個時辰,染上了風寒。三哥一向對我好,夙哥不待見三哥,所以卧病在床的這陣子對我……臉色也有點不太好,不過就那麽一點點而已!
我相信等夙哥氣消了,就會恢複以前模樣的。他是生病了身上難受,脾氣才會壞了一些。我能忍的!夫妻不是要互相包容嗎?我就要過門了,不會因這個而生他的氣。」
「娘的遠遠,真的長大了。」穆小柔說。
蘇遠遠臉上浮起紅暈,小姑娘害羞了。
穆小柔問道:「那你覺得是你三哥對你最好,還是聶家的小夥子對你最好?」
蘇遠遠想了老半天,就此糾結許久後才回道:「他們兩個是不能相提并論的。」
「為何不能相提并論?」穆小柔柔柔地道。
「三哥他,一開始的時候對我很壞,可是後來相處久了,我才知道他心裏就是一塊軟豆腐,只是外表包了層鐵皮而已。三哥教我廚藝時很嚴厲,有一點不對就開口罵人,他訓我的時候很兇,每次都讓我的自尊碎一地,可我越是被罵,越是想做好,等我真的做好了,三哥也不對我兇了。反正他那個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嘴壞,除了這個,其他都是好的。」蘇遠遠說:「至于夙哥,我打小就想嫁給他啊!他很溫柔、會幫我管理将軍樓,也對我很好,很少生氣的。夙哥是個讀書人,怎麽說……就像個君子一樣,風度翩翩的,長得好看,而且他會一輩子都疼我,這樣的人很難找的!」講及心上人,蘇遠遠笑得很害臊。
「而且,等我們成親後,夙哥說他會幫我打點所有事情,讓我只專心鑽研廚藝就好,他整顆心都向着我,京城裏所有人都知道,不像三哥那性子,要和他混熟了才明白那就是個面冷心熱的人。」
穆小柔依舊輕柔地撫摸着女兒的頭發,靜靜反刍着女兒說的話,再想她和聶夙見過的幾次面後,下了個定論。
那個年輕人是溫文儒雅,手裏搖晃着一把玉骨扇,若不說他在将軍樓當總管,會以為他是個書生無誤。
他也如遠遠說的那般,對遠遠那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好,無論是深情的模樣,還是處處無奈與容忍的表情。
但那一眼就被人看出來的好,十年如一日未曾改變。
也就是這點,讓穆小柔覺得小三當日留下的話有些值得深思。
所有人都看得見,從未發過脾氣,百般容忍遠遠的性子,為了她可以放棄一切。
是做得太明顯了……明顯得無心人都覺得他待遠遠之心無可挑剔,脾性完美無缺……
只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聶夙如此,在穆小柔看來,的确刻意。
尚且還不論某日見蘇謹華傳喚此人時,他眼裏一轉而逝的厭惡。
穆小柔安靜了許久沒說話,直到這陣子因照顧聶夙而疲累的蘇遠遠幾乎要睡過去時,穆小柔才開口:「遠遠,你對聶夙情深一片,現下無論娘說什麽,你定是聽不進去的。但你既知道你三哥的為人,就會明白他從不會惡意對待誰。
聶夙雖真心愛你,但那不包括他身邊的人。你要對所有事情都留點心思,防着有人欺騙你、傷害你。
日後如果你碰到任何無法解決的事,記得娘的話,去找你三哥。蘇謹華他……幫不了你;娘在此地,也沒辦法給你任何助力。只有你三哥,才是你真正能相信的人。」
蘇遠遠昏昏欲睡,只聽得見「去找三哥」幾個字,她咕哝地應了聲後,就因為太疲累而沉沉睡去。
◇◆◇
米香,午後時分。
小三一進入店裏時,就覺得氣氛有些怪。
原本應該人擠人的米香今日一反往常,只坐了七分滿。
小三朝店內掃了一眼,發覺大部分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臊子飯上,僅有一部分的人用打量的眼光看他。
這些目光有的隐諱,有的直接,有的不屑。
小三心緒沒為這些人動上半分,他只關注了大部分穿着粗布衣裳的農人與尋常百姓,見他們吃飯吃得香,就夠了。
小三身後跟着小六,兩人之間的氣氛就和往常一樣,仿佛小六的離家從未發生過那般。
小三側首吩咐了句:「到廚房裏和那幾個小的玩兒去,練練手再出來。」
等小六點頭,乖乖地走入米香的大廚房,小三便到平常待的那個角落坐下,而後二郎腿擡起往桌上一放,拿出懷中的那本藥膳全集,無聊地翻了起來。
靈識初成的小藥膳偶爾還是會鬧點脾氣,尤其是小三隔太久才把她放出來的時候,特別兇。
小三眉毛一挑,見藥膳将自己當河蚌一樣,張嘴就用書頁把他的手咬住,當下手腕一轉,手掌抽出,然後握緊拳頭猛力往書頁捶去,藥膳當場痛得「唧——」了一聲,整本書抖得像篩子一樣。
小三不鹹不淡地說:「揍不聽的話,就燒了你。別以為我是玄小蛇那個好心的家夥,老子沒耐性,也沒非你不可。」
這「燒」字一出,藥膳突然大大抖了一下,而後輕輕翻起書頁,在小三拳頭上慢慢地摩擦,動作輕柔得不得了,一看就知道是孬了。
「沒有下次了,」小三說:「你要不信,盡管再胡鬧試試,廚房裏竈火随時需要添上材薪,不知道快成精的書能不能讓它燃久一點。」
藥膳突然間軟了,書頁頓時頹靡不振地往兩處攤開,一動也不動地裝起死來。
小三嘴角勾了勾,這才把書拿起,繼續翻看。
◇◆◇
沒一會兒,原本外出采買的秀才突然間匆匆忙忙地跑了回來。他先和坐鎮櫃臺的帳房對了一下眼神,而後拍拍身上的衣衫,深吸幾口氣,往小三那處走了過去。
秀才的步伐才停下來,還未來得及說話,低頭看書的小三便道:「慌慌張張的,可一點都不像平常的你了。」
秀才硬是提起了微笑,略微僵硬地說道:「三爺今日怎麽挑這個時候來了?」
秀才記得小三不是上午來(教那五個小廚子一些私房菜色),就是晚上來(找個地方看書),下午出現這可是只有米香草創初期才有的事。畢竟這位爺要忙的事實在很多,往往分身乏術,沒空整天待在米香。
「老子什麽時候來還得你準了才成嗎?」小三說道。
「三爺息怒,區區并非此意。」秀才說道。
「息什麽怒?」小三翻了頁書,神情淡淡地道:「你做了什麽怕我發怒?」
此時外頭響起了一陣孩子的喧嘩聲,小三慢慢擡起頭往外望去,而後,不論是站在他身邊的秀才,還是管着櫃臺的帳房,兩個人的臉都僵了。
米香裏的幾個小厮立刻跑到門口驅趕那些孩子,生怕裏頭的爺一冒起火,所有人一起遭殃。
小三起身,往外走去。
秀才連忙說道:「三爺,只是城裏幾個小乞兒輾轉來到了這裏,讓小厮們去趕就行了,大家夥兒不敢勞煩您!」
小三瞥了秀才一眼,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他并沒有理會秀才的話,徑自走到了門口。
門口一陣孩子的嘈雜聲傳來,一人一句,叽叽喳喳地吵鬧,伴随着一股不甚好聞的臭氣與酸味,讓鼻子向來靈敏的小三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飯呢!不是說好每天都有飯的嗎?」
「臭大人,只吃了幾天就反悔了!你們以為我們會這麽算了嗎?」
「兄弟們,今天就要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厲害!不給我們飯吃,我們就繼續圍在這裏不走,看他們要怎麽做生意!」
「好——聽一哥的話——」
「我要吃飯!」一群穿着破爛的小乞丐在那個似乎是領頭的小孩帶領下,開始喊了起來。「我要吃飯、我要吃飯、我要吃飯!」
聲音震天響,裏頭的客人都給驚動了。
帳房先生走了出來,站在秀才旁邊。他才說了句:「三爺……」
小三便甩手止住了他的話。
小三看着眼前這群最大不過十歲、最小可能只有三歲的孩子,開口喊了一聲:「吵什麽!」
三爺這習武之人的氣勢實在太強,不過出口三個字,就讓原本大聲嚷嚷的小乞丐們個個吓成了鹌鹑樣,全都躲到那個叫一哥的孩子後頭。
一哥臉色有點白,他牽着個很小的娃兒,強充場面,挺起胸膛用微微不穩的聲音大聲怒道:「是你們說每天這個時候來,就會給我們一人一碗飯吃的!」
「一哥,還有湯……」身後的孩子小聲地在一哥耳邊提醒道。
「對,湯……」孩子們低聲地躁動起來。
「還有,會給我們每個人一碗熱湯喝!」一哥喊着。
「為什麽我要給你們一碗飯,一碗熱湯?」小三問。
「不是你,是他們兩個答應的!」一哥指着小三身旁的帳房與秀才。
帳房面色完全不動,但秀才卻露出完了的表情。
「哦?」小三轉頭看了看兩人,抛出了一句。「老子不在的時候,你們就幹這種事給老子增顏面?」
小三這是反話,語氣涼飕涼飕地。
秀才和帳房聽得渾身僵硬起來。
三爺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句話的忠誠執行者,和他意思背道而馳之人,沒一個有好下場的。你看那當初被揍慘了的阿勤、看最近給扔下江放水流的那聶夙,這些都是血淋淋的例子。
「開業之前,我說過什麽,你們可還記得?」三爺問話。
秀才一向都是自恃甚高,有文人風骨,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但現下他感受到出世以來最大的危機。
以前他敢不亢不卑地和小三說話,說到底那是小三讓他們能那樣對他說話。可一旦踏到小三的底線,混世魔王就出現了。
小三一字一句地說道:「給我仔仔細細記下來,「一文錢、一碗飯,不多取、不少拿。」即便皇帝來都一樣。米香設這個價,不是給人吃白食,而是要讓每個人都吃得到飯的。既然是人,有手有腳,便沒有理由靠別人養。一文錢是均天下之人的能耐,所定的最低标準,倘若連自食其力這四個字都做不到,自己不想活,誰有那個能耐去救他。」
「三爺,他們是一群無父無母的孤兒,我和秀才自掏腰包給他們碗飯,給他們吃的,并非吃白食。」帳房先生說道。
「這裏十來個孩子,你們暫且能喂飽他們。可若更多孩子來,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你們有自信能全都喂飽嗎?我聘你們一個月多少銀子我還是知道的,用你們那點銀兩想養天下人,差之太遠。」小三話沒說得太重,畢竟這兩人出自于善意。可若小五和小六幹這種蠢事,他絕對義無反顧鞭死他們,然後在墓碑上狠狠刻上「不自量力」幾個字!
「我們養不起,但三爺您絕對養得起!」秀才腦袋連轉了幾個彎,聽見小三話中之意後雙眼放光,直直地看着他。
秀才與帳房出自貧困的許家村,村裏也常有一日一飯都供不起孩子吃的時候,所以當現下看到這些孩子,仿佛看到昔日的自己,要他們放着不管,那實在太難。
小三白了秀才一眼,懶懶回道:「老子是養得起,但老子也說過自己的底線,不養吃白食之人。」
「我要吃飯啊——」突然有個孩子因為肚子餓而大聲朝小三喊。他們知道現在就是這個人害他們沒飯可吃。
「吵死了!」三爺猛地回首怒吼了一聲。
那聲音之可怕,叫所有孩子又驚得瑟縮起來。本來是鹌鹑大小,現下縮得都要成鹌鹑蛋了。
「段一齒,管好你的手下!」帳房先生嚴厲地朝帶頭的那孩子說道。
名字叫做段一齒的男孩兒知道這些大人正在讨論關于他們肚子會不會繼續餓下去的事情,所以立刻瞪了自己的同伴一眼。他話都不用說,身旁的人瞬間便全安靜了下來。
秀才連忙接上小三的話,道:「他們還這麽小,根本無法自食其力,三爺菩薩心腸,絕不會坐視不管,讓這些孩子活活餓死的是吧!」
「酸秀才,」三爺要笑不笑地道:「你把好大一頂的帽子往爺頭頂上扣啊,怎麽,這幾年過得太順遂,認為人生太無趣,找死是吧!」
秀才連忙搖頭,笑着重複道:「三爺菩薩心腸!」
後頭原本還耐着性子等的孩子們見談了許久都沒談到吃飯的事,直到後來連領頭的那個孩子也忍不住急躁起來。
小三心裏早有計較,但這會兒遲遲不松口,是因為這個酸秀才和臭帳房老是擅作主張,小三想吊吊他們罷了。
這會兒發了脾氣,敲打了他們幾下,就是想他們日後做事不要沖動。拿喬就算了,三爺不在意,但壞了他立下的規矩,這米香還怎麽長長久久經營下去。
小乞丐們在那裏交頭接耳小聲說個不停,領頭的段一齒打好主意後,目光一凜,帶着視死如歸的覺悟,開口喊道:「喂,那個穿灰衣服的死老頭!」
小三看了看,門口站着的人中,只有他一個是穿灰衣的。
他轉頭望着那好大膽的孩子,挑了挑眉。「死老頭叫我?」
「就是叫你!」段一齒氣勢雖不如人,但還是硬扛着。
「死老頭叫我幹什麽?」小三道。
「我叫你……」段一齒突然回過神來,啐了一聲說:「臭老頭,你占我便宜!」
這些京城裏的混段子小三早就玩爛了,他揚起嘴角,要笑不笑地看着段一齒,說道:「那也得你這臭小子心甘情願給便宜讓我占才行。」
段一齒當下被氣得差點跳腳,但當他看見身旁夥伴們饑腸辘辘的眼神時,竟就在下一刻冷靜了下來。
段一齒說:「你不可以反悔那兩個人答應我們的事。」
「哦?」小三倒是看高了段一齒一些。這孩子不錯,既有當領頭羊的能耐,關鍵時又懂得冷靜。
「商人最重要的就是誠信對吧!」段一齒說話完全不像普通十歲孩子的模樣,他有理有據,不見畏縮地道:「我們那天來,是那兩個人說以後包我們每個人一天一碗湯、一碗飯的,你可別以為我們好欺負,随便就能趕走我們。我們沒在城裏乞讨,趕來這裏就是為了吃飯。你若不給我們吃,就要有補償!我們這時候在廟前是能得幾文錢的,現在卻被你們害沒了,你要不補償我們,我就帶人天天來這裏鬧,把你的門口堵起來,潑屎混尿,讓你的店以後都沒客人敢進去!」
小三轉頭問秀才與帳房道:「他們當日也有這樣威脅過你們?」
秀才點頭後連忙道:「但是給他們飯吃是我們自己願意的。」
小三沒理會秀才的解釋,他舉步朝段一齒慢慢走去。「說話挺霸氣的。你名裏的尺是哪個尺,恥辱的恥,還是部尺的尺?」
一群孩子看見敵人接近,全部通通往後退,然後他們的那個老大段一齒因為要表現自己不畏懼強敵,沒一起往後退的結果,就是被敵人抓住領子,一把提了起來。
「放開我!」段一齒不停地掙紮着。
可小三在他肩上一拍,他就整個人僵硬得無法動彈了。
段一齒震驚地嘴巴張開,這時候的小三不用等段一齒回答也知道答案了。
「斷一齒是吧!」小三微微笑着。「我看到你的牙了,還真是名副其實的斷一齒。」小老大上排牙齒缺一顆,正巧在嘴邊,平常說話時看不見,可一旦咧嘴就很明顯。
段一齒睜大眼睛看着小三,忽然不能動的恐懼感把他吓得都要尿了。
「你曉得嗎,天下間只有你一個人敢跟我談條件。」小三笑得駭死人。「不是因為你是最有膽量的人,而是因為在你之前開口的那些蠢家夥,全都去見閻王了。」
小三眯着眼,幽幽看着段一齒說:
「老子的話就是規矩,這點從沒變過。在老子面前你只能點頭,從沒有人搖頭後那顆頭還會留在脖子上的。你自己撞上來,那就怪你的命不好。從明天起,給老子每天一早到這裏,交上一文錢,吃上一碗飯、喝上一碗湯才許離開,三件事一項都不能缺。要是你們其中有誰敢不聽話,京城裏蘇家侍衛被打得不成人樣的事你聽過沒……」
段一齒急忙想點頭,可是還是一樣不得動彈。
小三最後的恐吓是:「你們一個個只會比他們更慘,老子會割了你們的子孫根,全扔去給豬吃……」
身為京城第一小乞丐窩老大的段一齒小弟弟終于在三爺這個窮兇惡極的大壞人恐吓下,不争氣地抖尿了。
小三笑着将段一齒放到地上,在他的肩膀又是一拍,渾身沒力的段一齒就這麽軟倒在地。
他身後的那群夥伴們很想沖出來,但又怕死了三爺而不敢動,最後孩子群中竟有個小不點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含着手指,一臉懵懂不知發生什麽事的模樣,來到段一齒身邊。
看起來大概兩歲,頂多三歲的小家夥蹲在段一齒的旁邊,然後仰頭看着小三。
這娃兒一臉單純,流着鼻涕、銜着口水,眨了下水靈靈的大眼睛,而後對小三露出了一抹甜甜的微笑,軟糯地開口道:「哥哥……」
噢,那餘音纏繞,軟軟地騷動了三爺的心。
「……」三爺定定地看着這娃兒一眼,什麽話也沒說,腰一彎、手一張,就把他抱了起來。
三爺看着小娃娃,小娃娃也看着他。
三爺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娃娃還是只看着他。
「放下我弟弟!」
驚魂未定的段一齒回過神來,立刻喊道。雖然他的聲音還在抖,但不得不說的确好氣魄,吓尿了都能朝三爺吼。
三爺輕輕瞥了段一齒一眼,淡淡丢下一句。「這個拿來當人質,所以你們最好乖乖聽話。」
三爺轉身就走,趴在他肩上的小娃兒看着自己的哥哥單純地一直笑。
「小呆!」段一齒大喊。
「原來你叫小呆啊!」三爺道。
◇◆◇
在經過秀才與帳房的時候,小三開口說道:「既然是你們惹的禍,那就給老子擔起責任來。從今天起,老子要你們負責教他們怎麽掙錢。」
「他們還小……」秀才說。
「小個鳥!」小三道:「廚房裏那個是雙子裏最不争氣、最讓人操心的,可他五歲就同他哥跟我一起入廚房,撿菜洗菜淘米的活一做就能一整天,更別提開始練功後每天累得跟狗一樣,練完功還得随我處理師門大小事宜。他五歲都能做到的事,那些八、九、十歲的孩子你跟我說他們做不到?
你就慣啊、你繼續慣啊!不從小讓他們知道吃飯的米要自己掙,讓他們明白這世間弱者只能任人踩的道理,你覺得等他們大了,你和帳房也都老了,他們還能平安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京城裏活下去嗎?」
帳房先生一聲不吭,只聽着小三說的話。
秀才略微尴尬,他從沒想到長這麽大還要被比自己年歲小的人訓話。
小三白了他們兩個一眼,說道:「從今天起,這些孩子一文錢管一天飽。只要他們能憑自己的實力掙錢,到林子裏撿柴火賣給米香也好,來米香做點零工,擦桌子掃地都好,一文錢讓他們吃到飽。還有,叫人到後頭修個簡單的房子,要大通鋪,這些孩子要睡那裏便睡,不睡就拿來放食材,反正別浪費地方就行。」
◇◆◇
小三說完後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偶爾手一翻,掌中出現米餅,他邊看書的同時,也逗得那娃子一邊吃餅一邊開心地咯咯笑,秀才和帳房這才總算松了口氣。
事後,秀才一臉扭曲說道:「三爺既然一開始就打算收下那些孩子,演這麽一大出是要幹嘛?要不是後來他裝過頭對孩子說要殺人、還切子孫根,我真以為這下要不得好死了。」
帳房一臉平靜,道是:「你還不了解他的為人嗎?除了不能開玩笑的事,他就是個游戲人間的性子。心情好時講道理,心情不好睚眦必報。我們若想活的久,自是不靠近他的好。」
兩人說完話後,隐隐覺得背後有些古怪,他們同時回首,才發現小六竟然站在他們身後。
「……」
小六轉身說了句:「我要告訴師兄你們說他壞話。」
「六爺不要——」帳房與秀才拉住小六,驚恐喊道。
可小六是誰,他乃大名鼎鼎修羅雙子之一,武功好得只有他家師兄贏得過他,即便帳房和秀才吓得連拖帶纏将他拉住,也無法停止他往他心愛的師兄那裏前進的步伐。
◇◆◇
秀才與帳房隐約看到了暗無天日的将來。這會兒不死也得脫層皮了。
小六心裏罵着活該,誰叫這二人竟敢背後議論他師兄。
師兄最好了。逆師兄者殺無赦!
這是修羅雙子一路走來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