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那麽一瞬間,沈燕瀾幾乎想把腰間的斷雲□□,問問羽陽:“你看這個劍,夠不夠戳死你?”
不過他想了想,以羽陽的性子,多半會面無表情地回答:“來試試。”
念及往日與他對劍時的屢屢敗績,沈燕瀾強行咽下這一口氣,悻悻地轉了身,裝作去瞧來路上的動靜,向身後的山林走去。同時在心裏忿忿地想到,你既嫌我吵,我以後不跟你搭話就是。
他先前就聽這片山林中隐約有水聲傳來,此時循聲走了幾步,果然在一處石壁上看見從高處流下的泉水。那泉水分作幾股蜿蜒而下,珠玉般濺落在下方青石的凹面中。
沈燕瀾信手掬起一捧,見泉水冰冷清澈,十分潔淨,便就着手心飲了幾口。就在他低頭飲水的時候,身後隐隐約約傳來一陣凄清樂聲,幽咽婉轉,聽來絕似簫聲,卻又比簫聲空靈古樸,清潤如玉。
聽見樂聲的沈燕瀾掬水的動作微微一滞,下意識回過頭去,望向羽陽的方向,不解對方為何忽然起了閑情逸致,竟在此時吹奏起了雲箎。
他初次聽見這雲箎聲還是剛到天山不久。
那年他不過才十歲,從散漫自在的逍遙派被帶到門規森嚴的天山,身邊俊美識趣的師兄弟也被換成了一幫清心寡欲的道士,心中的苦悶簡直難以言表。
他那時因偷吃孔雀而紅腫的頭臉早已痊愈,又恢複了往昔眉目如畫的模樣,天山派一衆修道之人對着這樣的小少年大都和顏悅色,更有幾名年紀相仿的小道士十分願意跟他攀談兩句,可他卻嫌這些小道兄們言語無趣,每每說不到幾句話便尋了借口溜走。
天山終年苦寒,門中又上下茹素,他那師父聶清濯早受不住苦楚,借口參悟劍道,下山去了,徒留沈燕瀾一個人在這裏天天跟着道士們吃素,吃得臉都綠了。
這日他尋思着去捕些雪貂野兔,給自己打打牙祭,一路溜到了後山的山林中,卻在尋找野獸蹤跡的時候,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極低極緩的樂聲。
那樂聲既像簫,又像埙,還有幾分像笛,聽得沈燕瀾好奇心大起,循聲一路找去,才在半山腰一株高大的松樹下看見一個人影,卻是羽陽。
沈燕瀾看清對方身份之後,很是吃了一驚。他自從來到天山,便一直與這人同修扶光劍法。聶清濯曾多次告誡他說,扶光劍法的威力不在自身,而在于雙劍合璧,所以他們二人需要配合默契,心有靈犀,方才能将這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沈燕瀾為了和這位同伴培養默契,很是絞盡腦汁,一到閑暇時便去尋對方玩耍。誰知這個羽陽,明明也是個少年人,卻像個老道士一般古板無趣。每日除了練劍,便是吃飯睡覺打坐,絲毫沒有給沈燕瀾一點與他套近乎的機會。
沈燕瀾碰了幾次壁,正覺得很沒意思,卻不料竟有今日之遇,忍不住立刻飛身上前,悄無聲息地落在那棵松樹的枝桠上面,想偷偷看看羽陽究竟在吹奏什麽。
誰料他只是剛剛站穩,羽陽便停止了吹奏,将手中那支形制古怪的竹管往身後一背,擡起頭向他的方向看來。
沈燕瀾隔着搖晃的枝桠看見他仰起的雪白額頭和深邃眉眼,很想向對方調笑一句:果然是美人如花隔雲端。卻又記着琢光的厲害,不敢造次,只心虛地笑了笑:“你吹的是什麽,真好聽。”
羽陽見問,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那支竹管:“這是雲箎。”
“雲箎?”沈燕瀾有些訝異地從樹上跳了下來,細細看向他手裏竹管,“我在周禮和樂書中看到過,聽說它文雅莊重,是雅樂之器,不過還從未見過,原來它是這個樣子……”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去,正想去摸摸羽陽手中的那支雲箎,羽陽卻是一擡手,直接将雲箎遞到了他的手中。
沈燕瀾往日在逍遙派時,對樂理一門也頗有涉獵,此刻見這雲箎色澤澄透,形制精美,忍不住就遞到唇邊,想要試着吹奏。誰知這一吹,雲箎只發出了兩聲怪模怪樣的短促聲響,喑啞難聽,讓沈燕瀾立刻臉紅到耳根,慌忙把雲箎交還給了羽陽:“呃……還是你吹吧。”
羽陽重新接過,卻沒急着吹奏,只是看着手中的雲箎,眼神中有些許猶豫。
沈燕瀾看着他神色,忽然明白過來,他剛剛貿然吹奏羽陽的雲箎,卻忘了擦拭吹孔,他在這些事上向來不拘小節,也就算了。然而以羽陽那樣孤僻的性子,應當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去吹別人吹過的樂器,所以才會僵在那裏。
就在他扯起衣袖準備好心地為對方擦一擦吹孔,卻見羽陽已垂下眼睛,将雲箎放到唇邊,凝神靜氣地繼續吹起方才被他打斷的那支曲子。
此刻山間不似往常那樣寒風凜冽,只有幾縷細細微風吹拂而來,沈燕瀾見羽陽平舉雲箎,衣袂飄風,眼角眉梢被周遭白雪映着,瑩潤有光,全然不像平日練劍時那樣冰冷無情的樣子,不由有些呆住了。
只是羽陽吹奏的那支曲子不知是什麽古樸的雅樂,聽久了很有些沉悶,沈燕瀾聽了半晌,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呵欠,而後又掩飾般笑了笑:“那個……你會不會吹《臨江仙》?”
羽陽放下雲箎,眉頭微蹙,不知是不會還是根本沒聽說過這個名目。
“我記得,好像是這麽個調調……”
沈燕瀾向羽陽湊近了幾步,憑借回想将那《臨江仙》低聲哼唱了一遍。
他自認為自己嗓音極佳,記憶力又不錯,這曲《臨江仙》雖然被他哼得磕磕絆絆,可也算勉強能聽得過去,哼完後又不死心地追問了一句:“這曲子你沒聽過麽?”
羽陽眉頭皺得更緊,沒有答他,只是清清冷冷地道:“晚課的時辰快到了,我要回去了。”說完,轉身一躍,便立刻沒了蹤影。
沈燕瀾看他走得那樣匆忙,簡直像是逃跑,一時也有些自我懷疑,喃喃道:“我哼得有那麽難聽麽?”
沒過幾日,沈燕瀾在後山東游西蕩的時候,卻聽見那雲箎的樂聲又隐約響起,他福至心靈,立刻跑到那棵大松樹下,果然看見羽陽依舊站在那裏,低頭吹曲。
他這次沒有收斂自己的痕跡,大喇喇地向羽陽跑過去,誰知羽陽像是沒看見他一般,将臉偏向一邊,樂聲也沒有絲毫停滞。
沈燕瀾鬧了好大一個沒趣,也就沒有開口與對方打招呼,微有些惱火地坐到雪地上,背對着羽陽。
這次羽陽所奏的依舊是上次那支古樂,晦澀古樸,隐有悲意,聽得沈燕瀾心裏愈加空落落的。他數次想起身離去,卻終究沒有動彈,只是仰頭望着頭頂不停變幻的流雲,兀自發呆。
過了片刻,那雲箎聲停了停,再響起時卻已換了一支曲子。曲聲宛轉悠揚,歡聲中尤帶幾分孤冷,聽得沈燕瀾愣了一愣,險些跳了起來。他還記得幼時無數次聽過這支曲子,每回都會跟在後面咿呀哼唱,而曲終之時總有一只手會伸到他頭頂緩緩撫摸,溫暖至極。
等不到這一曲吹完,沈燕瀾就已轉過頭去,望着羽陽道:“原來你會吹《臨江仙》,這是我家鄉的曲子,你是在何處學會的?”
羽陽那張冰雪般清透的少年面孔難得地泛了微紅,他沒有答話,只是抓着那支雲箎低頭不語。
沈燕瀾因還沉浸在舊事的緬懷中,心緒難平,未曾察覺對方的變化,只用央求的口吻道:“羽陽,再吹一遍,好不好?”
羽陽果然又低頭吹了起來,這次沈燕瀾聽得仔細,發現對方所吹奏的曲子與自己小時候聽的那支簫曲還是有些許出入。原本那曲子不過是支平平無奇的鄉間小調,現下卻是風雅了許多。或許他是在別處學會的吧,沈燕瀾在心裏默默猜測着,而後微微閉上眼睛,仿佛已離開了眼前這苦寒之地,又回到小時候那個四四方方的溫暖院落裏。
等到這次羽陽吹完,沈燕瀾還是遲遲沒有回過神來,他抱着膝蓋,有些出神地道:“羽陽,你摸摸我的頭吧。”
他這個要求就算對別人來說也實在是荒唐怪異,更何況是羽陽,他二人一同練劍已有月餘,他卻是連羽陽的手都沒碰過。他知道羽陽不喜歡被旁人觸碰,也不喜歡觸碰旁人,所以說出這句話就有些後悔,正想打個哈哈來緩解尴尬,誰料頭頂一暖,竟然真的被羽陽摸了摸。
他因為太過吃驚,所以一時忘了反應,愣在了那裏。誰料羽陽見他沒有動靜,竟又在他頭上摸了摸,還低低問道:“好了麽?”
沈燕瀾一時大為感動,熱淚盈眶地轉過臉去,口氣真摯地道:“羽陽,你真像我娘。”
羽陽聽了這句,臉色一僵,立刻向後退了一步。
沈燕瀾怕他誤解自己的意思,連忙解釋道:“以前我娘就是這樣給我吹曲子,然後還會摸我的頭。”
這次羽陽連句告辭的話都沒有說,扭了頭縱身而起,很幹脆地走了。
直到山泉墜下時的幾滴水珠飛濺到沈燕瀾臉上,他才從沉思中恍然回過神來,忽而發現羽陽此刻吹奏的并非是他素日常吹的《何人斯》,而是《臨江仙》。
沈燕瀾一聽見這曲調,立時臉色轉霁,暗想:原來他也知道剛才失言,現在吹我喜歡的曲子,想來是有賠罪之意,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腹诽了一番,又沉思了片刻,随手摘了片翠綠寬闊的樹葉,窩成小盞,舀了盞清水走出密林,向着低頭拿着雲箎的羽陽喊道:“喂,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全然忘了自己方才下定決心不與此人搭話雲雲。
羽陽似是沒料到他去而複返,怔了怔,正要點頭,就見沈燕瀾将那樹葉盛的水一口飲盡,而後道:“要喝,自己過去取。”
“……”
沈燕瀾見對方露出吃癟的神色,頓時心情大好,飛身上前,将身後藏着的另一盞清水遞到他面前:“給你,我可不像你那樣小氣。”
饒是羽陽,此刻也忍不住唇角微揚,露出個淺淡的無奈笑意,伸手去接他遞來的樹葉。
沈燕瀾極少見他微笑,一時有些晃神,遞過樹葉時連手一起放到了羽陽手上,竟忘了放開。
就在這時,他們身後忽然響起一聲極其響亮的馬嘶,卻是符玉滿臉狼狽地從山路那頭沖了過來,驚慌地喊道:“師兄,羽道長,不好了!”他連連喘息兩聲,又向來時的方向指去,“我們遭了埋伏,丐幫的人,還有狄大哥,齊姑娘,全都被圍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