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待他們二人消失後,沈燕瀾心裏終究放心不下,稍稍恢複一些氣力便将狄星澤送回魏泰平身邊,而後四處瞧了瞧,想尋找羽陽的蹤跡。這一擡眼,卻發現烈火熊熊的南面出口後面隐約有個黑影閃動。他心下一動,提起劍一口氣越過丈餘高的火焰,向那黑影追去。

那黑影輕功路數十分眼熟,分明便是前日夜裏獨闖丐幫的那人,沈燕瀾遠遠認出,高聲道:“兄臺,你跑不過我的,是現在停下,還是等我來捉你?”

那黑衣人腳步一滞,竟真的停了下來,而後慢慢轉過身。這次他未戴面罩,頰邊那縷血痕已然結痂,卻也清晰可見。

沈燕瀾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揚:“果然是你,怎麽,盜了丹藥還不夠,還布了陷阱要置我等于死地,是不是太過惡毒了?”

黑衣人狠厲一笑,指着臉上劍傷:“一劍之仇,不能不報。”

沈燕瀾将手一攤:“這一劍又不是我刺的,冤有頭債有主,不如你在這裏等一等,我估摸着正主一會就到了。”

黑衣人哪裏肯等,只低低冷笑一聲:“找你報,也是一樣的。”說着,欺身上前,一劍向他臉上斬來。

沈燕瀾先前曾與他交過手,料得他不是自己對手,只是想趁機摸清對方身份,故而延緩了劍勢,将他這一劍輕飄飄擋過,而後道:“兄臺,你我已有兩面之緣,卻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黑衣人哼了一聲,手腕翻轉,長劍向沈燕瀾疾刺,同時道:“大名不敢當,我姓唐。”

沈燕瀾見他使的是自己門中的“一絕雲氣”,便不慌不忙對了一招“背負青天”,又問:“你姓唐,難道是唐門的人?”頓了頓,又歪頭一笑,“唐門的人,怎麽會我逍遙派的劍法?”

他容顏俊美,此刻因為打鬥,氣血上湧,唇色一派嫣紅,這一笑便顯出奇異的豔色。看得黑衣人手中劍勢微滞,誰料下一刻卻手腕一震,竟是對方劍刃活蛇般纏繞上來,劍尖直點他脈門。

“假師兄,可學過這招逍遙派劍法?”沈燕瀾成功制住他,很有些得意,用指點的口吻道,“這招叫‘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黑衣人哪裏不知他這是信口雌黃,借典故嘲笑自己無知,卻也并不生氣,只低下頭,貌似謙卑地道:“逍遙派的武功我确實所學不多,只有一套劍法和一門小無相功。”

沈燕瀾見他承認得這麽痛快,微有些驚異:“哦?”

“所以,我也知道,練小無相功的致命之處……”黑衣人說到此處,忽然擡起頭,向他咧嘴一笑。

沈燕瀾聽了這句,背脊猛然發涼,同時聽見身後風聲疾響,他此時轉身已然不及,只得立時吐出護體真氣。這真氣雖是渾厚,卻未能擋住身後這一擊,他只覺一股劇痛帶着烈焰般的灼熱氣息刺入他後腰懸樞穴,那是他氣門所在,激得他登時便吐出一口鮮血,俯下了身去。

這一俯身便讓他看見身後那人的真面目,卻見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身形面貌與面前這黑衣人一模一樣。那人手中拿着一把火紅短刃,低了頭,正要再向沈燕瀾刺來,卻見斜側方一道掌風拍來,直接把這人拍飛了出去。這掌法與方才沈燕瀾相救魏泰平的掌法同出一路,正是逍遙派輕重随心,曲直自如的白虹掌法。

那人受的這一掌顯然不輕,立時唇角帶血,他看了一眼疾步趕來的符玉,冷笑兩聲,上前扶住另一名黑衣人,兩人匆忙逃去。

符玉望了一眼俯在地上的沈燕瀾,見他受傷如此之重,一時臉色都變了,将他一把抱起,連聲問道:“師兄,師兄你怎麽樣了?”

沈燕瀾一手抓住他的衣襟,嘴唇翕動了兩下,依稀說了“羽陽”兩個字。

符玉摸了摸他脈門,神色愈發惶急:“你現在內息大亂,我……我先為你療傷。”他說着,便要握住沈燕瀾手掌,為他傳些內力過去。

他二人皆是修習逍遙派內功,真氣也是出自一門,以內力療傷應是再好不過,誰知沈燕瀾明明傷重,卻還竭力把他的手掙開,聲音嘶啞,又重複道:“羽陽……”

符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将他緊緊抱住,強行去捉他手掌:“師兄,你就讓我先為你療傷吧!”

正在這時,他忽然覺得一股寒氣襲來,讓他如墜冰窖,接着眼前白光一閃,懷裏便空了。

只見那白衣道子不知何時從天而降,将沈燕瀾搶了過去,攬在手臂中,此刻神色冰冷,正在低頭看他身上傷勢。

沈燕瀾一見是他,眉宇間惶急之色褪去大半,又低低喚了他一聲,而後便暈厥了過去。

冷,真的很冷。

沈燕瀾用雪帽罩着臉,翻來覆去就這麽一個念頭。他跟着師父一路爬到天山上來,自覺已受盡苦楚,委屈得簡直要落下淚來。誰料他那師父倒是神色自在,仗着有真氣護體,渾然不把這冰凍三尺的嚴寒之地放在眼裏。

“師父。”他委委屈屈地喊了一聲,“我好冷啊!”

聶清濯聽了,眉毛都不動一下:“不要撒嬌,為師可是把禦寒的衣物都給了你,你還想怎樣,難不成要為師把身上這件也脫給你不成?”

沈燕瀾裹着那件又長又大的狐裘,只從毛茸茸的雪帽間露出一只眼睛,打量了師父一番。果然見對方渾身只有一件布袍,着實不能再脫了,便眼珠一轉,望向師父腰間的銅酒壺:“那師父讓我喝口酒,驅驅寒氣,總可以吧?”

聶清濯立刻一手護到腰間:“去去去,休想打這酒的主意。”他眉峰蹙起,很是鄭重地道,“我不是跟你說過,這酒是摯友相贈,我與他約好,要到二十年後開封同飲的。”

沈燕瀾壓根不知道師父所謂的“摯友”究竟是确有其人還是他憑空杜撰,不過有件事他卻知道得很清楚:“那酒的封條早就被師父你揭開過了吧,我看你偷喝了好幾次呢,哪裏還能留到二十年後?”

聶清濯被他揭穿,很有些惱羞成怒,一拂衣袖大步而去,再不等他。

沈燕瀾連忙運功向他追去,嘴巴還不肯停,叽叽喳喳地問:“師父,那酒是不是已經快被你喝光了,你那摯友知道了,一定不會再理你啦。”

這句話他本來只是無心說出,卻見他師父眼中忽然閃過一瞬的黯色,低了頭像是自言自語:“快喝光了又怎樣,哪怕只剩一口,也是個念想。”

沈燕瀾正有些莫名其妙,就見聶清濯眉頭一展,又恢複了平日的神采:“你瞧,天山派已經到了。”

沈燕瀾仰頭望去,只見這白雪茫茫的山峰中果然矗立着一座極其雄偉的山門,上有飛檐三重,下立四支石柱,都被此間的冰雪層層覆蓋。

山門外守着兩名年輕道士,似是在此處恭候已久,見了聶清濯便稽首道:“翠虛師叔等候賢師徒多時,二位請。”

聶清濯稍一還禮,然後便牽着沈燕瀾走入山門。他二人一過山門,眼前便現出一條長階,如同天梯般一眼望不到盡頭,像是直接連上了雲霄。

沈燕瀾看得眼前一黑,立刻就又要哀嚎出聲,誰料他只是剛張了張嘴,就被聶清濯抓住後領一把提起,而後邁步疾馳,千餘階長梯在他腳下如同浮光逝水,須臾間便被抛到身後。等沈燕瀾再回過神時,已經到了長階之上。

只聽一個老者朗聲輕笑:“聶賢弟,別來無恙。這位……便是你那徒兒吧?”

沈燕瀾忙探出眼睛,就看見面前立着一個瘦削清隽的老道長,低了頭,正在笑微微地看向他。他自覺這樣團子一般被師父提在手中很不體面,連忙從聶清濯手中掙脫開,而後扯下了頭頂雪帽。雪帽中的烏黑長發立刻從他兩頰垂落,他也顧不上打理,只低頭向老者行了一禮:“逍遙派門下沈燕瀾,見過翠虛道長。”

翠虛真人将他上下微一打量,很快露出笑容:“這孩子果然……唔,果然是聶賢弟的高徒,形貌根骨皆不遜于賢弟少年時。”

沈燕瀾原本以為拜見這位前輩,多半要被他試一試武功功底,所以已暗自在丹田蓄了內力。誰知對方根本沒有考量之意,不由暗暗納罕,而後就聽聶清濯在一旁道:“翠虛師兄,這些小道兄都是劍宗弟子麽?”

沈燕瀾聞言,立刻擡眼看去,只見這天山派正門前半黑半白,正是個巨大的陰陽太極圖形。數十名穿着藍色道袍的弟子整整齊齊站在這片空地上,個個身負長劍,松形鶴姿,看起來倒是架勢十足。只是他的目光并未在這些道士身上停留多久,而是很快被他們後方的一個身影吸引去。

那是個穿着白色道袍的少年,正站在幾級高的雲階上,垂着眼睛,向這邊遠遠眺望。

沈燕瀾一看見他,便覺得心裏“咯噔”一聲,而後頭也有些發暈,兩眼發直,下意識就想往那邊走去。誰知他還沒邁出腿去,便被聶清濯一把抓住,訓斥道:“別亂動,翠虛真人有話要問你。”

沈燕瀾只好收回視線,重新望向面前的老道長,心裏卻還是莫名作癢,想要再偷眼看看那白衣少年。

翠虛真人向他俯下身來,十分親和地在他頭頂輕輕一撫:“扶光劍法之事你師父想必都跟你說過了,這套劍法是我與你師父十多年的心血,無奈我二人皆已不複盛年,這套劍法也只能靠你這一輩發揚光大了。”他說着,又緩緩嘆了口氣,“扶光劍法需二人同修,同修劍法者需有萬分默契,更兼要心意相通,甚至是生死與共。這套劍法或許需要練上十年、二十年,對于劍者來說,這幾乎是死生之契,其中任何一人倘若輕易悔改,另一人所耗費的時間心血便都付諸東流了。所以,你要想清楚,究竟選擇何人與你同修扶光劍法。”

沈燕瀾聽出他這番話中的沉重含義,一時呆在那裏,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翠虛真人卻又微微一笑,牽起他的手,将他帶到身後那群弟子中,一一指點道:“你瞧,他們皆是我的得意門生,這個淩弈,入門最早,悟性極高。這是淩宸,他入門雖稍晚一些,但于劍術上造詣最為出色。這個淩玄,年歲與你相當,曾試着修習過扶光劍法入門式,你也可以試他一試。”

沈燕瀾按着翠虛真人的指引向這些弟子們一一望過去,卻又仿佛什麽都沒看見,那些面孔只入了他的眼,卻無一人入他的心。

聶清濯最先察覺到他神色有異,幾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沉聲道:“徒兒,你可想好了麽,要挑選哪位師兄?”

“我……我……”沈燕瀾猶豫再三,還是鼓起勇氣,伸手向那遠處的雲階上指去,“我想選那位師兄!”

聶清濯與翠虛真人同時擡頭向他所指之處望去,看見那白衣少年後皆露出古怪的神色,聶清濯不知是無奈還是好笑,“嗤”了一聲:“那可不是師兄,說起來,你要叫人家一聲師叔呢。”

“師……叔?”沈燕瀾很艱難地說出這兩個字,又莫名地道:“他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憑什麽要叫他師叔?”

聶清濯像是忍無可忍,在他後腦上賞了一巴掌:“他是雲牙祖師的關門弟子,雲牙祖師是翠虛真人的師伯,他便是翠虛真人的師弟,你說說看,是不是要叫人家師叔?”

一旁的翠虛真人也低低開口道:“羽陽确實是我師弟,況且他是氣宗一脈,若要讓他來修習扶光劍法,只怕……”

沈燕瀾像是沒聽見翠虛的後半句話,只兀自點了點頭,喃喃道:“原來他叫羽陽。”他說着,又向那邊看了一眼,只見那白衣少年已經抽身離去,獨留下一個漸遠的背影。

翠虛真人沉吟良久,忽而嘆了口氣,向聶清濯道:“萬物皆有緣法,既然令徒一眼相中羽陽,想來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此事無論成與不成,待我與氣宗諸位師兄商讨之後,再說不遲。”

其實只有沈燕瀾自己知道,什麽緣法,什麽天意,都是假的,他不過是那日見羽陽風姿無雙,像個吸風飲露的仙人似的,這才選中了對方。他們逍遙派弟子向來有原則,世間萬物皆是虛妄,唯有看臉才是最實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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