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件事過去十日後,聶清濯便吩咐沈燕瀾牢背劍訣,每日卯時起,前往天池與羽陽一同練劍。

沈燕瀾得知此事,歡喜自是不必說,卻又隐隐有些擔憂,擔憂自己礙于輩分,真的要叫對方師叔。他不想低人一等,落了下風,故而搜腸刮肚,暗自想好了一番說辭。第二日天蒙蒙亮時,他便來到天池,卻見晨光微熹的天池水畔,一個白衣身影早已抱劍立在那裏。

“你……”沈燕瀾望着那背影,喉間不自覺滾動了一下,“你來了啊。”

對方驀然轉過身,玄冠道衣,依舊是那副不染俗塵的模樣,唇角微微抿着,不發一言。

沈燕瀾是第二次與他照面,不知怎麽,又湧起那種奇異的暈眩感,口舌也笨重了許多,躊躇許久才将昨夜想好的話一股腦說出來:“那個……我們既然從今以後要一同練劍,便是互為同伴,不分你我,不論尊卑,什麽輩分之類的也不必算了吧。我就直呼你羽陽,你也可以直呼我為沈燕瀾,如何?”

他原本想着對方或許不肯吃這個虧,說不定會出言駁斥,正滿心打鼓之時,卻見羽陽已将頭一點,仿佛根本不在意此事:“可以。”

沈燕瀾沒想到他這麽好說話,心下一喜,還想再說些什麽,就聽對方冷冷道:“既然來練劍,為何還不拔劍?”

“可是……”沈燕瀾撓了撓頭,有些奇怪地道,“我們剛剛相識,難道不應該先敘敘年齒,自報一番身世家門,彼此了解了解,再說練劍的事麽?”

面對他的疑問,羽陽只靜靜看了他一眼:“不需要。”

沈燕瀾自問從小到大一直十分讨人喜歡,還從未碰過這樣的釘子,可是心裏偏偏又惱怒不起來,反而癢癢的,更想與這人搭上幾句話。他忍不住又向羽陽走近兩步,輕輕嘀咕着道:“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冷冰冰的,一點活人氣都沒有。”一面說,一面伸出手去,想要在那張清清冷冷的臉上摸一把,誰知手還沒觸到對方肌膚,就見眼前劍光一閃,險些把他的手指給削下來,不由吓了一大跳。

羽陽拿着琢光,依舊是那樣冷冷看着他:“卯時已到,拔劍。”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沈燕瀾都以為羽陽只是生性孤冷,所以不茍言笑,不愛說話,不喜歡搭理人。他們大多數相處的時間都是在練劍,偶爾在後山那棵大松樹下碰見羽陽在吹雲箎,他便可以坐下聽上一曲。只可惜,自從沈燕瀾那次矢口說出“你真像我娘”這句話之後,羽陽就再也沒有摸過他的頭。

在沈燕瀾到天山的第五年時,來了個新入門的氣宗弟子,道號淩青。這人本是山下庫葉城一名富賈的兒子,因自幼身體不好,便被他父親送到了天山,出家當了道士。這淩青與其他弟子不同,一不愛習武,而不肯修道,整日游手好閑,東游西逛,倒是和沈燕瀾結為了莫逆之交。

他二人閑時不是在山間打獵山羊野鹿,填補腹中饞蟲,便是尋個無人處鬥酒唱曲,行令猜謎。沈燕瀾自從離開逍遙派之後,已許久沒有這樣快活,簡直要把對方引為知己。而這淩青對沈燕瀾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到最後,甚至将自己私藏的一沓春宮手絹也取了出來,與沈燕瀾共賞。

其實逍遙派藏書汗牛充棟,沈燕瀾自小便看過許多名家所繪的春宮圖影,只是名家之筆固然香豔,卻總是過于風雅,比不上這番蠻的春宮畫粗俗直白,讓人看了面紅耳赤,心潮澎湃。他一面翻看一面感慨:“唉,賢弟要是早幾年入門,我在天山的這段時日也不會如此難捱。”

淩青聞言,立刻露出了然神色,稍稍壓低了聲音道:“沈兄這些年一直與羽陽師叔同修劍法,你二人……想來相處不大容易吧?”

沈燕瀾雖然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卻也無法否認,猶豫了一會,才含糊地道:“唔……他那人……确實不太容易親近。”

淩青将他肩膀一搭,閑閑地嘆了口氣:“說起來,也不能怪羽陽師叔沒好臉色對你。我聽氣宗的師兄們說過,他原本修習的是大道無為心法,這門心法在天山氣宗一脈已是最高深的絕學,據說練到最高一層便可天人合一,幾乎無人能夠匹敵。雲牙祖師是見他資質極高,所以破格收他為弟子,顯然對他寄予厚望。就連掌門師伯也說過,将來他卸下掌門之位後,羽陽師叔可接替為掌門。誰料後來他竟然被你選去練那扶光劍法,改了劍宗,連內功心法都重修了。氣宗的師兄們每每說起此事,都郁結于心,十分惋惜。”他說完,又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所以啊,我要是羽陽師叔,也不會想理你的。”

沈燕瀾聽了他的玩笑話,卻是驀地僵硬在那裏,根本笑不出來。他從前從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不知道羽陽為了練扶光劍法改修了內功,更不知道他因此錯失了掌門之位。一時腦中渾渾噩噩,不自覺回想起這些年種種情形,羽陽的孤僻寡言,對自己的冷淡疏遠,似乎都有了答案。到最後,他腦海中只有一句話在不停回響:原來羽陽不愛同我說話,不是因為生性如此,只是……讨厭我罷了。

淩青在那邊自顧自笑了兩聲,終于察覺到沈燕瀾安靜得異常,不由擡手推了他兩下:“沈兄,你在想什麽?是不是這幾張春宮圖不合口味,我這還有把扇子,畫的雖是龍陽圖譜,可也精細巧妙,沈兄瞧瞧?”說着,“啪”地一聲,将一幅扇面展給沈燕瀾看。

沈燕瀾木然低下頭,因為神思恍惚,一時還沒看清畫面上的內容,就聽屋門被人猛然推開,而後一人攜風帶雪闖了進來,将整間屋子都染上了一層凜冽蕭瑟的寒氣。

淩青一見來人,驚得魂不守舍,兩股戰戰地站起身來:“羽……羽陽師叔……”

羽陽眸色如冰,看也沒看他一眼,一手執劍,直指向沈燕瀾,語氣危險地道:“卯時已過,為何不來練劍。”

沈燕瀾見那琢光的劍鋒幾乎要指到自己鼻尖,猛然回過神來,這才想起自己因為看春宮圖影,竟然錯過了練劍的時辰,不由十分慌亂:“我……我只是……”

就在他支支吾吾的時候,羽陽的目光已經望向他手中那副扇面,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又看向他身旁散落的那些春宮手絹,待一看清,眸中頓時寒光閃現,提起琢光向下一劈,劍氣過處,那些手絹立時化作齑粉,連同沈燕瀾手中的扇子也沒有幸免。

他劈完這一劍,看也不看沈燕瀾,只漠然轉過身,向淩青道:“你私藏穢物,違背天山戒規,即刻收拾東西,去掌戒師兄處領四十戒棍,然後下山吧。”

淩青像是還沒明白自己在這短短片刻內就已被逐出師門,一時呆在那裏,直到羽陽拔高聲音:“還不快去!”這句不同方才,已隐含了殺氣,驚得淩青抖了兩抖,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待他一走,羽陽才又回過頭來,看向沈燕瀾。他平日只是神色冷漠,這次看過來的眼神卻是堪稱刺骨,連同手中那柄琢光劍也隐隐泛出煞氣,看得沈燕瀾心裏都不由發冷。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向羽陽道:“我不是道士,看春宮圖算不上違背戒規,你總不會連我也要罰吧?”

他說完,就見羽陽已經扭過頭去,再也不看他,只在臨走前,用極其冰冷的語調道:“下次再誤了練劍,便不必來了。”

沈燕瀾還從未聽他用這麽冰冷無情的口氣和自己說話,加上先前得知的那件事,一時渾身仿佛被寒意貫穿,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他打了這個寒顫,忽然便驚醒了過來,剛睜開眼睛,就在視線極近處看見一雙色澤淺淡,如同玉石般的唇,看着萬分熟悉,只是……往常似乎從未這麽近地看過。他腦中混混沌沌,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張唇上流連許久,又緩緩滑下,而後便看到那人線條鋒利的下颌,再向下,則是包裹在衣領中的修長頸項。

視線到此處,便無法再往下了,沈燕瀾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枕在對方肩上,所以才會貼得這樣近,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打量對方。意識到這一點後,他氣息猛然便是一亂,而後便聽見羽陽口氣不善地道:“既然醒了,就自己坐好。”

這句話讓沈燕瀾徹底清醒了過來,他慌忙直起身,卻沒想因此牽扯到了傷處,痛得“哎喲”了一聲。

羽陽與他面對而坐,手掌虛虛按在他小腹上,冷冷提醒道:“你先前被烈雲刃捅了一刀,還記得麽?”

沈燕瀾當然記得,那黑衣人手中的紅色匕首,赫然便是烈雲刃,專克逍遙派小無相功。昔年聶清濯曾對他提起過,因小無相功是逍遙派弟子的護體神功,威力極強,曾經橫掃武林。江湖上不免有人心生嫉恨,特意打造出了這把兵刃,對付逍遙派弟子。據說這烈雲刃是用火山熔岩下流淌的鐵汁凝鑄而成,自有一股極烈之氣,若是傷到普通人倒還無礙,可若是碰上小無相功這樣強大的內功,那股極烈之氣便會在對方體內四處游走,鼓動着對方渾身真氣不停暴漲。到那時,若不肯自行散功,便會被那股暴漲的真氣将全身經脈摧毀,輕則變成廢人,重則當場喪命。

所幸,萬物皆有相生相克,那極烈之氣的克星正是天山派內功,所以他在重傷之際才會一連聲地呼喚羽陽前來救命。眼下他倒是沒察覺到體內有什麽真氣暴漲亂竄的跡象,只是冷,冷得骨頭都痛了,饒是如此,羽陽放在他小腹上的手掌仍然在源源不斷送入冰寒真氣。

“羽陽,”他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輕聲道,“那烈雲刃的刀氣還沒化去麽?我……我好冷啊……”

羽陽眉宇間已有了些微疲憊之色,低低嘆了口氣:“那一刀傷在你氣海中,刀氣兇狠霸道,我需以真氣走遍你全身,才能将那股極烈之氣盡數鎖住,但一時半刻還不能全然化盡。”他說着,看了沈燕瀾一眼,“起先我向你體內送入真氣時,你身上就結了一層冰,我只好……緩了一緩。現下看來,若是要強行将這極烈之氣化去,你自己就要先活活凍死,不如将它暫且封在你丹田之中,之後再慢慢用真氣化解。”

沈燕瀾立刻點頭:“好,”他幾乎要瑟瑟發抖,聲音都顫了,“你……你快把真氣收回去,我真的好冷。”

不到片刻,羽陽按在沈燕瀾小腹上的雙掌便漸漸溢出霧白的寒氣,與此同時,沈燕瀾周身那徹骨的寒意也漸漸消褪。他這下好受了許多,目光便不由自主開始四下游走,這才發現自己和羽陽原來身處在一間擺設雅致的屋中,根本不是先前那片幕天席地的山林,不由奇道:“這是什麽地方?”

“一處山莊,魏泰平帶路來此,此間主人與丐幫似乎有些交情,願意借屋舍給我們安身。”

沈燕瀾忽然想起先前在陣中圍困時,魏泰平便說附近有個張姓人家的山莊可以借宿,原來便是此處。他點了點頭,又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你先前去救齊姑娘,她沒事麽?”

羽陽正在閉目運功,極其簡短地回答道:“沒事。”

“那狄公子呢,他的毒解了麽?”

羽陽聽了這話,忽然把眼一睜,面色極冷地看向沈燕瀾:“你還有空擔心別人,不如擔心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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