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本以為說出這句,羽陽多半會露出窘迫的神色,誰知對方眉宇間仿佛籠了層寒冰一般,目光也十分冰冷,極其漠然地向他看了一眼之後,掀起衣擺坐到了榻上,吩咐道:“靜心凝神。”
沈燕瀾見他一本正經,好像真的只是來為自己療傷的樣子,只好也收起玩笑之心,盤膝坐起,像昨日那樣與羽陽相對而坐。
羽陽雙掌依舊按在他丹田氣海之上,用先前之法将太陰真氣的冰寒內力緩緩送入,意圖化去沈燕瀾體內殘留的烈雲刃刀氣。
太陰真氣性屬至寒,與他本身所負的混元罡氣不是一路,羽陽為他輸入內力不到片刻,沈燕瀾便覺得渾身奇冷,不由自主瑟瑟發抖。他昨日聽羽陽說自己在療傷時渾身結冰還不以為意,現下卻眼睜睜看着自己睫毛上凝起冰霜,不由微微駭然,而後求助般看向了羽陽。
羽陽卻是雙目微閉,正在專心運功。他眼睫低垂,周遭氤氲袅袅,皆是冰寒真氣所凝結成的細小水霧,襯着他的玄冠道衣,确實可稱得上是仙風道骨。
沈燕瀾此時卻已顧不上去欣賞他的風骨,他剛從睡夢中醒來,便要忍受這樣的極寒,一時腦中昏昏沉沉,早将什麽習武之人的堅忍自持抛到腦後,忍不住低低向對方喊道:“羽陽……”
他這一聲呼喚鼻音濃重,與平日說話大為不同,倒像是從前同師父撒嬌時的腔調,剛一喊出,他自己便覺得不妥,然而羽陽卻已睜開了眼睛,向他看來。
見他半邊臉都被冰霜覆蓋,羽陽不由眉頭微皺,将那送入的冰寒真氣緩了一緩,同時擡起一只手來,去拂沈燕瀾眉睫上凝結的冰霜:“你怎麽樣?”
他的手拂到沈燕瀾臉上,竟是暖的,沈燕瀾正覺冷得刺骨,極是貪戀那點溫度,忍不住在對方手上蹭了一蹭,而後便對上羽陽訝異的神色,不由大為窘迫,掩飾般垂下頭道:“我……我快要凍死了……”
羽陽聽了,并未住手,只低聲道:“再忍忍。”
沈燕瀾沒想到療傷過程如此難熬,只好咬牙忍耐。他渾身顫抖,幾乎已維持不住打坐的姿勢,只覺那股送入他氣海內的寒意愈發凜冽,仿佛要将他全身骨血凍住,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是針紮似的疼痛。他越坐越是痛苦,不由自主前傾了身體,漸漸向羽陽靠了過去。幾乎快把頭俯到羽陽肩上的時候,他忽然想起昨日醒轉時自己便是這個姿态,想來也是昏迷中禁不住寒冷,所以情不自禁靠到了羽陽身上。
既然昨日已經靠過,那麽今日再靠一回也無妨。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而後心安理得将側臉枕到羽陽肩頭,只覺羽陽身體微微一震,卻也并沒有伸手來将他推開。
其實從羽陽身上汲取的那點暖意跟體內刺骨的冰寒根本無法抗衡,但沈燕瀾卻十分滿足,在心中思忖道:從前碰他一根指頭他也要拔出琢光砍我,現在卻對我容忍至此,想來……是真的喜歡我。
他一想到這裏,心底就湧出一縷甜絲絲的得意滋味,唇角也忍不住微微翹起,連身上的徹骨寒意都暫時忘了。
羽陽卻在此時忽然道:“不對。”
沈燕瀾莫名其妙地擡起頭:“什麽不對?”
這句問話話音未落,便聽一聲巨響,像是屋門被人猛力撞開,連同門框都被沖碎了。沈燕瀾一驚之下自身真氣立時湧出,從丹田而發,直接撞上羽陽送入的冰寒真氣,兩人都是一震。
這內傷震動遠比外傷可怖,沈燕瀾只覺喉間腥甜,幾乎要吐出血來,他對面的羽陽臉色也十分不好看,額上微微見汗,同時低喝道:“收斂真氣,靜心凝神。”
沈燕瀾只好勉強收束了真氣,然而想要靜心凝神卻是極難,畢竟療傷之時最是緊要,不能受到一絲一毫的打擾,否則療傷者與被療傷者皆有經脈大亂,走火入魔之虞。現下顯然是有敵來襲,屋門都已被打碎,眼看便要攻到近前,他哪裏還能靜心凝神。
羽陽神色倒還鎮定,一手按在沈燕瀾小腹上将真氣急往回收,另一只手則拔出倚在床邊的琢光劍,向着房門洞開的方向揚手便是一劍。劍氣劃開一道光弧,直劈向房門外的陰影,只聽那邊隐約傳來一聲悶哼,然而之後卻又沒了動靜。
沈燕瀾心下焦急,卻又要按捺着自己體內真氣,不敢妄動,只默默握住了斷雲的劍鞘,同時分心去聽門外的動靜。
外間靜了一靜,忽然響起一片“嘩啦啦”的聲響,竟是有人向內灑入一把圓滾滾的銅珠。沈燕瀾和羽陽目光同時落在那滾動的銅珠上,都是一驚,而後羽陽飛身而起,攬住沈燕瀾從窗戶裏直飛出去,緊接着便聽一聲轟然巨響,這間裝飾雅致的屋舍已是煙塵滾滾,牆倒屋塌。
他二人從窗戶飛出,沈燕瀾才察覺這間屋子原來是在樓上,下面還有一層,屋角飛檐翹起,在屋拱間留出尺餘的空隙,他與羽陽正卡在這狹小的空隙裏。
羽陽方才在運功之時分心出了一劍,已是十分不易,此刻臉色愈發不好,左手依舊按在沈燕瀾丹田之上,卻不能像先前那樣從容将真氣收回,只覺對方經脈異常波動,使這股真氣也變得時緩時急。
他擡起眼睛,向沈燕瀾望了一眼,卻見沈燕瀾神态大異,正滿臉通紅地向他望來。原來這飛檐間的空隙上窄下寬,羽陽落下時為了穩住身形,屈起左腿,用膝蓋抵在狹縫上。沈燕瀾便無處立足,現下竟是跨坐在羽陽屈起的那只腿上,姿态極是怪異。
羽陽知道敵人必定仍在附近,此刻說不定正從剛才的屋內探出頭來,尋找他們的蹤跡,故而沒有出聲,只對着沈燕瀾的耳朵用氣音道:“靜心凝神。”
誰知這句剛一說完,沈燕瀾體內真氣又猛然波動起來,耳朵也微微紅了。
其實沈燕瀾也知道眼下十分危急,若是羽陽不能及時收回真氣,一旦被敵人發現蹤跡,他們便是俎上魚肉。可他此刻坐在羽陽腿上,兩人又離得極近,羽陽說話之時,氣息都會吹到他臉上,讓他不由自主又想起昨夜之事,一時心跳得奔雷一般,哪裏靜得下來。
羽陽察覺到他心跳急促,以為他擔憂被敵人察覺,便繼續用氣音道:“霹靂彈聲勢浩大,來人卻不多。”
沈燕瀾聽見這句,終于稍稍回過神來,問道:“你聽見幾人?”
羽陽卻不答話了,做了個噤聲的唇形。
沈燕瀾看了一眼,目光卻滞在他唇上,只覺對方唇色極其淺淡,像是凝在冰中的緋色瑪瑙,色澤瑩潤,唇弓飽滿,看起來就……十分柔軟。
他正神思不屬,便聽到一陣低沉腳步聲漸漸逼近,那人足下發出輕微磚瓦碰撞聲,顯然也站在檐上,與他們似乎只有一壁之隔。
沈燕瀾不由屏住呼吸,同時又緊了緊手中斷雲,卻見羽陽也已握住了琢光的劍柄,他二人難得心有靈犀一次,不由相顧莞爾。沈燕瀾一眼望見羽陽唇角笑意,心跳忽然就停了半刻,他隐隐覺得自己心中有什麽仿佛被點通了似的,不由自主就想将昨夜裝睡的事說出,卻在這時忽然聽到下方傳來一聲斷喝,卻是魏泰平的聲音道:“來人,賊子在這裏!”
那一壁之隔的人立時躍下,似乎是與魏泰平争鬥了起來,很快又有少女和幾名青年的聲音加入,想來是齊雙雲等人也來了。沈燕瀾聽他們在下面打得一團熱鬧,頓時将方才的心思放到一邊,探頭去看下方的動靜。
這一探頭,卻見面前的青瓦上有一滴鮮紅血跡,沈燕瀾不由微微一怔,而後猛然想到什麽,急忙仰頭看去,卻見上方那黑衣人也同時落下,眼看對方手中劍刃就要向他頭頂劈落,身旁寒芒驟然亮起,卻是羽陽從他身上猛然收回手掌,而後拔劍出鞘,劃出一條匹練般的劍意。
兩道劍光就在沈燕瀾頭頂相撞,讓他寒毛都微微豎起,而後猛然一躍,便要拔出斷雲去相助羽陽,誰料剛一運氣,丹田內便湧起灼燒之感,不由十分驚愕。與此同時,羽陽也格開那偷襲之人,躍到他身旁,低低道:“你體內的極烈之氣還未化盡,十二個時辰內都不能妄動真氣。”
沈燕瀾大驚失色:“那我今天豈不是要做個廢人麽?”
羽陽冷哼一聲:“要做一天的廢人,還是一輩子的廢人,你自己選吧。”
沈燕瀾權衡利弊,只好抱了劍,坐在這屋子的拱頂上看他與那黑衣人打鬥,只見那黑衣人左臂有傷,想必就是方才在門外被羽陽劍氣擊中的那人。他眼見這人形貌熟悉,然而臉上卻沒有劍傷,便道:“原來是唐二啊,那麽下面那位想必是唐大了?”
那黑衣人方才偷襲未成,面上隐約浮出戾氣,此刻聽見沈燕瀾的話,更是不耐煩:“什麽唐大唐二?”
沈燕瀾用劍鞘指了指下方:“那位老兄跟我說他姓唐,卻沒說叫什麽,我只好給你們兄弟起了個綽號,”他用手比劃着說道,“臉上有劍傷的就叫唐大,刺我一刀的就叫唐二,你覺得如何?”
被他戲稱為唐二的黑衣人連出數劍都被羽陽壓制,正滿心惱火,哪有心思來理睬沈燕瀾這番閑言碎語,故而全無回應。
倒是下方與魏泰平等人纏鬥的唐大察覺出了不對,他領教過沈羽二人雙劍合璧的威力,自知兄弟絕不是那兩人對手。然而此刻擡眼一看,卻見沈燕瀾抱劍不出,只在一旁閑話,立刻察覺到蹊跷,一腳踢開身邊數人,而後飛身向沈燕瀾撲來。
沈燕瀾只覺一道勁風向自己襲來,卻在中途又“铛”的一聲被人截住,原來是符玉拔劍擋在那人身前,不由十分欣喜:“多謝師弟,看來我今日可以安心做個廢人了。”
符玉雖不明了他為何不肯出劍,可也猜到是內傷的緣故,此刻滿臉擔憂地向他看了一眼:“師兄,你沒事吧?”
一時,這方狹窄的屋脊上站了五個人,下方的魏泰平等人雖想上前援手,可也擔心自己武功不高,反而受制,于是猶豫着仍站在下面。
那唐氏兄弟互為孿生,極有默契,此刻只是對視一眼便明了對方想法,不約而同拔劍攻向沈燕瀾。他們同時使了一招“寒冰千丈”,這是天山劍法中極其兇險的一式,不但威力極大,後勁也十足,看起來像是要把沈燕瀾劈成兩半。然而劍氣未出,就已被半路截住,只見羽陽身形如電,橫過琢光平推而出,劍氣剎時如同驚濤駭浪,向那兩兄弟席卷而去。
唐大唐二慌忙躲開,他二人身法也極快,鬼魅一般閃到後方又要來偷襲沈燕瀾,符玉趕忙拔劍抵擋,将沈燕瀾牢牢護在身後。沈燕瀾一眼看出他劍法雖精,然而對戰經驗不足,不由出聲指點道:“劍禦六氣,以游無窮。”
符玉依言擋了兩劍,卻還是左支右拙,十分吃力,不多時,竟已被那兩兄弟劃出數道劍傷。然而他極是頑固,依舊擋在沈燕瀾面前,不肯閃躲。
沈燕瀾看出這兩兄弟皆是魔劍子傳人,同時身負兩股內力,又精通七八門劍法,與他二人對戰,便如同與四人對戰一般,以符玉的功力顯然不足以應付。他正奇怪羽陽為何還不拔劍相助,就察覺身後冰冷劍氣已倏然而至,他靈機一動,趕忙向符玉喊道:“快,芥為之舟。”
這是逍遙派中的一式劍法,有以小見大之意,符玉自知這招劍法威力不足,絕不能勝眼前這兩名強敵,卻還是聽從了沈燕瀾,劍芒微顫,使出了“芥為之舟”。
與此同時,身後劍氣翻湧而來,那點劍芒在這樣洶湧的劍氣下猛然震顫,竟爆發出平日十倍之威力,唐大唐二皆被劍氣掃中,先後嘔出鮮血。
沈燕瀾大喝:“抓住他們!”
符玉和其他人趕忙上前,誰知那兄弟倆又擲下一顆霹靂彈,只聽“轟隆”一聲,煙塵四散,兩人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