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燕瀾見又被那兩人逃去,不由嘆氣:“要是我能出手,他二人說不定命都不在了。”

符玉登時大感慚愧:“都怪我功夫淺薄。”

只有羽陽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嫌他吹牛太過。

沈燕瀾在屋上坐了半天,便想下去,卻又用不得輕功,只好扭頭看向符玉:“師弟扶我……”話還未說完,已被羽陽抓起後領,飄然從屋脊上落到地面。

魏泰平起先遠遠見他只做壁上觀,以為他定是內傷沉重,不便出手,此刻近處看了看,見他面色如常,不由奇怪:“沈兄的傷,究竟如何了?”

沈燕瀾拱了拱手:“挨過今日,便算大好了。”

魏泰平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今日那兩人都負傷而逃,想必不會再回返了。”頓了頓,又探頭去看他身後披挂着幾道劍傷的符玉,“符兄弟傷勢如何?”

符玉剛點穴止了傷處的血,此刻臉色雖有些蒼白,卻還算行動如常,立刻道:“我沒事。”

魏泰平點了點頭,又看向自己身後,跟随他的那幾名丐幫弟子都在方才圍攻唐大時受了些許輕傷,狄星澤本就傷勢未愈,此刻拄刀站在一旁,步履略顯不穩。衆人之中,毫發無損的似乎只有齊雙雲一個。

他面上微露難色,猶豫片刻才道:“論理,幾位兄弟皆負傷在身,應該在此處盤桓休養幾日。只是,我晨起時便收到消息,諸派掌門近日就會陸續抵達唐家堡,我們再不趕路便已遲了。”

他話音未落,狄星澤已開口道:“魏大哥不必為難,我們這些皮外傷,趕路無礙的。”

一旁的齊雙雲卻顯出擔憂神情,捏着長鞭,思忖道:“那兩名魔劍子的弟子三番五次偷襲我們,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阻撓我們去蜀中。可我卻不懂,我們這些人又有什麽特別之處,值得他們這樣咬住不放。”

沈燕瀾聽見少女嘀咕,只好輕笑一聲,替她解惑:“他們咬住不放的倒不是諸位,只是我和羽陽。”

衆人都“咦”了一聲,向他看來。

沈燕瀾只好将昨日羽陽所說的那番話向他們複述了一番,而後才緩緩道:“他們對扶光劍法如此忌憚,連失傳江湖的烈雲刃都找了出來,說不定之後還要尋機會除去我和羽陽,諸位與我倆同路而行,只怕還會受到牽連,依我之見,”他擡起頭,向衆人看了一眼,“不如在此處分道揚镳,比較妥當。”

他話音剛落,魏泰平就重重哼了一聲:“沈兄弟何出此言!當日你二位救下秦長老,丐幫便承了你們一個大恩,更勿論這一路也受了二位諸多襄助。只要能護得二位周全,便是刀山火海,說不得,兄弟們也要硬闖!”他本就生得雄壯,此刻情緒激動,撸起衣袖,更顯得小臂肌肉贲張,“我等若是因懼怕強敵便抛下二位,将來傳到江湖上豈不是要贻笑大方,我丐幫還有何面目立足武林!”

沈燕瀾全然沒料到魏泰平會這樣激動,連丐幫的面子都擡了出來,不由微微咂舌,剛想說兩句話緩和一下,卻見齊雙雲也揚起眉,脆聲道:“倘若魔劍子真的恢複功力,扶光劍法便是克制他的利器,我等不論私交,單論武林安危,也要竭力保護你們才是。”

沈燕瀾聽她說要保護自己,心裏簡直要笑出聲來。這位姑娘的武功他已見識過了,不要說保護別人,就連自保也有些勉強。這笑意從他心裏浮現到面上時已變得極其淡薄,看起來倒像是極誠懇的微笑:“齊姑娘巾帼不讓須眉,沈某感懷于心。”他說着,又回頭看了羽陽一眼,“既然各位如此仗義,我二人卻之不恭,還是同諸位一起上路吧。”

張氏山莊主人一直不曾露面,仆人卻也豪爽,全然不在意莊內被打得一片狼藉,還牽來數匹良馬,供他們一行人代步之用。

沈燕瀾現下不能運功,自是不能像先前那樣飄然遠去,只好老老實實跟随衆人一起騎馬。奇怪的是,羽陽也沒有獨自先行,也騎了馬與他們一路同行。只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語,這一路直到天黑,也沒聽見他開口說句話。

魏泰平對這一帶大小百十條通途皆了然于胸,他因為擔心魔劍子的人再設埋伏,故而帶着衆人走了一條極其隐蔽的小徑。這條小徑雖是隐蔽,卻因連接蜀道,很有些崎岖,衆人在群山間蜿蜒着騎行了大半日,最後見日已西斜,才尋了處避風角落,安營歇息。

随行的丐幫弟子們雖說武功平平,可野外安身的本事卻十分不錯,很快便送上了熱水和幹糧。那名年紀最小的丐幫少年不知從哪裏抓了只野兔,烤得金黃噴香,遞給了沈燕瀾。

沈燕瀾聞見肉味,身子都酥了,一疊聲地道了謝,而後一面吃那兔子一面跟少年攀談,聽少年自稱小丁,便問:“你姓丁?”

小丁縮手縮腳地蹲在他面前,看他青衫翩跹,自己破衣爛褂,不由自慚形穢,半天才搖着頭很小聲地道:“家裏兄弟多,爹媽甲乙丙丁地亂叫,我排老四,所以叫小丁。”

“哦?那你的兄弟們也都入了丐幫麽?”

“只有我,”小丁低了頭,嗫嚅道,“兄弟姐妹都在荒年餓死了,我一個人上街讨飯,被老乞丐們欺負,讨的東西也被搶了……我以為自己多半也要餓死的,卻被丐幫的人發現了,他們教訓了惡丐,收了我入幫……”

沈燕瀾本是随口一問,哪裏知道竟勾出小少年這些悲慘往事來,一時微微愣住,半晌才伸過手去,在少年亂蓬蓬的頭發上摸了摸:“你既入了丐幫,也算是因禍得福,往後總不會再受人欺負了。”

小丁因是乞兒出身,自小便受盡白眼,沒想到這人全然不嫌自己肮髒,不由訝異道:“少俠不怕我頭上有虱子嗎?”

沈燕瀾哈哈一笑:“虱子有什麽打緊,古人扪虱而談是風雅之舉,我正嫌自己不夠風雅,你有的話分我兩只可好?”

小丁雖不知“扪虱而談”究竟是什麽,可也能聽出沈燕瀾話中善意,只覺他親厚溫和,與其他名門弟子大為不同,不由大為感動,結結巴巴道:“你……你真好……”

沈燕瀾一向覺得自己很好,故而對這句贊美泰然受之,他三兩下吃光了那只烤兔子,由衷道:“你的手藝真不錯。”

小丁微微臉紅:“我還會烤野雉、烤竹蟲、烤田雞,你要喜歡吃,我天天給你做。”

沈燕瀾揚起唇向他一笑:“你待我這樣好,我豈不是無以為報?”他沉吟片刻,壓低聲音道,“不如這樣,我看你武功略有不濟,待我閑時授你一套掌法,便算報酬,如何?”

小丁猛地愣住:“這……”

“你若過意不去,私下裏喊我一聲師父也可以,”沈燕瀾支着下颌,饒有興致地看着他道,“要不要現在叫一聲聽聽?”

小丁更是惶惑,像是搞不清楚自己怎麽送了只兔子便送出個師父來,就在他望着沈燕瀾張口結舌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魏泰平的聲音:“小丁現在還是無袋弟子,在外拜師習武不算壞了規矩,沈兄若真有意收他為徒,那是他的造化了。”

沈燕瀾本是信口與這小少年胡侃兩句,哪裏想到魏泰平這樣濃眉大眼的人會在旁默不作聲偷聽到現在,登時噎了一噎,擡起頭無奈一笑:“魏大哥。”

魏泰平向他一點頭,挨在他身邊坐下:“沈兄,我正有事想要請教。”他頓了頓,又微微露出尴尬神色,“其實我本想請教羽道長,但他似乎……并不想被人打攪。”

沈燕瀾愣了愣,轉頭看去,只見羽陽正兀自在一棵樹上打坐。那棵樹甚是高大,很有幾根粗壯的枝丫,他偏偏選了高處一根纖細的獨枝,身法稍差些的人便是上去也難以立足,他卻穩穩當當坐在上頭,簡直就差在臉上寫上四個字:別來煩我。

沈燕瀾見慣了他這樣子,也不以為意,轉過頭重新看向魏泰平:“魏大哥請講。”

“這幾日交手,沈兄與那兩名賊子照面最多,聽沈兄說,那對兄弟姓唐。依沈兄之見,他們與唐門可有關聯?”

沈燕瀾似笑非笑地道:“天底下姓唐的多了,未必都是唐門的人。”

“可他們先前明明帶着傀儡機甲人,況且又精通易容,還有前日陣中機關……”

“不瞞魏大哥,我先前也因為這些機關機甲,疑心他們是唐門中人,可後來轉念一想,又覺得疑點頗多。”沈燕瀾說到這裏,已全然不複先前的散漫神色,星眸微垂,別有一番深沉內斂氣度,“天下皆知,唐門最負盛名的東西,一是奇毒,二是暗器。單這兩件,當年教多少人聞風喪膽,偏又防不勝防。那唐大唐二将偏門的機關機甲都用了,怎麽卻不用這兩樣。哦,今日倒是用了霹靂彈,但這霹靂彈只是徒有聲勢,準頭卻差,是唐門素來看不上眼的蹩腳暗器。所以,我疑心他們根本不是出身唐門。”

魏泰平聽得連連點頭:“沈兄言之有理,唉,若是唐門與魔劍子沒有瓜葛那是最好不過,否則……”

沈燕瀾自是明了他的憂心之處,畢竟唐家堡聲名在外,堪稱天下第一難闖之地。倘若他們當真發起失心瘋聯手魔劍子,囚禁諸派掌門,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

魏泰平見他默然不語,也不再多說,只拱手道:“沈兄內傷未愈,還是早些歇息,”而後,又仰身向衆人道,“今夜我與丐幫弟兄們輪流值守,各位不必擔心。”說罷,便去丐幫弟子的火堆旁休息,小丁立刻也跟着他去了。

沈燕瀾稍一擡眼,見齊雙雲獨自在一個火堆邊和衣而眠,旁人為了避嫌,都沒有靠近,只有狄星澤駐着刀在她稍遠處的上風口斜倚而坐,看起來像是在為她擋風。沈燕瀾看到這裏,不由在心裏啧了一聲,下意識便去看樹上的羽陽,然而仰起臉時卻正對上一張俊秀的青年面孔。

符玉手中拿着一領大氅,向他微微笑道:“師兄早些睡吧,明早還要趕路呢。”說完,将那大氅仔細鋪在火堆附近的一塊大石上,請沈燕瀾上去安睡。

沈燕瀾正要答應,卻又笑了笑:“我睡相太差,只怕熟睡了滾到火堆裏去,還是找棵樹靠着睡吧。”而後,站起身假意徘徊了一番,選了正對着羽陽的一棵樹,斜倚着樹幹和衣而卧。臨睡前,又眯起一只眼睛,向那樹梢上斜望了一眼,在夜色中終是看不清對方神色如何,只好閉上眼兀自睡了。

他現下仍不能動用內力,自是無法借真氣護體,晚間山林更深露重,不免便讓他起了寒意,一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大雪覆蓋的天山。

天山派最深處有間廣闊的三清殿,羽陽晚課時常在殿中打坐,一坐便是幾個時辰。十來歲的沈燕瀾每每無聊,便溜進殿去,以打攪對方為樂趣。

他有時只探個腦袋進去叽叽喳喳向對方閑話,有時會袖上一小碟瓜子幹果,坐在羽陽身旁的蒲團上細細磕上半天,後來甚至敢大喇喇提着酒跑到殿裏,一面自斟自飲,一面向羽陽招呼:“這麽好的酒,不來嘗嘗麽?”

可惜無論他做什麽,從未得到過一句理睬。之後他從淩青處得知羽陽改修劍道的種種波折,才知對方多半讨厭自己才這樣冷漠,便再也沒去三清殿自讨沒趣。

這一夜不知怎的,他卻夢到了那時的情形,只是羽陽已不是少年時的身形,依舊是一身白色道袍,獨自坐在殿中的蒲團上。而他自己則斜卧在後方,遠遠望着那個松形鶴骨的背影,百無聊賴地喊:“羽陽,羽陽,”喊了許久,不見對方回頭,便有些委屈地道,“你怎麽不理我。”

漸漸的,他覺得自己的聲音變了腔調,變得有些怪異的甜膩,依舊是一聲聲地喊:“羽陽,羽陽,”他目光盯着那白衣的背影,一寸寸地沿着道袍向內勾勒,似在勾勒道袍下的身形,愈勾勒心中愈是滾燙,“你回頭看我一眼,好不好?”

他心裏發燙,身體也漸漸發燙,一股熱意從丹田竄上,同時又喚道:“羽陽……羽陽……”

就在這時,他的下巴被猛地攥住,醒了過來。只見朦胧火光中,羽陽寒冰似的眼眸近在咫尺,直盯着他:“你怎麽了?”

沈燕瀾剛從夢境中脫身便看見正主,驚得魂不附體:“我……我怎麽了……”

羽陽目光沉沉:“我聽見你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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