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沈燕瀾一時啞然,方才那怪夢帶來的離奇燥熱還殘留在他軀體上,他小腹處熱得像是燃了一團火,再下面……沈燕瀾猛地坐起身,推開羽陽對自己下颌的鉗制,重重出了口氣:“我沒事!”
羽陽又盯了他片刻,忽而伸手抓向他脈門:“既然沒事,為何脈象如此急促?”說着,又轉而向下,要去探他氣海。
沈燕瀾此時哪敢讓他摸那處,慌忙擋開,又急聲道:“我真的沒事。”
羽陽探究的目光在他面上打了個轉,還要說什麽,沈燕瀾卻忽然變了臉色,瞪大眼睛看向他身後。
只見後方一片漆黑夜色中,忽然有一線榴火般的光芒遠遠飛來。沈燕瀾幾乎是在電光火石中想起,聶清濯曾向他說過唐門暗器中有一種叫做天羅紅蓮的,發出時色如榴火,無聲無息,到近前卻是千絲千發,便如紅蓮業火,吞噬極廣,絕難躲避。
他心思瞬間百轉,顧不得其他,撲上前猛然抱住羽陽,而後渾身真氣便如江海決堤,噴瀉而出。他這一招是逍遙派的南冥功法,南冥功法與北冥功法不同,北冥真氣是吸取他人內力作為己用,南冥真氣則是将自身內力洶湧吐出,便如一道渾厚的無形氣牆,擋在了須臾間射到近前的天羅紅蓮之前。
這波真氣幾乎凝聚了沈燕瀾畢生功力,極其深厚,湧出時震得整片山林都動蕩起來,睡下的衆人皆被驚醒,睜眼看時,卻恰好看見一團璀璨奪目的紅色火焰,正是天羅紅蓮撞在那氣牆上驟然迸裂的光芒。
衆人中即使不識得天羅紅蓮者也都被那震蕩炫目的光景驚駭,紛紛跳起,連聲呼喝:“出什麽事了!”
魏泰平一直守夜,未曾入睡,此刻最先反應過來,立時便向射出天羅紅蓮的方向追了過去。
其餘人還在面面相觑,就聽符玉發出一聲嘶啞驚呼:“師兄!”
衆人目光立刻向沈燕瀾望去,只見沈燕瀾委頓在羽陽懷中,渾身震顫不休,一口一口嘔出鮮血,将羽陽胸前浸染出大片刺目血跡。而那素日面無表情的白衣道子,此刻面色已難看至極,伸手按在沈燕瀾背上,像是想要為對方調息。
沈燕瀾方才剛一吐出真氣,便覺丹田內一股炙烈氣焰同時湧出,随着他內力噴發之勢瘋狂灼燒他全身經脈,不消片刻,已在他體內變成燎原之火。他渾身如堕火海,苦不堪言,而後似是察覺背心有一股冰寒內力緩緩注入,卻已回天乏力,毫無作用。
就在這近乎灼燒的痛苦之中,沈燕瀾臉上忽而感到一絲涼意,卻是有只骨節修長的手撫到他臉上,而後便聽羽陽沉聲喊他:“沈燕瀾。”聲音中竟隐隐有些顫抖。
沈燕瀾從未聽過對方用這樣的語氣喊自己名字,不由想要擡起頭,去看羽陽臉上神色,然而他全身真氣此刻洩洪一般不斷四處噴湧,激得他四肢百骸無處不痛,根本無力将臉擡起。
就在這時,符玉已撲到他身邊,他身為逍遙派弟子,最是知道自家內功的強大而兇險之處,急聲喊道:“師兄,你現下內力失控,還是快自行散功,保住性命,否則內力繼續如此肆意奔湧,只怕就要經脈盡廢了啊!”
然而沈燕瀾匍匐在那裏,竭力搖了搖頭,聲音極其虛弱地道:“不……不能散功……”他雙手顫抖,卻又掙紮着想要握起,像是想挽住奔騰流逝的內力,“扶光……劍法……十年光陰……我不能……”
他說到這裏,氣力已竭,鮮血連綿不斷從唇角滴落,聲音更是微不可聞:“我不能……害了羽陽……”
這句話音未落,撫在他臉上那只手忽然便是一震,而後抓住他肩膀将他身子扳起,把他橫攬到臂中。
沈燕瀾額頭上全是痛極之下流出的汗水,唇上卻又鮮血淋漓,此刻汗水卷着血水一滴滴順着下颌流淌,他卻尤自勾起唇,勉強笑了笑,伸手抓在羽陽衣襟上:“第一次……見你……臉色……這樣……”
羽陽不等他說完,便一手按在他唇上,止了他的話,另一只手飛快在他身上摸索,最後從他胸前內袋中摸出一個小小玉瓶。
沈燕瀾一見他摸出那瓶子,眼睛便立刻瞪大,而後就見羽陽從那瓶中倒出一顆藥丸,直遞到他唇邊,不由虛弱掙紮起來:“不……不……”
羽陽臉色鐵青,不容他躲閃,将那顆指頭大的藥丸硬是塞到他口中。
那丸藥一入口便滿是異香,且又清涼甘甜,将沈燕瀾喉頭那燒灼的血腥氣頓時壓了下去,待咽下不久後,他周身亂竄的真氣終于漸漸平息,不再像先前那樣如煎如沸。他稍一好轉,便伸出手,似乎是想從羽陽手中将玉瓶奪回,卻又因傷勢沉重,連伸手的動作都變得艱難。羽陽自是有所察覺,将那玉瓶重新放回他懷中,他立刻用手按住,像是怕再被人拿走。
羽陽默不作聲看着他這番動作,眸色深沉,如同暗夜,過了許久,終于一擡手,點在沈燕瀾昏睡穴上。
沈燕瀾再次醒時只覺周身疼痛好轉許多,然而丹田內卻是空空蕩蕩,真氣虛乏,他不敢胡亂催動內力,只稍稍翻了個身。這一動才察覺自己右手原來被人握住,那握着他手的人立刻收緊手指,很欣喜地喊道:“師兄,你醒了?”
沈燕瀾在這聲呼喚中勉強睜開眼睛,而後便在昏黃的光線中看見符玉滿臉關切地向他看來。與他四目一對,符玉像是要笑,笑容卻又僵住,喃喃喚了一聲:“師兄,”他眼中波光粼粼,隐隐泛出淚光,“你終于醒了。”
“我……”沈燕瀾剛一開口,便察覺自己喉間幹渴,嗓音也十分嘶啞,忍不住低低咳嗽起來。
符玉連忙從一旁桌上倒了茶水,另一手将沈燕瀾扶起,讓他靠在自己肩上,同時将水遞到他唇邊。
沈燕瀾就着他手中飲了幾口水,稍稍潤了喉嚨,而後才擡起眼睛向周遭看去。只見這間房舍廣闊質樸,屋內陳設十分簡單,除了身下這張床榻,便只有一張桌子,桌上點着一盞油燈。他盯着油燈的火光看了片刻,才怔怔問:“這是哪?我們又折回張氏山莊了麽?”
符玉微微一愣:“師兄說哪裏話,這裏是丐幫的成都分舵。”
沈燕瀾聽得驀然一驚:“成都?”他猛然坐直身體,想向窗外看去,然而外間夜色深沉,什麽也看不見,“我們離成都明明還有三四日的路程,怎麽會這麽快……”
符玉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師兄,你已經昏迷了五天五夜了,我們前日傍晚便到了成都,魏大哥還請了此處的名醫給你診過脈,可惜大夫也毫無辦法……”他說到這,又稍稍松了口氣,“還好,你總算醒了。”
沈燕瀾兀自怔忪了片刻,不由奇怪:“我先前情急之下忘記身上極烈之氣還未化盡,就貿然使出南冥真氣,當時內力已是決堤之勢,按理說全身經脈都會受到震動,為何這麽多天卻還好端端的?”說着,便摸了摸自己胸前,想要探探內息如何,這一摸卻忽然蒼白了臉色,“我的東西呢?”
符玉見他神色大變,連忙伸手從他枕邊拿起一物,遞到他手中:“師兄是在找這個嗎?”
那是個色澤碧綠的小瓶,看起來似是整塊上等碧玉雕琢而成,價值不菲,然而沈燕瀾在意的卻不是瓶子,而是裏面的東西。他拿起藥瓶便覺不對,打開向內一看,便失聲驚道:“怎麽只剩一顆了?”
“是羽道長離去之前吩咐說,這藥每日都要給你服用一顆,所以……”
符玉話還未說完,便被沈燕瀾驀地打斷:“羽陽走了?他去哪裏了?”
“這……我也不知道。”符玉神色惶然,“師兄你那日真氣大亂,兇險至極,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羽道長卻忽然說要離開數日,讓我們這些天先用這瓶藥壓制你體內亂竄的真氣,可這藥只有六顆……”
沈燕瀾将那藥瓶攥在手中,有些恍惚地道:“原本有七顆的。”
“是,出事那夜羽道長便喂你吃了一顆,”符玉想了想,又道,“師兄,今日這顆也該服用了。”
沈燕瀾一聽,立刻斷然拒絕:“不必了。”而後,似乎也覺得自己口氣太重,便又緩了聲音,“我現在好好的,吃它做什麽?”
符玉呆了片刻,目光停在他手中藥瓶上:“師兄,這藥……是天山派的玄雪丹麽?聽說它是疏導真氣的靈丹,便是練功不當,走火入魔,也可用此藥挽回,果然……很有奇效。”
沈燕瀾沒想到他認得,微有些詫異,而後才點了點頭。
“可我聽說,玄雪丹制法早已失傳,便是天山秘藏也所剩無幾,最後一顆三十多年前便被魔劍子帶走,為何師兄會有七枚?”
沈燕瀾低低一笑:“這些,你都是從水元師叔所記載的典籍上看到的吧?”
符玉輕輕點了點頭。
“我起先也是從水元師叔那裏聽說此事,不過對這丹藥的好奇倒不是因為它的效用,而是它的香氣。”沈燕瀾說到這裏,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荒謬,垂下眼睛苦笑一聲,“聽說這丹藥一旦制出,自有異香,聞之心曠神怡,絕非天下任何香料能夠比拟。所以,我到了天山之後,便一門心思想找出它的制法,聞聞它究竟是怎麽個異香。”
“天山派向來只有氣宗會煉丹之法,我纏了幾名氣宗的師兄,問他們玄雪丹的配方,他們卻都一無所知,說是只有掌門和羽陽才能知曉。我便又去問羽陽,他先是不肯理我,後來我又厮纏了他許久……”他說到“厮纏”兩個字,不知又想起什麽,唇邊泛出淺淺笑意。
符玉一直盯着他,看見那抹笑意時,眸色忽然便是一沉,而後又擡起眼睛,若無其事地問:“師兄,後來呢?”
“後來有幾個月他一直行蹤飄忽,除了晨起練劍的兩個時辰,我根本都找他不到。我起先以為他是被我鬧得煩了,開始有心躲我,誰知忽然有一天,他扔了一個瓶子給我,冷冷淡淡地說‘只有這麽些,別亂拿去玩了’。我打開一看,原來是七顆煉好的玄雪丹……”
符玉點了點頭:“這麽說來,玄雪丹的制法并未失傳,只是配方不能讓外人知曉,所以羽道長才将制好的丹藥給你,”他頓了頓,又惋惜地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多制一些,現在正好能派上用處。”
沈燕瀾握着那瓶藥,用指腹在瓶上輕輕摩挲:“那配方并非不能讓外人知曉,後來我從玄真掌門那裏看到配方,這才知道這靈藥之所以斷絕,是因為其中需要冰魄雪蓮雌蕊上的花露。那冰魄雪蓮只有在天山極寒的最高處才會生長,且十分嬌嫩,雌蕊一經觸碰,整株花便立時枯萎,山上的冰魄雪蓮早些年就已被采盡,故而世上再無玄雪丹。”
“那這幾顆……”
“我原本也不知道羽陽是在何處找到的冰魄雪蓮,直到後來無意間察覺他掌心忽然多出數道傷痕,似乎是攀登絕壁所留下的。這才想起天山後另有幾座孤峰,因其冰滑陡峭,極難攀登,一直未曾有人涉足,他大約是去了那裏……”沈燕瀾說到這裏,神色悵然至極,将那僅剩一枚玄雪丹的玉瓶重新放回了胸口的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