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燕瀾談起舊事,不免又憶起從前在天山時的種種情形,只覺當時懵懂無知,現在回想起來,竟全然是另種滋味,一時心頭茫然,不知是喜是悲。就在他怔忪之時,面前忽而投下一道黑影,卻是符玉傾過身來,将燈光擋住了一半。
他面龐隐在暗色中,看不清神色如何,只垂了頭,貼到沈燕瀾頸項間淺淺嗅了嗅,緩緩道:“怪不得先前一靠近師兄,便聞見這股奇異香氣,沁人心脾,原來是師兄貼身收着玄雪丹的緣故。”
沈燕瀾只覺他鼻息間的熱氣拂在自己頸上,不由微覺不妥,仰身讓開些許,又故作無事般笑了笑:“是麽?我只在拿到這丹藥初時幾天聞到過它的香氣,後來許是習以為常,也并不覺得有什麽異香。”
符玉聽了,沒有再說什麽,只凝眸在他臉上注視許久,而後才恍然一笑。
沈燕瀾看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很有些奇怪,下意識擡起手向自己臉上摸去:“怎麽,是不是我內傷太重,所以臉色不大好看?”
符玉見他在臉上胡亂摸索,忍不住也伸了手去,卻在将要碰到對方時生生停住,低聲道:“師兄什麽時候都很好看,”他目光生了根似的定在沈燕瀾眼角,又道,“尤其是這顆痣……生得最好看。”
若說因容貌出衆受人稱贊,沈燕瀾自小到大已不知聽了多少回,簡直恨不得耳朵生繭,畢竟這麽些年,也只有羽陽對他那張臉視若無物。所以他聽符玉贊他好看,倒是絲毫不以為意,只在聽到最後時,忍不住嗤笑一聲:“一顆痣而已,又有什麽特別了?”
符玉也随着他一笑,同時伸出手,在他那顆淚痣處輕輕摩挲:“師兄難道不知,現下江南女子最時興的妝容,便是以胭脂點綴眼角,稱作‘胭脂淚’,只這一筆,便能平添幾分風流多情,”他一面說,一面向沈燕瀾湊近,喃喃道,“可依我看,旁人再怎樣刻意裝扮,卻也比不上師兄萬分之一的風姿。”
沈燕瀾原本就因內傷之故元氣受損,靠在床頭甚是無力,卻不料這素日乖巧的師弟好像越來越沒規矩,不但伸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還連身逼近,簡直像要将他壓在身下一般。他有些疑心自己是受了調戲,自然不肯吃虧,故意揚起唇微微一笑:“說起風姿,師弟倒也不差,不然當年我也不會把你錯認成師妹,還想着要娶過門當媳婦呢。”
他沒想到的是,符玉聽了這句調侃,非但沒露出羞惱之色,反而露出個春暖花開般的笑容:“那如今,師兄還想娶我過門麽?”
沈燕瀾嗆了一下:“咳……師弟不要說笑了……”
符玉的樣子卻不像是玩笑,他低下頭,極近地望向沈燕瀾:“師兄難道介意我是男子?可是男是女又有什麽關系,我心裏喜歡師兄,這些年從未變過……”
沈燕瀾驀然聽他說出這番話,一時驚訝萬分,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見符玉傾身過來,卻是向自己唇上吻來。他趕忙偏過頭,那吻便落在他側臉上,他又驚又怒,一手便要将符玉推開,沉聲喝道:“你瘋了?這是做什麽!”
然而他現下并無什麽氣力,這一掌推在符玉胸前輕飄飄的,毫無震懾之力。符玉徑直将他那只手握住,低低笑了一笑:“師兄何必害羞,那夜在張氏山莊,我親你時……你明明沒有睡着,為何要故作不知?”
他話音未落,沈燕瀾耳中已“嗡”地一聲轟鳴起:“你說什麽?”
符玉笑得成竹在胸一般:“那時師兄的心跳聲大得我都聽見了,難道師兄還不肯認麽?”他頓了頓,湊過來,又在沈燕瀾耳旁低低私語了幾句。可是他所說的話,沈燕瀾一個字都沒有聽見,他心緒已然亂到極處,一顆心仿佛從沸水中被提到了冰水之中,到最後心內只有一個聲音翻來覆去地道:原來不是羽陽,居然不是羽陽……
符玉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麽,卻忽然發現沈燕瀾臉上血色逐漸褪盡,像是死人般的慘白,不由慌了:“師兄,你……你怎麽了?”
沈燕瀾“啪”地将他扶在自己肩頭的手打開,這一下因急怒攻心,不由自主地使出了幾分內力,而後丹田內那股虛火便猛地竄了上來,激得他登時嘔出一口鮮血。
符玉見他吐血,一下也變了臉色,慌亂地喊道:“師兄……”
沈燕瀾雙眼緊閉,睫毛顫動不休,氣息微弱,口氣卻是嚴厲異常:“滾出去!”
符玉察覺他是動了真怒,慌忙起身,而後“撲通”一聲跪到了床邊:“師兄,你別生氣,是我誤會你心意,我……我再不敢了!”
他連連賠禮,到最後聲音都哽咽了,然而沈燕瀾哪裏能聽得進去。他從方才得知那夜的人并非羽陽之後,便覺先前那一腔歡喜都變作了泡影,再憶起那兩日自己的百般情思,更覺得荒謬無稽,可笑之極,最後竟情不自禁嘶聲低笑起來。誰知剛笑兩聲,渾身氣脈便是一震,而後丹田內靜伏多時的真氣又忽而瘋狂竄動起來,簡直要将他整個人撕裂一般。
沈燕瀾知道這是體內真氣有再次決堤之勢,一旦真氣洩盡,無論散功與否,他這身功力都将不複存在。若在幾日前,他定還會再掙紮一番,可現下心如死灰,竟已不把自己的功力放在心上。
還是符玉見他渾身顫抖不休,暗覺不好,大着膽子抓住沈燕瀾脈門一握,而後立刻大驚失色:“師兄,快……快服玄雪丹!”說着,便要去取沈燕瀾懷中裝着的玄雪丹。
沈燕瀾已疼得弓起身來,卻還竭力按住玉瓶,啞聲道:“一顆玄雪丹只有一日之效,我真氣外洩已是定局,何必浪費……”
符玉又驚又急,連聲道:“能緩一日是一日,師兄怎能讓我看着你這樣受苦?”
沈燕瀾額頭上全是冷汗,仍是執拗地捂着那玉瓶:“你不必管我,這顆玄雪丹我說什麽也不會吃的。”
“只是一顆玄雪丹而已,”符玉氣急之下,幾乎要喊出來,“留着又有什麽用!”
沈燕瀾似是想笑,然而極痛之中,笑意卻擠不出來,只低不可聞地道:“一顆……也是念想……”這句說完,他忽而想起從前聶清濯撫着腰間那老銅酒罐時的神色,一時恍然,像是瞬間明白了很多事,卻又覺得已然毫無意義。
他此番真氣動蕩持續了許久,等到周身痛楚漸漸消散,他慢慢恢複意識,這才察覺這麽長時間,符玉竟是一直跪在床邊望着他,雙眼中滿是淚水。
“師兄……”符玉聲音有些嘶啞,卻又心有顧忌,一根指頭也不敢碰他,神色悲凄地道,“你好些了麽?”
饒是沈燕瀾先前心中有氣,現在看他這樣做小伏低的可憐模樣,也難以再說什麽重話,輕聲道:“我沒事。”
“師兄……”符玉用力咬了咬下唇,“是我不好,惹你生氣,求師兄原諒我這次。”
沈燕瀾聽他又提起先前的事,只覺既頭疼又疲憊,生硬地道:“不要再說這件事了。”
符玉神色黯了一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以後對師兄只有同門之誼,絕不敢再妄動他念,請師兄放心。”
沈燕瀾這才面色稍緩:“你起來吧,我是你師兄,又不是長輩,何必要跪着?”
符玉卻沒有動,他默然許久,像是下了個很大的決心似的:“有件事,我想求師兄答允。”
沈燕瀾生怕他又說出什麽奇怪的話來,十分防備地道:“什麽事?”
“我想請師兄把扶光劍法的劍譜教給我。”
沈燕瀾吃了一驚:“什麽?”
“師兄,”符玉眼眶含淚,很痛心地喊了他一聲,“你這些時日被這真氣折磨得幾乎只剩一口氣,卻還遲遲不肯散功,不就是為了保住扶光劍法麽?可現下看來,你真氣洩出大半,功力已然難保,不如将劍訣交給我,我來替師兄補上扶光劍法的缺。這樣既不辜負羽道長,也可以讓師兄不再受苦,豈不很好?”
沈燕瀾呆在那裏,他自然知道符玉說的很有道理。他失去功力幾乎已成定局,符玉雖未修習過扶光劍法,可內功與自己同出一路,又有逍遙派劍法的根基,這位師弟為人又機敏,短時間內将劍法學會想來也非難事,只是……只是要他這樣簡單地将修習了十年的劍法交付他人,他總覺得心中不甘。
符玉見他擰眉不語,又低低道:“我知道魔劍子那幫人對扶光劍法很是忌憚,所以費盡心思,屢屢構害師兄。這些時日,我見師兄一路傷重,心裏實在萬分難過……”他說到這裏,又用那灼熱的目光向沈燕瀾看來,“我不願見師兄一直身處險境,所以,既然他們定要針對修習扶光劍法之人,倒不如讓我替師兄擔下這一切。”
符玉容色動人,說話時神色又極其誠摯,讓沈燕瀾也在心中暗自動搖,簡直不知要拿這個情真意切的小師弟如何是好。他閉上眼睛沉默許久,才道:“讓我想想。”
沈燕瀾真氣流失,內傷又重,精神自是不大好,沒多久便沉沉睡去。等到他再醒來時,外間已然天光大亮,床頭坐在的身影卻已不是符玉,而是那個瘦瘦弱弱的少年小丁。
小丁一看見他醒了,立刻跳起身:“你等着!”
沈燕瀾還在迷蒙,就見那孩子飛奔着跑出去,不到片刻又捧着個碗快步跑了回來。
“我本來想烤幾只田雞給你吃的,可魏大哥說你受了傷,要少吃那些東西,我只好煮了一些粥,”小丁一面說,一面将粥喂到了他唇邊,“你嘗嘗?”
沈燕瀾還未嘗到,便覺香味撲鼻,可他卻遲遲沒有張口,只神色尴尬地笑了笑:“我先前還說要教你一套掌法,好報償你做的好飯,現下可能要食言了。”
小丁愣愣地看着他。
“我如今真氣幾乎洩盡,散功便在這一兩日,以後大約是武功盡失,形同廢人,所以……無法再教你武功了。”
小丁眼睛瞪得滾圓,立時便想伸手來安慰他,險些忘了手中還端着一碗滾燙的粥。他忙不疊将粥放到一邊,這才對着沈燕瀾擺了擺手:“沒……沒事的,我不用你報答,我是心甘情願做飯給你吃!”
沈燕瀾看這孩子急得腦門上都冒了汗,心裏微微好笑,面上卻還是裝作惆悵神色,低低嘆息道:“你雖然不介意,可我往後沒機會聽你喊我師父,倒也是憾事一樁。”
小丁又是一愣,趕忙道:“我喊就是了,”他雖這麽說,可還是手足無措地攥了自己衣角半天,又張了張嘴巴,最後才期期艾艾向沈燕瀾喊了一聲,“師父……”
沈燕瀾再也忍不住,大笑了兩聲,而後又覺得內息淩亂,這才漸漸止了笑聲。
小丁卻不知道對方是故意調笑自己,還以為沈燕瀾是聽人喊他師父,心裏高興才這樣笑,立刻認真地道:“我不用你教我武功,以後都喊你師父,好不好?”
沈燕瀾愣了一下,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是太過窮極無聊,不該逗弄這天真的小少年,正想尋個借口将此事略過,就見小丁又滿臉嚴肅地問道:“我要喊你師父,那……是不是要喊符少俠和羽道長師叔呢?”
沈燕瀾被問得措手不及,想了想才道:“喊符玉師叔也就罷了,至于羽陽麽……”他心裏想說的是,我都差點要喊羽陽師叔,你又憑什麽喊他師叔?
一想起羽陽,他心中又是五味雜陳,晃神許久,才無意識嘀咕了一句:“叫什麽師叔,還不如叫他師娘。”
小丁懵懂地張大嘴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