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對着這樣一個白紙般的純真少年,沈燕瀾再是不羁,也知道不該信口胡扯,故而難得地換了副正經面孔,向對方道:“待我自行散功之後,或許需要幾年的功夫才能将從前的武學重新拾起。在此期間,我先讓師弟授你幾門逍遙派的基礎功法,至于以後……待我功力恢複,再正式将你收入門下。你既叫我一聲師父,總不能讓你吃虧才是。”

小丁慌忙擺手:“我……我不是為這個……”他嗫嚅了一下,才猶猶豫豫道,“我這樣的小乞丐,從來沒人願意摸我的頭,你……你是第一個……”他說完,似乎是覺得這話說得有些可笑,略顯尴尬地低下了頭去。

誰料沈燕瀾聽了,倒若有所思般沉默許久,才緩緩道:“小時候,只有我娘常常摸我的頭,後來我每次想起她,就很希望有個人能來摸摸我的頭,可惜……”

他一提起此事,忽而又想起從前在天山的時光,後山的那棵老松,樹下白衣當風的身影,還有那偶然一次,撫摸自己頭頂的溫暖。他想起這些,不由便低低嘆了口氣,重又靠回了床頭。

小丁觑着他面色,小聲問道:“你是不是內傷發作,不舒服了?我喂你喝粥好不好?”

沈燕瀾勉強向他笑了笑:“我沒事,你不必在這裏陪我,去忙你們幫內的事吧。”

“我沒有什麽事的,”小丁連忙道,“魏大哥說,他不在的時候,讓我千萬好好照顧你。他還說,那晚要不是你擋住天羅紅蓮,我們全都會沒命的。”

他看着沈燕瀾,認認真真地道:“像你這樣舍己救人的大英雄、大豪傑,是我們丐幫最最欽佩的了。”

沈燕瀾被他誇得幾乎不自在起來,他那時可未曾想過要舍己救人,說到底,不過是一時心急,忘了自己身上有傷罷了。他想了想,還是問道:“你方才說魏大哥不在此處,他又去了哪裏?”

“魏大哥那夜原本去追偷襲之人,可惜那人身法太快,他沒能追上,只撿到一只紅色小筒,正是發射天羅紅蓮的器物。他拿到這件東西,幾乎可以确信對方是唐門中人,當下便氣憤不過,拿着證物,要去唐家堡讨要說法。”

“唐家堡?”沈燕瀾吃了一驚,“他獨自前去那裏,豈不十分危險?”

“我們也覺得很是不妥,可魏大哥一意孤行,我們也攔不住他……”小丁讷讷地道,“大夥本要與他一起,可那時候你傷勢沉重,羽道長又匆匆離去,狄公子也負傷在身。我們兄弟總不能丢下你們不管,所以……只能眼睜睜看魏大哥去了……”

聽他這樣說,沈燕瀾不免又陷入沉思,只覺這一路上發生種種,既似唐門所為,又不似唐門所為,撲朔迷離,極為蹊跷。

小丁見他蹙眉不語,趕忙又寬慰道:“成都分舵的兄弟們前日便趕往唐家堡,他們很有些打探消息的本事,想來很快就能将秦長老和魏大哥的消息傳回來了。”

沈燕瀾忽然擡起眼睛:“成都分舵就在蜀中,難道這裏的丐幫弟子竟從未聽說過魔劍子的消息麽?”

小丁愣了愣,輕輕搖頭:“這裏的兄弟們對魔劍子的事一無所知,我倒是向他們提起過唐大唐二,想着或許能從這二人身上探聽出魔劍子的蹤影。可是那兩人的身形相貌都沒有特殊之處,除了是對孿生子,我也說不出別的特征來。”他說到這,苦惱地皺起眉頭,“唉,要是有張畫像就好了,可惜我不會畫畫……”

沈燕瀾聽到這裏,忽然低低“嗤”了一聲:“是了,我怎麽忘了還有這法子,”他伸手拍了拍小丁肩膀,“快,取紙筆來。”

小丁一愣:“怎麽,難道你會畫畫?”

沈燕瀾微微一笑:“會畫畫很奇怪麽?你師父我的本事還多着呢。”

小丁離去後不到片刻,房門便又被人推開,沈燕瀾還有些奇怪這少年的動作怎會這樣快,卻見進來的身影修長飄逸,原來卻是符玉。

“師兄。”符玉走入之後,并未急着走近,而是遠遠地向他垂首行了個門中禮儀,然後低着臉猶豫着道,“你的傷勢……如何了?”

沈燕瀾對之前的事還心存芥蒂,一見他進來,方才那點笑容立刻凝固在了臉上,态度也不如從前那樣親切自然,只淡淡道:“事到如今,還能如何。”

符玉怔怔擡起頭來,像是想要走近兩步,卻又生生站住,小心翼翼地道:“可否讓我聽聽師兄的脈息?”

他這一擡臉,沈燕瀾才發現對方雙眼紅腫,像是難過得徹夜未睡,原本神采飛揚的面孔也極其晦暗,看起來失魂落魄的,不由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你過來吧。”

符玉這才稍稍松了口氣,趕忙走到沈燕瀾榻邊,而後遲疑地伸出手,想要去按沈燕瀾的脈門。誰知沈燕瀾卻一擡手,将符玉手腕握住,拉着他坐到身邊,聲音很低地道:“我脈息已亂,撐不了太久,不如趁現在,我将扶光劍法的劍訣背誦給你,你先自己練習,待羽陽回來……再與他練過。”

符玉目光一滞:“師兄真的要把扶光劍法教給我?”

“魏泰平去了唐家堡,此事你應該也知道,”沈燕瀾低低道,“如今魔劍子的事還沒有着落,丐幫和唐門倘若再起沖突,武林中局勢便會更亂。眼下正是用得上扶光劍法的時候,我卻……”

他說到這裏,又沉默許久:“說到底,是我自己不濟,遭人暗算,功力盡毀。羽陽之前訓斥我,我還當他看我不慣,故意找茬,現在想來,他說的一點也沒錯。”他擡起手,在符玉肩上拍了拍,苦笑道,“你肯替我補這個缺,自然極好。只是修了這門劍法之後,千萬別跟我一樣,随随便便就着了別人的道,知道麽?”

符玉神色鄭重地點了點頭:“師兄放心,我定不敢大意。”

“扶光劍法分作兩儀之象,一位負陰,二為抱陽。負陰者所習劍法大多化用自天山劍法,抱陽者所習劍法則是來源于逍遙派劍法。逍遙派劍法本有九路,各有四種變化,算來共有三十六路之多,其中用入扶光劍法的只有半數,待我一一傳授給你。”

符玉畢恭畢敬地垂下頭:“悉聽師兄指教。”

沈燕瀾凝神想了片刻,才緩緩念道:“天生百骸,後通九竅,而後六藏,一受其形,心與之然,人之生也,其我獨芒。”

這句念出之後,符玉趕忙跟着背誦了一遍。他雖天資聰慧,然而這劍訣極其奧妙,只這一句他便不能全然領會,只好将不懂之處一一向沈燕瀾求教。沈燕瀾答他之時卻有些神思飄忽,畢竟這套劍訣他習得已有十年,此刻念出,倒像是要将它從自己身上徹底剝除一般,讓他心內都隐隐作痛起來。

待符玉将這第一句記下之後,又忽而擡頭問道:“不知負陰者的劍訣又是什麽,扶光劍法需二人配合,我若對羽道長的劍法一無所知,又如何與他配合呢?”

這話倒是把沈燕瀾問住了,他思來想去,才發現自己根本從未注意過羽陽的那份劍訣是什麽內容。他們出劍時從不會知會對方,卻總能自然而然地使出與對方配合的劍招,那是培養了十年的默契,絕非旁人能夠明白。

一想到這裏,沈燕瀾心情愈發沉郁,低低道:“你們多練習幾次,自然能夠明白。”

符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見羽道長性子孤冷,似乎不是耐性好的人,不知練劍時會不會嫌我蠢笨……”

對于他的擔憂,沈燕瀾只低低苦笑一聲,不置可否。他自然知道羽陽性子孤冷,看着便不好相處,然而他們練劍時,羽陽卻可算是耐性極佳。記得從前修習扶光劍法,因那招“素月流天”太過精妙,他怎麽也掌控不好,練了小半月,還是毫無長進,最後甚至險些失手傷了羽陽。羽陽雖躲閃及時,未曾見血,他那道袍的肩膀處卻被沈燕瀾用斷雲割破,撕開好大一處裂口。沈燕瀾慚愧至極,為表歉意,只好請羽陽将外袍脫下,想要親手縫補好之後再還給對方。羽陽倒沒有怪罪之色,一言不發地将那破道袍遞給他便走了。可沈燕瀾又哪裏會做什麽針線活,回房研究許久,終是想不出縫補之法,只好暫時把那道袍攤在床邊,擱得年深日久,最後連自己都忘了要歸還的事。

那件道袍後來去了何處?沈燕瀾怔怔回想,卻覺得記憶中一片空蕩,似乎怎麽也想不起來。只聽符玉又在他耳旁問道:“師兄,不知劍訣的第二句是什麽?”

“第二句……”沈燕瀾喃喃重複,散亂的神思卻收不回來,他忽然覺得頭暈目眩,體內那散亂的真氣忽而又暴動起來,在他經脈中胡亂沖撞。

就在他視線都漸漸昏暗之時,手腕脈門似是被人握住,只聽符玉驚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師兄!沒有玄雪丹壓制,這真氣湧動的時間變得更短了,先前還有十二時辰,現在只隔了六個時辰,倘若再不散功……”

“我将劍訣交給你,便是決定要自行散功了……”沈燕瀾知道他要勸什麽,吃力地打斷他道,“你先出去……”

符玉連連搖頭,神色十分緊張:“散功最是兇險,我要留下來為師兄護法。”

沈燕瀾見他不肯離去,也無可奈何,強忍着周身的劇痛,低頭去扯身上的衣結。然而他此刻手指都幾近痙攣,竟連解開衣結的力氣都沒有了。

符玉看了他兩眼,終是忍不住,上前道:“我來吧。”

他知道散功之時,全身真氣都會頃刻外湧,沈燕瀾先前受了烈雲刃,體內真氣更是炙熱無比,倘若這些真氣沒有立刻發散,只怕傷勢會更重,甚至有性命之憂,自是不能将衣衫穿得這樣嚴整。他低下頭,也不看沈燕瀾面色如何,只極快地将他衣衫解開。

沈燕瀾正陷在煎熬般的痛楚中,全無氣力,待得胸腹一涼,他忽而覺得有些難堪,氣喘籲籲地道:“你出去……我自己來……”

符玉卻置若罔聞,攬着他肩膀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而後用衣袖小心地将他唇角血跡擦去:“我陪着師兄。”

沈燕瀾還要再說什麽,卻覺體內真氣躁動至極,似乎轉眼就要将他經脈生生扯斷,只好閉起雙目,凝神運氣。就在他要将周身功力盡數散去之時,只聽屋門被人“砰”地一聲撞開,而後傳來小丁激動的聲音:“師父,你看誰來了!”

他話音未落,身後便出現了一個白衣身影,那人一閃身便進入屋內,待看清榻上衣衫不整的沈燕瀾和符玉之後,那人神色瞬間便是一冷,如同籠了一層冰霜。

沈燕瀾猝不及防與他對視,心中遽然震動,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屋外又傳來一聲低笑:“怎麽兩月功夫,我竟多了個徒孫出來?”

沈燕瀾聽見這個聲音,精神猛然便是一振,失聲喊道:“師父!”

只見一個天青色衣衫的人影飄然而至,外間驕陽似火,那人卻像株青蓮似的,帶着幾縷淡然荷香,身姿缥缈,如同谪仙。

小丁看得呆了,不自覺張大嘴巴,誰料下一刻便被來人捏住下巴,左右瞧了一瞧,輕輕咂舌道:“這小乞丐容貌太過尋常,看着也不聰明,連點師門禮儀都不懂,徒兒為何收了他?”

沈燕瀾對自家師父的脾性十分了解,知道他向來不分輕重緩急,就算自己在這邊重傷吐血,他也更在意自己的徒孫長得夠不夠漂亮,腦袋夠不夠聰明。當下只好嘆了口氣,向小丁道:“還不快叫人,這是你師祖。”

小丁只好結結巴巴地喊道:“師……師祖。”他生怕又被人說不知禮節,想了想,又轉頭看向符玉,喊了聲,“師叔。”

最後才想起屋內只漏了一人還沒喊,便又看向沉默不語的羽陽:“師……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