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這句喊得小聲且猶豫,剛一出口,就見羽陽目光冰冷地向他掃視過來,小丁被他看了一眼,就覺得渾身都僵住,一時呆在了那裏,而後便聽榻上傳來沈燕瀾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羽陽這才急轉目光,看向沈燕瀾的方向,身形一晃,便要去細看對方的情況。然而他卻慢了一步,被聶清濯搶在他身前趕到榻邊,符玉趕忙起身行禮,喊道:“弟子見過聶師叔。”
聶清濯卻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根本沒有正眼看向這位師侄,只抓過沈燕瀾的手腕握了一握,面上的閑散之色驟然斂去,沉聲道:“你們都出去。”
他這句說得很是威嚴,小丁立刻便答應着退了出去,而後羽陽也轉身走出,只有符玉依舊立在那裏,憂心忡忡地道:“師兄傷勢沉重,方才正要散功,又被打斷,只怕是亂了內息……”
“我自己的徒弟,難道我看不出來?”聶清濯冷冷“哼”了一聲,衣袖向後一掃,竟是用真氣将符玉向後推開,一直推出門外。而後隔空一抓,将那屋門緊緊關上,這才搖了搖頭,“啰裏啰嗦。”
一時屋內只剩下他們師徒二人,沈燕瀾方才被小丁那聲沒頭沒腦的稱呼吓了一跳,本就竭力控制住的氣息頓時大亂,所以才連聲咳嗽起來。現下周遭靜了下來,他才漸漸止住咳聲,擡眼看向聶清濯,還未張口說話,手腕便被對方捏住,只見自家師父臉色很不好地道:“怎麽,你方才要自行散功?”
對着這句诘問,沈燕瀾忽然有些心虛,小聲應道:“是……”
“好,”聶清濯将臉一板,“那為師便助你一臂之力。”
沈燕瀾聽他口氣不同尋常,心下微驚,趕忙便要從對方手中将手抽回,然而他現在氣弱體虛,哪裏是他師父的對手,竟被強行鎖住了脈門,而後一股強大真氣便順着經脈沖入了他的氣海。
沈燕瀾先是不知所措,只覺這股真氣沖入氣海之後,将他體內那些淩亂真氣都襲卷了進去,周身痛楚感登時退去大半,随後丹田內一片空蕩,渾身漸漸發軟,像是失了所有的力氣,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
聶清濯見狀,立刻松開他手上脈門,改而将手撫上他頭頂,阻止了他下滑的趨勢。
沈燕瀾在迷迷糊糊中察覺到百會穴湧入一股暖流,立時清醒了過來,他身為逍遙派弟子,自是知道這穴位是門中傳功的法門,而後也恍然明白了聶清濯的意圖,不由渾身一震,驚呼道:“師父,萬萬不可……”
聶清濯面容俊逸,絲毫看不出年紀,只是此刻光潔的額頭上漸漸有汗水滲出,一面運功一面低斥道:“住嘴。這個時候還敢擾亂為師心神,難不成想害死我?”
沈燕瀾被他訓得一句話也不敢說,只好緊緊咬住牙關,由着對方将那股純厚內力源源不絕傳入他體內,然而心緒卻是急劇起伏,難以平靜。他自然知道聶清濯這是要把自身的內力傳給他,他當初拜師時,曾對這位師父怪異的行事頗有微詞,只覺對方全然不如別的師叔師伯那樣悉心關懷弟子,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便是偶爾現身,也并不好好指點自己武學,反而盡帶着自己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若不是門中上下都看重皮相,只怕早将他們師徒二人逐出門去。
可眼下,這看似目空一切,對什麽事都不在意的師父,卻把習武之人最看重的功力毫不可惜地傳給了自己。他作為徒兒,自是既驚又愧,除了感激,更是難過,眼中早已不自覺模糊了一片。
聶清濯一直閉目運功,根本未察覺到他的表情變化,等到這場漫長的傳功結束後,他才氣喘籲籲地向榻上一倒,占了沈燕瀾方才躺着的位置,長長出了口氣:“幸好當初只收了一個徒兒,否則我這條老命恐怕都不夠……”這句玩笑只說出半句,他便看見沈燕瀾面色,微微一怔,而後輕聲哂道,“傻徒兒,哭什麽?”
沈燕瀾被他一問,慌忙低頭掩飾去面上失态。他察覺到自己丹田內十分充盈,先前如燒灼般的真氣已被全部化去,而現下體內所蓄內力竟比原先還要多出一倍,不由顫聲問道:“師父究竟給我傳了多少功力?”
“只是二十年功力罷了,”聶清濯說着,又很散漫地笑了兩聲,“不過你若再惹禍上身,為師可沒有這麽多功力好傳授給你了。”
沈燕瀾聽得更加愧疚難當,猜測這二十年功力大約是師父半生修為,慌忙整衣下榻,對着聶清濯拜了下去:“師父大恩,徒兒無以為報。”
“好說好說,”聶清濯仰天打了個呵欠,“你現在出去,讓我好好睡一覺,便算是報答了。”
沈燕瀾這才察覺他眼底倦意,不由問道:“師父這幾日都未曾安睡麽?”
聶清濯聽了這句問話,原本平靜的臉上忽然便浮起怒氣,瞪着眼睛看向沈燕瀾:“還不是拜那羽陽所賜,想我幾日前還在庫葉城醉生夢……咳,參悟劍道,他忽然便闖了來,跟從前一樣板着臉孔,只說徒兒你命懸一線,急等我前去救治。其餘什麽也不肯說,挾了我就要走,真是沒大沒小,一點規矩都不講。”
沈燕瀾聽了這話,怔怔道:“原來羽陽先前離去,是去尋找師父……”他頓了頓,又驚疑不定地擰起眉,“可是庫葉城距離成都千裏之遙,就算以你們的輕功,也沒有這麽快的道理。”
一聽這話,聶清濯更是氣得不輕:“別提了,整整三天三夜,我幾乎是不眠不休,根本未曾合眼。偶爾在路上稍想歇一口氣,那羽陽便在我耳旁冷不丁地道,‘沈燕瀾大約已支撐不住了’,簡直如同催命一般,硬生生逼着我趕了來。”
沈燕瀾又呆了一下,喃喃道:“這麽說來……他離開這六七日,也是未曾歇息過了?”
聶清濯沒好氣地道:“你管他那麽多,我還有話沒問他,扶光劍法需二人共進退,怎麽他還好好的,我徒弟卻險些廢了!”
沈燕瀾趕忙解釋:“是我一時不慎,遭了暗算,原本已有所好轉,誰知後來……遇上了唐門的天羅紅蓮。”
“天羅紅蓮,”聶清濯猛然欠起身,目光如炬向他看來,“怎麽回事?”
沈燕瀾趕忙将一路經過向他細細敘述了一遍,而後又斟酌着道:“這一路與我們交手的唐大唐二雖得魔劍子武學傳承,可行事卻不像唐門中人,我剛猜測此事與唐門無關,誰料當夜便險些被天羅紅蓮暗算……師父,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天羅紅蓮一直秘藏在唐門中,外人應該拿不到,對不對?”
聶清濯沉默片刻,才點了點頭:“天羅紅蓮是由唐門十大長老之一的唐殊打造,一共只有三枚,其中兩枚都在當年與丐幫混戰中使出,致使丐幫數百名弟子喪生。昔年丐幫與唐門的那場争鬥雖是受外界宵小挑唆,雙方都有過錯,可唐門卻因手段狠辣更遭诟病。兩方和解後,唐殊還曾為此立誓,終生再不制作暗器,之後那僅剩一枚的天羅紅蓮也被唐門收入庫中,不再輕易取出。”
沈燕瀾聽到這裏,恍然大悟般道:“怪不得魏大哥當日撿到天羅紅蓮便氣憤難當,立刻要去唐門興師問罪,原來這暗器與他們丐幫本就有宿仇。”
聶清濯聞言,摸了摸下巴:“可這事還是奇怪,若偷襲你們的當真是唐門中人,他們向來行事缜密,便是偷襲失敗,也不會将暗器丢在當場任由別人撿去。若不是唐門中人……他們是如何拿到這天羅紅蓮的呢?”
“會不會是偷的?”
聶清濯嗤笑出聲:“唐門可是賊祖宗,能進唐家堡偷東西的人,為師倒是想見見。”
沈燕瀾原本想請師父指點迷津,誰知聽了這番話,卻是更覺糊塗,只好轉過話題:“聽說唐門先前發了天絕令,請各派掌門前去,穆師伯也在受邀之列,不知……會不會有危險?”
聶清濯更加好笑:“上次讨伐魔劍子時,唐門那道天絕令穆師兄便沒有收,現在他年紀大了,整天就愛養養花逗逗鳥的,更不會去湊這種熱鬧。”說完,又翻了翻眼睛,“再說,他要是去了,應當是別人有危險吧。”
沈燕瀾搞不清師父與掌門師伯從前起過什麽龃龉,可見他一副毫不擔憂的模樣,便也放下心來,拱了拱手:“那師父好好休息,徒兒告退。”
“等等。”聶清濯忽而出聲将他喚住,聲音中隐隐有些肅然之意。
沈燕瀾只好站住:“師父還有事?”
聶清濯凝視他許久,忽而凄然一笑:“燕瀾,你下山時,師父與你說過的話,你都還記得麽?”
“徒兒記得,此番下山,務必要除去魔劍子。倘若還有他人擅自習得逍遙派武功,也要斬草除根,絕不能讓本門功法流落外人之手。”
聶清濯緩緩點頭:“你記得就好。昔年是我一時不甚,遺失了小無相功秘笈,為師這些年四處奔走,也是為了彌補此事。如今我已将二十年功力傳授給你,自己不過只剩一具朽弱殘軀,這守護逍遙派武學的重任便要落到你肩上了。”
沈燕瀾與聶清濯師徒十幾載,極少聽他這樣嚴肅地交代事情,自是不敢怠慢,趕忙躬身應道:“是!”
外間暮色沉沉,竟已到了傍晚時分,沈燕瀾大傷初愈,這才忽然覺出餓來,立時便想去找那便宜徒弟讨頓飯吃。可此處丐幫分舵的布局十分陌生,他四處轉了許久,也沒找到小丁的身影,最後想着從高處眺望或許會容易些,便縱身躍上鄰近最高處的屋頂。他卻忘了自己如今內力強于先前許多,運功時失了準頭,險些一頭撞到了屋頂上,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卻見那屋頂一角坐着個熟悉的白衣身影,正目光平靜地向他望來。
“羽陽?”沈燕瀾沒想到會在這裏撞上他,險些咬了舌頭,“你……你怎麽又在屋頂上打坐?”
羽陽淡淡瞥了他一眼,站起身來:“你好了?”
沈燕瀾頓了頓,才反應過來對方在詢問自己的身體,趕忙道:“好了,好多了。”他笑得不懷好意,“要不要來試試?”
羽陽将頭一點:“好。”而後衣袖一揮,飄然落下,不多時便拿着兩把劍返身回來,一把是他的琢光,另一把自然是沈燕瀾的斷雲。
沈燕瀾見他這樣幹脆,好像早便準備與自己比一場,倒是有些心虛:“你……幾天沒睡覺,要不要休息休息,明天再……”
羽陽一手将斷雲抛給他,冷然道:“這麽多天不曾練劍,看看你生疏了幾分。”
沈燕瀾見他對自己又是從前那樣的冰冷态度,一時也有些動氣,将斷雲一把拔出:“你要是輸了怎麽說?”
羽陽似是覺得這句問話太過無稽,揚唇冷笑了一聲。
沈燕瀾在暮色中卻未分清他這笑容的含義,也微微一笑:“你要是輸了,就罰你……”他目光在羽陽身上打了個轉,腦中閃過無數念頭,終究不敢太過造次,“就罰你給我吹曲子,吹到我滿意為止。”
羽陽默然了片刻,竟點了點頭:“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