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夏時傍晚相較平日要漫長許多,遠遠只見一片琥珀金色照在這處屋瓦之上,竟是流光溢彩,就在這片金紅的屋瓦之上,兩人正交手得如火如荼。

其中那青衫身影十分靈動飄逸,手中劍影便似一道銀光,随他上下翻飛,輕盈流轉,幾無蹤影。另一人白衣如雪,衣袂當風,劍氣寒光凜冽,招式中隐有肅殺之氣。兩人劍刃相交,仿佛在斜風細雨中下了一場驟雪,卻是風勢轉急,雪勢轉緩,将刮過屋頂的晚風都帶起了一陣微涼的旋兒。

沈燕瀾從前與羽陽對劍時鮮有勝績,然而今日內力充沛,不免起了幾分求勝之心。手中劍勢變化無端,不多時,便将先前那套閑雅輕靈的秋水劍法換做撲朔繁複的迷蝶劍法,劍尖顫動,如同綻開無數幻影,讓人眼花缭亂。羽陽卻不管他如何變化,始終氣定神閑,周身冷意絲毫不減,手中劍鋒一指,便止住了對方劍尖攢動。他起先還顧忌沈燕瀾傷重初愈,沒有使出全力,對了幾招後才發現對方功力竟勝過往昔,故而再不保留,向後縱身一躍,長劍揮出,在暮色中劃開一道光刃,直指向沈燕瀾頸側。

須臾之間,沈燕瀾察覺利風撲面,混元罡氣立時吐出,将那劍氣格住,然而閃身時發帶卻被劍氣削斷,垂落半截,随着晚風在他臉旁飄然飛舞。他微微吃了一驚,顯然不曾想到對方會用這樣不留情面的攻勢,不由擡起眼睛略帶怒意地向對方瞪去。這一瞪才察覺羽陽正持劍伫立在那裏,像是微微怔住般看向自己,平素寒冰般的眼眸竟難得地消融了幾分,露出潋滟波光。

沈燕瀾明知他方才若是再出一劍,自己必輸無疑,卻不知他為何忽然停住。他心思急轉,只覺不能錯過這樣的良機,立刻提起斷雲,向前攔臂橫掃,劍意如同山谷驚洪,破閘而出。這招不像是逍遙派劍法,倒像是以冷絕著稱的天山派劍法,鋒芒畢露。

羽陽猛然回神,回劍斜削,劍氣一吐,便要将那洶湧而至的劍意攔住。然而他面前那雪亮寒芒卻忽然煙雲般消散,只有一點微光破風而來,堪堪點在他眼皮之上,還略帶得意地晃了一晃,正是逍遙派迷蝶劍法的最後一式——“曉夢初醒”。

這一勝來得出乎意料,沈燕瀾自是萬分欣喜,唇角忍不住上翹,将斷雲攸然收回,而後不急不緩地将垂落在臉側的那截發帶拂開,眼波微挑看向對方:“如何?”

羽陽定定看了他一眼,神色倒沒有什麽起伏,只漠然将手中琢光收入鞘中,而後自腰間取下雲箎,淡淡問道:“你要聽什麽?”

沈燕瀾張口便想答“臨江仙”,然而這三個字在舌尖轉了一圈,卻又被他咽下,轉而擡起下巴,将眉梢一挑:“不如吹個沒聽過的,鳳求凰吧。”

他剛一說完,忽然又覺得不妥。衆所周知,那“鳳求凰”是支纏綿悱恻的情愛之曲,讓這個清心寡欲的道子吹奏,似乎是強人所難了。誰知羽陽并未露出為難之色,只凝神想了片刻,而後便将雲箎舉到唇邊,緩緩吹來,悠揚宛轉,果然便是“鳳求凰”的曲調。

此刻天已黑透,周遭院落樓閣皆陷入茫茫墨色,只有遠近幾處屋舍亮着昏暗微光。沈燕瀾坐在屋頂瓦瓴之上,聽着耳邊雲箎聲響,一面弾劍相和,一面輕聲哼唱:“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哼着哼着,就不由擡起臉去看羽陽,他如今恢複內力,在夜色中也能視物,只見對方眸光冷淡,雖是吹奏這樣纏綿的樂曲,面上卻毫無半點情愫流露,果真是一副不通情愛的出家人模樣。

沈燕瀾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收回目光,垂下眼睛暗想:那夜果真是我鬼迷心竅,居然疑心那人是他,他這樣的人……又怎麽會做出那種事情,他這樣的人……又怎會喜歡我……

一想起那夜之事,他心中忽然便生出煩亂之感,連曲子也哼不下去,只心亂如麻地站起身來。起身之時,膝頭的斷雲“铛”地一聲落到瓦瓴上,他思緒混沌,明明用內力便可将劍抓回,卻像個不通武功的尋常人一般俯身去拾。這一彎腰,他視線便不免掃到羽陽道袍下擺上,只見那素日一塵不染的白衫上竟沾着許多塵土,想來便是這幾日從蜀中到天山奔波千裏之故。他認識羽陽十餘載,何曾見過對方如此狼狽,再一想到他如此勞累都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心中忽而便是一陣悸動,幾乎想不管不顧地伸出手去,抓住那近在咫尺的衣擺。

就在此時,羽陽卻已吹完了那一曲“鳳求凰”,他收回雲篪,向後退了一步,似乎便要撤身離去。沈燕瀾正神思恍惚,只見對方要走,便直起身想要阻攔。誰料他腳下那幾方瓦片方才被斷雲砸下時便已然碎裂,現下又受他一踏,底部松動,整列瓦片都順着屋頂斜坡向下滑去。

沈燕瀾立足不穩,也随之向前一滑,徑自撞到了羽陽懷中,将羽陽帶得一起向下墜去。

羽陽雖是素來鎮定,卻也沒料到有如此驚變,正要提氣穩住二人身形,卻不防沈燕瀾頭上那根作亂的發帶又被亂風吹着打到他臉上,氣息頓時一岔,兩人就這樣狼狽地從屋頂滾到了下方院落中。

他二人雖有真氣護體,落地時不至于疼痛,姿态卻有些不堪。沈燕瀾只覺一陣微涼氣息撩在自己臉上,清新如同冰雪,睜眼一看,才訝異地發現自己竟将羽陽壓在身下。只見羽陽胸膛起伏不定,唇角繃得很緊,目光別到一旁,眉間微微蹙起,似是十分不悅。他這樣極近地對上對方那不染俗塵的面孔,心下立時慌亂,趕忙縱身而起,閃開幾步,結結巴巴道:“你……你沒事吧?”

羽陽起身後卻沒有答話,只低頭拿過腰間那管雲箎,遞到眼前細看。

沈燕瀾心裏立刻“咯噔”一聲,他知道那雲箎只是竹管制成,不像佩劍那樣堅硬,從那麽高的屋頂上摔下,多半已被壓壞了。一想到自己又連番闖禍,他心中更是忐忑,猶猶豫豫地道:“我……弄壞了你的雲箎麽?”

羽陽淡然搖頭:“沒有。”

沈燕瀾卻不肯信,從他手中将雲箎抽了過來,自己細細看了一遍,這才發現這支竹管韌性極佳,果然沒有一點損壞。他稍稍放下心,而後又忽然想起什麽,趕忙伸手向自己懷中摸去,臉色頓時就是一變。

只見那裝着玄雪丹的玉瓶已然裂成了幾塊,所幸瓶中那枚丹藥還算完整,與那幾片碎玉一起被他從懷中取了出來。他盯着手心呆了片刻,終是将那碎了的玉瓶丢到一旁,而後從裏衣袖子中撕下一塊布料,将那枚玄雪丹裹好,重又收到懷裏,輕聲嘀咕道:“都說翠玉最能收藏藥氣,這玉瓶還是我好不容易從師父的藏品中翻出來的,現在要到哪去找第二個瓶子出來。”

就在他自言自語的時候,羽陽已冷冷開口:“怎麽還剩一顆玄雪丹?”

沈燕瀾微微一怔,故作無事般擡頭笑了笑:“我……後來好多了,就沒有吃它。”

“好多了?”羽陽扯動唇角,露出個譏諷笑意,“我與聶前輩趕到時,你幾乎真氣洩盡,甚至到了自行散功的地步,也叫好多了?”

沈燕瀾聽他口氣非同尋常,似乎十分危險,不由心虛地咽了口口水:“我……”

“沈燕瀾,”羽陽冰冷地喊了他一聲,“你可知道,我是算着七顆玄雪丹可以保你七日內無恙,這才離開此處去尋聶前輩。庫葉城離此地相隔千裏,我們一路星夜兼程,不過是想趕在七日之期,你體內真氣還未大亂時為你平息傷勢。倘若我早知道你對自己的安危毫不在乎,甚至可以随意将自身功力毀去,我又何必奔走千裏,去把聶前輩請來,只由你自生自滅便是了!”

他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極重,竟是罕見地動了真怒。沈燕瀾自從當年與淩青看春宮圖被他捉到,便再也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心裏更是發慌,半天才結結巴巴解釋道:“我那時……又不知道你第七日便會回來,”他想起當時無助心境,忽而有些委屈,“我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你是去尋我師父,我只知道自己體內真氣遲早會失去掌控,散功也是在所難免。所以,我才留下這最後一枚玄雪丹沒有服下……”

羽陽聽了他這番辯解,卻是冷笑了一聲:“丹藥本就是療傷之用,你若不肯服,又何必留着?”

沈燕瀾怔怔看了他一眼,過了半晌,才強自從喉間發出一聲短促笑意,用平日散漫的口氣道:“誰不知道天山玄雪丹珍貴,便是一顆說不定也能賣出好價錢。我眼看便要成為廢人,無處生計,自然要留着這個,怎知日後不會派上用場。”

他說完這句無稽之語,本以為羽陽會怒氣更甚,誰知對方只是漠然将身背了過去,冷冷道:“那七顆玄雪丹本就是送你的,你願意如何處置都随你。”

這句話語氣平靜,卻比發怒更讓沈燕瀾忐忑。他嘴唇翕動,還想再說些什麽,就聽羽陽繼續道:“我只是不懂,你這麽多年功力也算來之不易,你竟絲毫不顧惜。逍遙派散功之法我也有所耳聞,知道過程十分兇險,況且散功之後氣海八成會受損,往後想将武功再重頭拾起,便更加艱難。”他默然良久,聲音更低,“還記得當年你與聶前輩千裏迢迢來到天山,一待就是十年,如此艱辛,不過就是為了修習扶光劍法。平日練劍時你閑散偷懶,我只當你生性如此,直到這次我才明白,原來你是真的不把這劍法放在心上。”

沈燕瀾聽他話中含義,似乎對自己失望至極,不由心中漸漸發冷:“原來你這麽看我……”他咬着牙,兀自笑了兩聲,“我說你平日待我漠不關心,怎麽這次受傷你卻如此緊張,原來是怕我散了功力,連累你白白耗費了十年光陰。”

他說這句氣話,原本是想激得對方開口否認,誰料羽陽卻依舊背着身,一言不發,倒像是默認了。他一時更加惱火,怒氣過後卻又覺得心灰意冷,過了半天才微微顫抖地道:“你放心,我在散功之前便已想好,讓我師弟填補我的空缺,修習扶光劍法中抱陽者的部分。他與我所修內功相同,也有逍遙派劍法的根基,想來與你練習一段時間便能掌握這門劍法。你與師父趕到之前,我正要将那部分的劍訣交給他……”

他剛說到這裏,就見羽陽猛然轉過身,擡手一抓便将沈燕瀾衣領揪住,臉上怒氣前所未有,聲音中甚至隐有殺意:“你把劍訣交給了別人?”

沈燕瀾沒想到他反應這樣大,出于習武之人的本能便要去格開對方的手,誰料剛拂到對方手上,竟被一股冰寒內力震開,不由又驚又怒:“你這是要對我動手?”

羽陽聽了這句,像是微微怔住,而後将內力一斂,手卻依舊揪在沈燕瀾衣襟上,冷聲問道:“你到底有沒有把劍訣給他?”

沈燕瀾原本就傷重初愈,被他那冰寒真氣一激,胸前十分不順暢,連連咳嗽了兩聲才沒好氣地道:“只教了一句,你和師父就到了。”

聽他這麽說,羽陽才将手松開,神色卻不見和緩,依舊冰冷至極:“扶光劍法是翠虛師兄與聶前輩心血所創,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随意交給別人。”頓了頓,又有些譏諷地道,“你與你師弟再是交好,也不該這樣色令智昏。幸好你還沒有全部交出,否則……”他說到這裏,再不多言,只意義不明地冷哼了一聲,轉過身拂袖而去,須臾間便沒了蹤影。

他離去之後,沈燕瀾依舊站在原地,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喃喃道:“他到底在胡說什麽,什麽色令智昏,要不是擔心他白練了這麽多年扶光劍法,我又何必找師弟來補這個缺。”

他還從來沒有與對方起過這樣大的争執,心頭一時悵然若失,茫然伫立良久,才察覺手中還握着一物,正是羽陽的那支雲箎。那雲箎上還殘留着淺淡的冰雪氣息,依稀與羽陽的氣息相近,沈燕瀾循着氣息将那支色澤沉透的竹管貼到面前輕輕嗅聞,最後停在了雲箎的吹口上。他鬼使神差地低了頭,将自己的唇貼到了吹口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