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雲箎是羽陽方才吹過的,吹的是鳳求凰。沈燕瀾微微閉了眼睛,一點點地從竹管中汲取着那股熟悉的清冷氣息,直到那氣息溢滿他口中,融入他唇齒,他才停了一停。過了半晌,又貼着吹口将氣息綿長吐出,雲箎微微一震,竟發出一聲空靈幽鳴,在這夜半的寂靜院落中格外突兀,也同時将沈燕瀾震醒了。他似是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仿佛被燙着一般飛快将雲箎從唇邊撤開,夜裏的風已經很涼了,他卻覺得身上一陣滾熱,熱得他手心裏都不自覺出了汗。

等沈燕瀾慢吞吞回到自己屋內時,已将近寅時。他怕打攪師父安睡,還格外放輕了手腳,誰知卻是白費心,屋中床榻上空空蕩蕩,聶清濯早已去無蹤影。

桌案上半支殘燭火光未熄,隐約可見桌角淩亂鋪着筆墨紙硯等物,還有一個打開的食盒。沈燕瀾正餓得慌,趕忙湊上去一看,卻見食盒中連殘羹都不剩一點,只放着一個啃得幹幹淨淨的雞架,還落着零星幾根碎骨頭。食盒下面壓了一張白紙,上面寫了幾個字:江湖險惡,萬事小心。下面則龍飛鳳舞地綴了個“聶”字。

沈燕瀾記得自己出門時桌上還是空的,不知從哪多出這些東西,不由愣了片刻。半天才想起紙筆之類大約是小丁送來讓自己畫像的,至于那食盒內的雞……大約也是他送來孝敬自己,誰料被師父毫不客氣地送入肚內,而後留下那幾個字便飄然離去了。

他此番初涉江湖便接連受挫,原本存了許多疑問想要借機向師父請教,卻不料對方居然這樣來去匆忙,連說話的機會都沒留給自己,一時更加惆悵。他在桌邊呆坐了一會,最後還是想起正事,提筆将唐大唐二的畫像草草繪了,随手往桌上一擱,然後滾到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光大亮時,小丁便咋咋呼呼闖進門來,喊道:“師父,師父……”

沈燕瀾昨夜睡得晚,此刻猶在夢中,沒好氣堵了耳朵:“畫像在桌上,別吵我睡覺。”

“不是啊師父,”小丁聲音更急,“去唐家堡探聽消息的弟兄剛剛回來,說他們在唐門附近撿到魏大哥的半截竹杖,他本人卻蹤影全無,根本找不到下落。”

沈燕瀾猛然坐起:“什麽?”

小丁抹了抹眼睛:“那半截竹杖上還有好些血跡,不知道魏大哥他是不是已經……”

沈燕瀾顧不得安撫少年,只皺起眉頭:“帶消息的人在哪裏,帶我去見他們。”

等小丁帶着沈燕瀾來到這分舵的議事大廳時,此處已圍了好些人,其中大多是丐幫弟子,穿着褴褛,嗓門又大,正在連聲嚷嚷:“馬舵主,唐門欠咱們的血仇還沒報,那幫龜孫竟又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叫花子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就殺上門去,把那龜殼兒唐家堡一把火燒了,正好替當年枉死在唐門手上的幫中兄弟們報仇。”

站在中間那矮個子顯然便是掌管此間分舵的馬舵主,他面膛漲得紫紅,腦門上全是熱汗,對着周遭的七嘴八舌顯得很焦躁:“別……別吵!幫……幫主嚴……嚴令……不……不許與唐……唐門……起沖突,你……你們……”

他本就是天生的結巴,情急之下結巴得比往常更厲害,聽得沈燕瀾都心焦起來,忍不住嗤笑了一聲:“諸位莫不是忘了,貴幫秦長老還在唐家堡裏,倘若諸位真燒了唐家堡,他老人家豈不是也要遭殃?”

他話音一落,就聽身旁有人朗聲道:“沈兄說的不錯,還請諸位弟兄念着義父安危,莫要輕舉妄動。”

沈燕瀾扭過頭,只見狄星澤正立在一旁,他大約是傷勢痊愈,又恢複了先前風度翩翩的模樣。因他是秦長老義子,丐幫衆人自是對他高看一眼,立刻便有人附和:“是了,唐門那幫龜孫還扣着秦長老,這可如何是好?”

另有個瘦高個子接口道:“不止秦長老,武林各派諸多掌門如今都陷在唐門中。唐家堡入口機關重重,我們打探了許久也未找到進去的方法,如今裏面是什麽情形,誰都不知道。”

沈燕瀾聽他說話,似乎正是去唐門打探的弟子,連忙問道:“都有哪派的掌門到了唐家堡,兄臺知道麽?”

那瘦高個不認得他,還猶豫着沒有答話,就聽小丁喊了一聲:“羅三哥,這是我師父,逍遙派的沈少俠,先前救過我們的大英雄,他問你話,你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那羅三被他催促着,只好從手中竹杖頂端掏出一團髒布:“我們趕到唐門時,拿着天絕令的各門派掌門早已進了唐家堡,而後唐家堡內門便關了起來,再也沒打開過。我們在唐家集四處探聽許久,才搜集了這份名單。”

沈燕瀾趕忙接過髒布在手中展開,從上到下細細看了一遍,發現師伯穆君寒果然不在其中,剛要松一口氣,卻見天山玄真道長竟赫然在內,不由立刻擡起頭來,想去尋羽陽。然而廳中人影幢幢,根本沒有那個白衣身影,沈燕瀾心裏驀地一沉,暗道,他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

他正在怔忪,就聽耳畔有人低聲道:“咦,原來師父沒有前去麽?”

沈燕瀾轉過臉,看見符玉,便點了點頭:“穆師伯說不定是有事耽擱了。”

符玉向他莞爾一笑:“師父向來不愛出門,不肯前去倒也不奇怪,”而後,又換了鄭重的口氣道,“只是這麽多位掌門都陷在唐家堡,此事非同小可,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前去看看。”

沈燕瀾正有此意,立刻點了點頭,就聽身後羅三哥又道:“唐門中人向來詭計多端,又會許多旁門左道的功夫,我們已傳出消息,請各大門派弟子一起趕往蜀中,營救他們掌門。如此一來,我們丐幫也不算勢單力薄,孤掌難鳴。”他說到這,瞥了不遠處的齊雙雲一眼,“崆峒派離得近,最先得到消息,想來近日便要趕到,江城落梅山莊的人聽說也在路上了。”

齊雙雲柳眉一揚,正要說話,她身旁的狄星澤已皺起眉頭:“唐門發布天絕令的目的我們尚且不知曉,如今一切皆是猜測,羅兄弟便貿然傳出這樣的消息,損了唐門的名聲,似乎不大妥當吧?”

那羅三眼珠一瞪:“狄公子這是何意?秦長老是你義父,如今生死不明,你竟不擔心這個,反倒當心唐門的名聲?難不成你不是秦長老的兒子,倒是姓唐的兒子?”

馬舵主見他對狄星澤出言不遜,又急了:“羅老三……你住嘴!”

狄星澤倒不惱怒,只平靜地搖了搖頭:“我自然擔心義父,但更擔心丐幫與唐門兩派的情誼,記得當年也是因宵小在兩派之間挑唆,這才生出那樣一場腥風血雨。如今兩派好不容易冰釋前嫌,又怎好再重蹈覆轍?”

羅三“呸”地一口啐在他臉上,從身後猛地抽出一根血跡斑斑的竹棒:“你少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這是魏大哥的東西,這是我們在唐門的地盤上發現的!怎麽,難道還能有旁人在唐門的地盤上殺人不成?”他眼珠發紅,直瞪着狄星澤,“聽說你們在路上被天羅紅蓮暗算,要不是那個沈少俠,你們早就死光了。除了唐門,還有誰拿得出天羅紅蓮,你竟還為他們說話?”

狄星澤俊美面孔上挂着那口唾沫,看起來十分狼狽,他卻顧不得去擦,只是低頭望向那根帶血的竹棒,重重擰緊了眉頭。

就在廳中氣氛陷入詭異的尴尬時,沈燕瀾悠然開口:“羅三哥說的是,唐門欺人太甚,此仇不得不報。”

羅三見他贊同自己,立時轉怒為喜,滿臉稱許向他看來。

“只可恨唐門中人陰險狡詐,不比丐幫諸位兄弟光明磊落,倘若丐幫大舉前往唐家堡,焉知他們不會反咬一口,說是丐幫挑釁在先,再若以此為借口加害秦長老,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羅三的笑意立刻僵在臉上。

“唉,諸位也知道,在下先前被唐門天羅紅蓮暗算,險些賠上性命,這仇自然要找唐門讨還。不如讓我們這幾個正經苦主先行一步,前往唐家堡交涉一二,倘若他們冥頑不靈,我們再向丐幫求援,豈不是名正言順?”

羅三愣了愣,還未說話,他身後的馬舵主已道:“沈……沈少俠……說的極……極是,如此……甚好。”

羅三眉頭皺起,還要說什麽,就見沈燕瀾湊上前來,将他手腕一抓,壓低聲音道:“羅三哥,唐家堡的事待我等先去查明再說,有件更要緊的事還要托給你們去辦。”他說着,向小丁使了個眼色,小丁立刻将兩幅畫像遞到羅三手中,“這二人的下落與魔劍子息息相關,聽聞丐幫消息最是靈通,羅三哥更是幫中一等一的好手,想必有法子能追查到一二?”

羅三将那畫像接過,默然看了一眼,又還給了小丁。

沈燕瀾還不解何意,就聽小丁在一旁道:“羅三哥記人向來過目不忘,他剛剛看了這一眼,就是記住了。”

羅三向他抱了一拳:“只要這二人在蜀中,羅三必能找到他們下落。唐家堡行事詭秘,周遭機關陷阱數不勝數,沈少俠此去千萬小心。”

等到衆人出了議事廳,沈燕瀾才在屋頂上發現了那白衣道袍的身影,他縱身一躍,落到羽陽身邊,口氣不佳地道:“你在這聽了多久,怎麽不下去?”頓了頓,又道,“你掌門師兄也在唐家堡,你知道麽?”

羽陽微微垂着眼睛,一言不發。

沈燕瀾見他靜默不語,更加沒好氣:“怎麽,你還要跟我生氣?”他一屁股坐到羽陽身邊,抱着手惱火道,“你當我不知道玄雪丹來之不易,我不舍得吃,你也要怪我?”

羽陽沉靜的面容似是微微一震,終于向他看了一眼。

沈燕瀾與他對視片刻,認輸似的嘆了口氣:“這次是我不對,你別生氣了,以後我都聽你的,你讓我吃什麽我就吃什麽,總行了吧。”

大約是聽他說得太過無稽,羽陽面色稍融,終于露出個極淡的無奈笑意。

沈燕瀾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立刻捕捉到那點轉瞬即逝的笑容,不由也跟着笑了出來,又向他湊近了些許,将雲箎遞還了過去:“你昨天答應我,要吹曲吹到我滿意為止,怎麽只吹了一首就跑了,下次記得補給我。”

羽陽擡起手來接,沈燕瀾卻握着雲箎不肯放開,直到羽陽無奈地說了句“知道了”,這才松了手。

羽陽将雲箎重新束回腰間,低聲問道:“聶前輩已經走了?”

“是,昨夜就走了。”沈燕瀾提起師父,神色間又有些郁郁,“你知道麽,師父這次為了替我療傷,傳了二十年功力給我……”

羽陽聽了,毫無訝異之色,只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昨日對劍,我覺得你內力比先前有所長進。”

沈燕瀾嘆了口氣:“師父昨日再三叮囑我,要我早日解決魔劍子之事,畢竟他傳功給我之後,元氣大傷,想來是無力再管江湖事了。他昨夜匆匆離去,大約也是想尋個安靜之所好好休養。”

“元氣大傷?”羽陽唇角一揚,有些玩味地道,“我先前在庫葉城尋到聶前輩時,他剛除掉一個橫行西域的邪僧,據說那邪僧作惡無數,捉了許多異鄉女子賣入娼館,還将她們的家人盡數屠戮。聶前輩用北冥功法吸去了那邪僧二三十年的功力,将他手腳打斷扔入了那間娼館。那邪僧下場如何我不清楚,只聽聶前輩一路上抱怨說最近內力吸來太多,丹田過于充盈,讓他氣息不暢……”

“什麽?”沈燕瀾打斷了他,憤憤道,“所以他根本沒有元氣大傷,虧他昨天還說自己是什麽朽弱殘軀,裝得楚楚可憐,其實只是不想管江湖紛争,故意诓我而已。”

羽陽看了他一眼,悠然點頭:“比起尋個安靜之所休養身體,我覺得他更可能是尋個酒肆醉生夢死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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