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從成都到唐門路途雖不算遠,卻極其崎岖難行,那位馬舵主特意從分舵內選了幾匹馬贈予他們趕路之用。沈燕瀾初時見這些馬匹大都十分矮小,還暗自腹诽要飯的小氣,行了半日才發現這些矮小馬匹最能負重爬山,竟出乎意料地合用。

因山路迂回蜿蜒,即使騎馬也步程緩慢,沈燕瀾有些疑心羽陽會心生不耐,又要丢開衆人獨自先行,便格外在意對方的動靜,不時偏頭向身後看去,見那人始終神色冷淡地端坐在馬上,才漸漸放下心來。

他這樣張望了兩次,卻不料身後一匹栗色馬兒兩步橫穿上來,擋住了他不時後瞥的視線,騎在馬上的高大男子向他微一點頭:“沈兄。”

沈燕瀾只得擡手回禮:“狄兄,”他二人先前路上都各自受傷,不曾有機會攀談,此刻不免要寒暄幾句,“狄兄的傷已大好了麽?”

狄星澤朗聲一笑:“本就是皮肉傷,早已不妨事,”頓了頓,又關切地道,“倒是沈兄的傷,聽說先前甚是危急,不知現下好些了麽?”

“已無礙了,有勞狄兄挂心。”

沈燕瀾自覺寒暄到此,便可結束,誰知狄星澤撥了馬,竟在這狹窄山路上與他并肩同行,同時低聲開口:“先前在成都,沈兄三言兩語便阻止了幾位丐幫兄弟魯莽行事,如此機警,令在下十分佩服。”

“好說好說,”沈燕瀾微微挑眉看向對方,“我倒是欽佩狄兄,秦長老與陀羅刀南宮掌門如今都陷在唐家堡,狄兄竟沒有意氣用事,反倒鎮定從容,以大局為重,不愧是名門弟子。”

狄星澤聞言,眉間卻露出郁郁之色,低嘆了口氣:“沈兄有所不知,我正是因為關心義父與師父的安危,所以不敢意氣用事。記得我還年少時,義父便多次對我說起丐幫與唐門那樁舊怨,要我謹記心間,将來行走江湖時好以此為鑒,不能因只字片語妄下定論,從而釀下大錯。”

沈燕瀾雖早聽說丐幫與唐門起過紛争,卻不知究竟因何而起,此刻不由好奇起來,問道:“那樁舊怨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狄兄可否告知一二?”

狄星澤擡目望向遠處起伏山脈,輕聲一嘆:“此行還有半日路程,我們邊走邊說。”

“丐幫與唐門一在洞庭,一在蜀中,都是立派數百年的大幫派,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相交甚少卻也不曾結怨。直到四十年前的一個夜裏,有個渾身是血的少年闖到成都分舵,自稱是巴山鄭氏的少主,全家遭人殺害,只他一個幸免逃出,請求丐幫庇護。”

“巴山深處一江流,好着藏書百尺樓,”最前方的齊雙雲忽然接了一句,回過頭來,“聽說巴山鄭氏原是書香門第,後入江湖也未曾棄了文人風骨,以鐵筆為兵器,頗有意趣。怎麽,這鄭家原來是遭人滅門的麽?”

狄星澤與她說話,更是神色溫和了幾分,點頭道:“齊姑娘雜學甚廣,竟知道這巴山鄭氏。他家那時在巴山少說也有數十年的根基,又與丐幫素來交好,一夕間遭遇這樣慘禍,自是讓丐幫震驚萬分。那時的成都分舵舵主正是我義父,聽聞此事,立刻将那鄭家少主接入幫中,詢問詳細情形,這才得知殺害他全家的兇手竟是蜀中唐門。那鄭家少主說唐門在巴蜀一帶自诩武林世家,直言要将鄭氏驅出巴山,他家不肯依從,當夜莊內便被毒死了一半人,另一半則是被雨點般的暗器打成了篩子。”

沈燕瀾聽到這裏,眉頭已然皺起:“鄭家少主的這番言辭好生古怪,鄭家在巴山既已立身數十年,唐門怎會突然發難。若是他們當真一家獨大,不許別的世家在此安身,豈不早該動手,何必等到今日?”

狄星澤輕聲一嘆:“沈少俠說的是,只是義父那時年輕氣盛,未曾想到這一節,只聽鄭家少主哭訴當時慘狀,不免義憤填膺,将此事報到總舵,想要與唐門理論。誰知還未來得及找上唐門,那鄭家少主便在丐幫的重重看護下死了,他是在進食時喉頭中了一枚斷骨針,還未咽下的飯菜連同鮮血噴出幾步外,死狀極其可怖。此事一出,連當時的丐幫徐幫主都大為震怒,領着諸多弟子前往唐家堡為鄭氏讨還公道。兩邊就在唐家堡附近的半裏坡惡戰了一場,此戰雙方皆死傷無數,至今江湖中提起,也還記得那句‘半裏坡,半裏坡,半裏鮮血和土和’,可見慘烈。”

沈燕瀾聽得半晌沒出聲,想了想才道:“唐門難道自始至終就沒解釋過為何要殺鄭氏?”

“若是與旁人解釋自己行事的因由,那也不是唐門了,”狄星澤低低苦笑,“雙方兩敗俱傷後,徐幫主大不甘心,正要返回君山請江湖同道共讨唐門,卻在路上碰到個瞎眼的老婆婆。那婆婆一路走一路哭天搶地痛罵丐幫,說丐幫是非不分,豬狗不如。丐幫中人向來自負行俠仗義,何曾聽過這樣的辱罵,不由上前诘問,而後卻從那婆婆口中得知一個驚人的消息。原來她本是住在巴山腳下的人家,外人只道鄭氏外表風光霁月,卻不知他們內裏如同污泥濁水,在當地作惡多端,橫行無忌。巴山周遭居民不堪其害,已陸續搬走許多,她家因故土難離,一直未曾遷走。前些時候她孫兒在田裏耕作時,不慎将泥點甩到路過的鄭家少主鞋面上,竟被那少主當場踢死。她兒子兒媳氣不過鬧上門去,也被鄭氏門人打死,屍身皆扔進了嘉陵江的滾滾江水中。她四處申告無門,最後哭瞎雙目,獨自摸到江邊,想投入嘉陵江中與家人同死,卻被人攔住。那人對她說‘嘉陵江經唐門而過,不收枉死之人,你走吧’,她恨聲問‘鄭氏手中何止枉死千百人,皆投入這江水中,為何偏偏不收我老婆子’,那人得知前因後果,便道‘此事唐門會管,你回去等消息吧’。之後沒過多久,鄭氏滅門之事便傳了出來……”

齊雙雲聽到這裏,露出震驚神色:“這麽說來,唐門竟是為了不相幹的一戶村民滅了這有名的武林世族,如此行事,未免也……”

至于未免什麽,她卻沒有再說下去,只覺這唐門與武林正道行事大不相同,詭秘莫測,手段偏激,看起來不倫不類,亦正亦邪。她作為正派弟子,本該對這樣的行事大為不屑,可不知為何,她內心深處非但不覺得對方做得不對,反而深覺痛快。

她剛一這麽想,就聽沈燕瀾輕聲笑道:“早便聽說唐門中人向來不遵江湖道義,做事只憑一己好惡,看來果然如此。偏偏唯有如此,才顯快意,”他喟然一嘆,又看向狄星澤,“不知這件事最後又是如何收場?”

狄星澤低低苦笑:“這場紛争丐幫不查因由,貿然向唐門問罪在前,唐門狂妄自大,不肯辯白在後,雙方都有理虧之處。之後崆峒華山等派多方調和,好不容易才平息了風波,讓兩派冰釋前嫌。可兩派畢竟生過嫌隙,如今相處起來,總有些如履薄冰的意思。正因如此,在下才擔心這次的事,倘若處置不當,只怕便要舊事重演。”

沈燕瀾觑了他一眼:“狄兄如此小心,不肯開罪唐門,可曾想過萬一這次當真是唐門從中作梗,又當如何?”

狄星澤似是微微一愣:“沈兄何出此言?”

沈燕瀾仰起臉,悠悠閑閑地道:“我只是覺得,唐門從前做事随心所欲,這些年好不容易收斂一些,與各大門派交好,可惜名聲卻一直不見好轉,始終被視作異類。先前他們與各派合力捉拿魔劍子,門主唐離甚至為此身負重傷,可最後魔劍子從千機塔脫逃,衆人卻是诟病唐門看管不嚴,将罪責一股腦推給了他們。前些時候丐幫六陽修髓丹被盜,衆人也是第一時間便想到唐門作梗。唐門這樣傲氣,既然屢屢無法融入武林,難道不會因此懷恨,生出別的居心?”

狄星澤沉默片刻,忽然低下聲:“這次的事,我倒以為……”

他剛說了幾個字,就聽前方發出一聲驚呼,卻是符玉所騎的那匹馬忽然前蹄揚起,嘶聲鳴叫。符玉慌忙縱身而起,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緊接着他那坐騎便晃了兩晃,栽倒在路邊。衆人趕忙下馬查看,只見那匹馬嘴中溢出許多白沫,竟已氣絕身亡。

小丁驚慌地低頭看着馬:“是不是我們趕了太多路,把馬累死了?”說着,連連撫摸了自己那匹瘦弱小馬,“那我不騎灰灰了,我牽着它走。”

狄星澤抱着馬頭看了半天,低聲道:“這馬不是累死,倒像是被毒死的。”他仔細在馬身上摸索了許久,“不見外傷,或許是誤食了什麽毒草。”

小丁皺起眉毛:“我們幫裏的馬兒很機靈,從來不會亂吃東西……”

他話音未落,狄星澤已搖頭打斷道:“趕路要緊,不要管馬了。”

等到衆人都上了馬,只有符玉站在原地,向沈燕瀾低低苦笑:“師兄,既然失了坐騎,我便先行一步,為大夥探路吧。”

沈燕瀾還未說話,就聽狄星澤朗聲道:“符少俠說的哪裏話,這裏将近唐門地界,處處涉險,怎好讓你一人先行。”他轉頭望向沈燕瀾的坐騎,“沈兄這馬還算健壯,承載兩人應當無礙,你們既是同門,想來也不會介意吧?”

符玉似是愣了愣,之後便看向沈燕瀾。

沈燕瀾也有些發怔,他自知曉符玉心思後,便生出疏遠之意,近日連話都不肯跟他多說,更不要說與他同乘一騎了。然而現下還在趕路,衆目睽睽,他若表現得太過生疏,只怕會讓旁人看出端倪,便只好對着符玉伸出手去。

符玉原本見他遲疑,目光中已顯出落寞之色,見他伸出手來,瞳眸立刻泛出光彩,抓着他的手翻身坐到馬後,而後低聲道:“多謝師兄。”

沈燕瀾別開頭,躲開耳邊熱氣:“自家兄弟,何必道謝。”

行了兩步,他腰上忽然便是一緊,卻是符玉伸手握到了他腰上,同時用略帶窘迫的口吻道:“師兄恕罪,我沒有冒犯之意,只是此處路險,我怕坐不穩……”

沈燕瀾扭頭看了眼腳下的絕壁千仞,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依舊用那毫無起伏的聲音道:“自家兄弟,不用客氣。”說完,不經意向身後瞄了一眼,卻恰好看見羽陽擡起眼睛也望向這邊,目光中好似劃過一抹冰冷煞氣。等他再定睛看時,卻見對方又恢複了冷冷淡淡的樣子,神色如常地望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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