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們一行人初進入唐家集時,只覺此處與其他集鎮似乎并無差別,來來往往有好些販夫走卒,看其步伐身姿,也都是些不通武功的尋常人。這集鎮周遭竹林環抱,顯得比外界要清幽許多,街上隐約傳來幾聲小販的吆喝,說的都是本地川話,聽來抑揚頓挫,頗有意趣。
沈燕瀾一路走一路暗暗稱奇,畢竟眼前這處充滿煙火氣息的鎮子與他想象中神秘莫測的唐門實在相差甚遠。他不住四處張望,希望能借着臨街鋪面洩出的一點昏黃光亮,看見角落陰影中潛伏的唐門弟子身影,可是卻大失所望,這些角落裏空空蕩蕩,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晚間剛下過一場雨,空氣中除了山林特有的竹葉清香,還飄來一股隐約的飯菜香氣,聞得沈燕瀾食指大動,滿腹饑腸更是咕咕作響。他循着香味擡眼望去,正好看見一間客棧模樣的店面,門口挑着燈籠,卻不見字號招牌。
他們剛在店門外翻身下馬,一個佝偻着腰的老者已迎上前來,滿臉堆笑:“諸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啊?”
“吃飯,”沈燕瀾說着就要往裏走,又道,“也住店。”
那老者年紀雖大,動作卻敏捷,一把攔在他身前,連連賠笑:“對不住客官,若是打尖倒還好說,只是小店早已住滿了客人,只能請客官去別處留宿了。”
沈燕瀾詫異地站住了,向左右望了望:“不知此地還有何處有客棧?”
老頭嘿嘿一笑:“不瞞客官,唐家集只有這一處客棧。客官若在此處沒有熟人,便只好去外間露宿了。”
沈燕瀾被他說得一愣,剛要再說什麽,身後羽陽已不聲不響遞出了手中雀翎。一看清那物,老頭眯起的雙眼驟然睜大,佝偻的腰背也忽然直了:“原來是大小姐的客人,失禮了,請各位随我來。”
他收起佯裝的老态,步伐也輕快了許多,一面将人帶入客棧一面向內喊道:“幺兒,打掃天字房,迎貴客。”
聽了他這聲呼喚,原本在桌邊埋頭吃飯的少年立刻站起身,快手快腳地向樓上跑了去。
沈燕瀾見那邊桌上擺着好幾樣豐盛菜色,看着紅油鮮亮,與平日所見菜品大不相同,似乎正是方才那股香氣來源。他心中好奇,忍不住走上前去,夾了一筷遞到口中。誰知那菜聞着香,入口沒嚼兩下,舌頭便又痛又麻,驚得他眼睛都瞪大了,失聲道:“有……有毒……”
崆峒派諸人本就對唐門充滿防備之心,此刻一聽他說“有毒”,頓時抽出兵器,如臨大敵。就連沉穩如狄星澤,臉色也是猛然一變,将手按到了腰間刀柄上。
就在這時,還是羽陽走上前去,伸出手在沈燕瀾唇邊一抹,将他唇角沾着的紅油遞到鼻間,稍稍一聞,而後又放到口中嘗了一嘗,這才擡起眼睛,向他道:“這不是毒,是辣。”
“……”
所幸這處客棧老板見多識廣,并未因為這點小事露出譏笑神色,還吩咐後廚送上了一桌清淡小菜。待他們用完飯後,又殷勤地問道:“各位客官看起來風塵仆仆,可要送些熱水洗洗身上塵土?”
衆人連日趕路,都十分疲憊,一聽有熱水,其餘人還好說,那幾名崆峒派女子的欣喜簡直溢于言表,連先前的敵意都已全然收斂了,紛紛點頭:“有勞掌櫃。”
沈燕瀾向來随性,對洗浴之事倒不在意,只在心中翻來覆去琢磨着白天發生的種種,進房後兀自呆坐了許久。他還記得那位唐大小姐起先态度倨傲,分明是要将他們趕出唐門地界,然而三言兩語後卻又和緩許多,不但給了烏夜啼的解藥,還送出了雀翎箭。若不是這件東西,只怕他們在唐家集連個安身之處也尋不到。她前後态度變化如此之大,着實有些奇怪,而其中轉變的關竅,似乎就是在她見了羽陽之後。
莫非……她對羽陽別有所圖?
沈燕瀾回想起她盯着羽陽眨也不眨的眼神,又想起羽陽接過解藥時對她露出的那絲笑意,忽然心緒煩亂起來,再也坐不住,猛然站起身,想要立刻去找羽陽問個清楚。
羽陽喜靜,房間在走廊最末一間,他過去伸手在門上拍了兩下,見對方沒有開門,心急之下幹脆用內力震斷門闩,闖了進去。
這間廂房與他那間格局差不多,桌椅與床榻間橫着一扇屏風,沈燕瀾正要繞過屏風,就見羽陽已從後面緩緩走出。他長發披散,身上只草草披了件白色道衣,發梢猶有水珠滴落,似是剛剛入浴而出,此刻淡漠的眉間微微蹙起,眸色在濕潤的睫毛下更顯幽深,冷冷問道:“什麽事,這麽急?”
沈燕瀾一望見他,就呆在了那裏。他認識羽陽這麽些年,所見對方無時無刻都是發髻一絲不亂,就連道袍也是裹得嚴嚴實實,何曾有過這樣衣衫不整的模樣。他目光怔怔地順着羽陽鬓邊發絲滑落,又望見他單衣下露出的頸項胸膛,一時連話都忘了回答,只喉頭滾動兩下,響亮地咽了口口水。
羽陽等了片刻,見他不回答,只好又問道:“究竟怎麽了?”
沈燕瀾早将先前要問的話忘到九霄雲外,此刻聽他催促,才莫名其妙地問了句:“你方才在洗澡麽?”
對于這句明知故問的話,羽陽似是頗感無奈,點了點頭:“不錯。”
沈燕瀾盯了他片刻,又倉促地收回目光,幹笑一聲:“你現在也會用熱水洗澡了啊,記得從前在天山,你還在天池裏洗澡來着,那麽冷的水,你連衣服都不脫……”
羽陽默然片刻:“我那是在練功。”頓了頓,又擡起眼睛,“你偷看我練功?”
“我……”沈燕瀾一時語塞,幹脆不答,只有些不滿地咕哝道,“你們這些當道士的,怎麽什麽事都喜歡避着人,吃飯睡覺打坐練功,就連洗澡也不讓旁人看見。我們門中就不一樣,大家師兄弟都是在一處共浴的。”
他所說的倒不是假話,逍遙派後山有一處溫泉,他在十歲之前便常與師兄弟們擠在那裏洗澡。其實大家都想獨占那處溫泉,只是誰也打不過誰,只好忍耐着擠在一起共浴了。
就在他嘀咕這些的時候,羽陽已越過他身側,低了頭,去查看門上被震斷的門闩。
沈燕瀾望見那斷成兩截的門闩,也是微有些尴尬,走上前剛要說話,卻忽然聞到對方身上入浴後的水氣,只覺又清又冷,如同初雪般潔淨,不由喉間發幹,鬼使神差地伸了手去,拽住羽陽那單衣的衣袖,輕輕喊道:“羽陽。”
羽陽擡起眼睛看他:“嗯?”
沈燕瀾望着他的眼睛,心下忽然就是一跳,将他衣袖放開,卻又握住了對方垂在衣袖下的手。羽陽的手骨節修長,平日握劍的姿勢就很美,他從很早之前就想去握一握對方的手,可總是不敢,這次真的大着膽子握住了,卻又覺得不夠,好像心底深處還想要更多。
他喉嚨裏的愈發幹渴,像是被熱炭灼傷了,讓他聲音都微微沙啞,恍惚着又喊了一聲:“羽陽。”
羽陽沒有說話,卻是衣袖一動,反手抓住了沈燕瀾的手,向前逼了一步。
沈燕瀾身後就是那扇斷了門闩的門,他被羽陽逼着抵到了門上,只見對方瞳眸一片沉黑,如同暗夜中的湖面,雙唇微動,似乎剛要說些什麽,就聽外間走廊上傳來符玉的聲音:“師兄,你在哪,”他聲音溫和,帶着無奈又包容的笑意,“洗澡水可要涼了。”
一霎時,沈燕瀾就見羽陽那雙如墨的瞳孔忽然凝起寒意,那只握着自己的手也猛然撤了去,而後唇角一揚,露出個飽含譏諷的冷笑:“果然,貴派的規矩是一同共浴的。”
他說完,不等沈燕瀾再說一個字,便拉開房門,将沈燕瀾一把推了出去。
沈燕瀾莫名其妙被他推出門外,一時還摸不着頭腦,不知對方為何忽然發怒,正想回去問個清楚,就聽身後有人低低一笑:“原來師兄在這裏,叫我好找。”
沈燕瀾轉過身,正看見符玉笑吟吟地站在廊上,只好問道:“找我幹什麽?”
“店裏的夥計送了桶熱水到師兄房中,結果師兄卻不在,我怕涼了,師兄洗着不舒服,所以一直用內力溫着,”符玉說着,微微露出苦笑的神情,“只可惜我內力淺薄,實在撐不了太久,這才出來尋師兄的蹤影。”
沈燕瀾一聽是這種小事,不由嗤了一聲:“這有什麽,我在天山連雪水都洗過,還怕冷水麽?”
符玉低頭斂了笑,輕聲道:“我只是……想為師兄做些事情。”
沈燕瀾見他神色委頓,心下又有些不忍,只好笑了笑:“蜀地濕氣大,能洗個熱水澡自是再好不過,當真是有勞師弟了。”
符玉被他誇了兩句,這才轉而露出笑容,兩人一起沿着長廊回了各自廂房。
沈燕瀾這一夜初到唐門,倒是全不設防,睡得十分香甜,等他第二日醒來時,早已日上三竿。
他伸着懶腰出門一看,發現符玉和羽陽的房內都空無一人,不知他們去了何處。客棧中的掌櫃與夥計也都不知所蹤,空蕩蕩的二樓廊上只有狄星澤一個人抱着長刀立在那裏,神情郁郁。
沈燕瀾湊到他身邊一看,才發現從他那裏可以直接看到客棧後院,院中此刻沒有旁人,只有齊雙雲那三位師姐。她們三人圍坐在一張石桌邊,一面飲茶一面叽叽喳喳說些閑話,臉上倒是全然不見昨日戾氣。
“怎麽只有她們,沒看到齊姑娘?”
聽見這句問話,狄星澤才恍然回神,轉頭看向沈燕瀾:“齊姑娘她……在房中照顧她師兄。”
“啊……”沈燕瀾拖長音調,觑着狄星澤面上神色,輕嘆一聲,“齊姑娘待她那師兄倒是關懷備至。”
狄星澤聽了這話,眉頭皺得更緊,一時沒有答話。
沈燕瀾望着他,又笑了笑:“狄兄這樣苦悶,莫非是為情所困?”
狄星澤微微一驚,趕忙掩飾道:“沈兄說笑了,此番行走江湖,還有要事未查明,哪敢說什麽‘情’字。”
沈燕瀾見他這樣欲蓋彌彰,倒是更覺好笑,搖頭道:“狄兄與齊姑娘這一路同甘共苦,心意相通,在下一直看在眼中,本以為二位佳偶天成,哪裏想到半路會冒出個謝虛懷。”他頓了頓,向狄星澤壓低聲音,“這烏夜啼的毒雖然解了,可聽說唐門還有種斷腸銷魂散,再無解法,不如給這位謝兄試試?”
狄星澤猛然瞪大眼睛:“沈兄怎能有這種想法,大家皆是武林同道,怎能互相施以暗算?”
沈燕瀾看他這個反應,不由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唉,我只是說笑罷了,狄兄何必認真。”他靠在窗邊,望着狄星澤閑閑道,“狄兄這樣一表人才,又武藝高強,瞧着比那浪得虛名的白蟾摘星不知強多少倍,齊姑娘卻偏偏青睐那樣的家夥,難道狄兄就覺得甘心?”
狄星澤面露苦笑:“情之一字,只有願不願意,哪有甘不甘心。齊姑娘與那謝兄是同門師兄妹,便是這些年的情誼,也不是我這樣相識不久的人能夠相比的。”他頓了頓,又嘆了口氣,“齊姑娘對她師兄仰慕得很,這段時日也常常提起,我早便有所察覺。其實,只要她心裏歡喜,我便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
沈燕瀾聽他言語愁悶,卻偏偏要裝作灑脫,不由嗤笑一聲,不再接話。
狄星澤察覺他的不屑之意,也笑了笑:“沈兄将來若有心愛之人,倘若那人心有所屬,以沈兄的性情,想來也會成人之美,主動退卻吧?”
沈燕瀾聽了這話,幾乎便要冷笑出聲:“我可不會什麽成人之美。既然是我喜歡的人,他要麽便什麽人都不喜歡,要麽,便只能喜歡我一個。”
狄星澤聽了這句,神色尴尬地嘆了口氣:“不知什麽樣的人會這樣有幸……被沈兄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