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沈燕瀾一聽他是唐暮雪的人,不由松了口氣,伸手扶起昏過去的羅三,見他雖雙目緊閉,但氣息還是平穩,又更加放下心來,接着問道:“唐大小姐現下如何,你們門主呢?那魔劍子和他徒弟是否在內堡作亂,我們幾個想要前去相助,小兄弟可否帶個路?”
那少年轉過頭來,目光在他扶着的羅三身上停頓片刻,又向後看去。沈燕瀾身後站着的是狄星澤,他剛把魏泰平從牢籠中救出,察覺他傷勢沉重,便只好将對方背在身後。再之後則是互相攙扶的崆峒派諸人,經過方才那一番掙紮,謝虛懷與他那幾位師妹都衣發散亂,十分狼狽。
少年将他們這副模樣盡收眼底,而後露出不加掩飾的譏諷之色:“我看,幾位還是把自己看顧好吧,唐門的事就不勞煩各位操心了。”
謝虛懷原本就帶着一肚子惱火,聽了少年的譏諷,更加不快,惱怒道:“你們唐門又有什麽了不起,還不是出了內賊勾結魔劍子,連外堡都被人燒了,還在這裏充什麽好漢。”說完,又冷笑一聲,“再說,你以為誰想管你們門中這些烏七八糟的破事,要不是我家師尊還在唐家堡,我們擔心他受到牽連,你便是請我們,我們也不來。”
少年神色沉靜,只稍稍挑了挑眉:“聽起來兄臺好像很有本事,卻不知這樣有本事的人,又怎會落到九連環那樣粗陋的機關中去?”
謝虛懷一怔:“你……”
“兄臺若是不肯出去,倒也好辦,我這就送你……”少年這話只說了一半,神色突然一變,擡起袖管,對着謝虛懷就射了一箭。
這一箭卻不是尋常無聲無息的袖箭,而是如同石破天驚,炸雷般在密道中響起,驚得謝虛懷險些跪了下去。那箭擦過他身後石壁,正打中石壁後驀然刺出的雪亮劍鋒,發出“铛”地一聲刺耳鳴響。
謝虛懷回頭看時,才察覺身後不知何時竟有兩人逼近,若不是那一箭,只怕他人頭都已被劍削去,頓時一頭冷汗,慌忙從腰中将九節鞭摸出。
衆人借着火光看得分明,只見這兩人正是先前的唐西樓和唐北聞兄弟,他二人似是剛經過一場惡鬥,渾身血腥氣,此刻見他們從九連環中逃出,臉上戾氣更甚,兩人同時揮劍攻了上來。因他們從後方襲來,最先遭遇的便是謝虛懷與崆峒諸女,混亂間只見劍光與長鞭揮舞到一處,還未過到兩招,卻是把兩邊壁上插着的火把給打落到了地上,火光瞬間熄滅。
這密道中不比溶洞有池底倒映出的一點天光,竟是暗無天日,唯一的光源便是少年方才插在壁上的火把,此刻火光一熄,四周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這突變幾乎是在瞬間發生,讓沈燕瀾有些措手不及,他只聽黑暗中接連傳來幾聲輕叫,皆是女子聲音,便料的多半是崆峒派諸女被那唐家兄弟打傷,但也說不準,是被自己人誤傷。他心知那兄弟倆同時身負兩門絕妙心法,又習得各家劍術,武功自是比這幾名崆峒派弟子高出許多,便是光明正大地打起來也讨不得好。更何況在黑暗之中,內力高深者的耳力自是更強一些,那兄弟倆又是孿生子,默契也非常人可比。
他一時不好輕舉妄動,只摸索着将羅三靠着石壁放下,只這短短片刻,便聽見狄星澤也被卷入戰局,接連發出幾聲悶哼,似是力有不支。他左手便要去抓腰間斷雲,誰知卻在劍柄上摸到另一人的手,是羽陽。
饒是在這黑暗混亂之中,沈燕瀾握住他手時,心中還是驀地一暖。羽陽什麽話也沒說,只在他手上用力一握,他便會意,上前喝道:“狄兄,後退。”
這一聲在黑暗中實在太過引人注意,只聽那刀劍打鬥的聲音停了一瞬,而後兩股利風便迎着沈燕瀾撲來,沈燕瀾辨着風聲,一劍刺出,與對方劍刃相交,而後迅疾閃身,躲到了對方身側。那兩兄弟察覺到他的意圖,也驟然掩去聲息,漆黑的暗道內一時除了傷者的悶哼便只有幾個人窸窣的腳步聲。
沈燕瀾屏着呼吸,極其謹慎地移着腳步。他周遭還有三個同樣逡巡的人,兩個敵人,一個同伴,他若此時出劍,很有把握能刺中當中一人,可萬一那人是羽陽呢?
他手心裏隐約有些出汗,不得不用力捏緊了劍柄,幾乎要把劍柄上的花紋烙到掌心裏。忽然耳邊有風聲揮來,那風聲十分強勁,沈燕瀾一聽便知對方使的多半是天山劍法。他心中一凜,不由自問道:是羽陽麽?而後又立刻覺醒,不,不會是羽陽。他定和我一樣心存顧忌,怎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出劍。
他剛一想通,便立刻揮劍,他看不見對方的劍勢,索性以迷蝶劍法回了一劍,那迷蝶劍法變化無端,轉瞬便攔住這一劍。對方立刻變了劍招,竟也換了迷蝶劍法,與他纏鬥起來。與此同時,沈燕瀾只聽身側也傳來長劍交鋒之聲,想來是羽陽和另一人正在交手。沈燕瀾深知他二人所習劍法之威力,需要合力才能施展,如此分開對敵,反受牽制。然而此刻在黑暗之中,連對手的劍招都難以揣摩,又如何能夠雙劍合璧。
沈燕瀾心中焦急,手中劍勢便也有些失控,對方卻是不急不緩,将諸多門派劍法不停變幻使出,終有一次抓住機會,劍刃順着沈燕瀾手中長劍直削下來,同時內力一吐,震得沈燕瀾手腕劇痛,不由自主低哼一聲。
這一聲剛剛發出,他便察覺有股氣息向他逼近,微涼如同霜雪,而後真氣一蕩,卻是向他前方揮出一股極寒劍氣。素月流天,他心中忽然閃念,揮劍而出,黑暗中只聽接連兩聲撲在石壁上的悶響,還有些微□□,顯然是被素月流天的劍氣震開的那兄弟二人。
沈燕瀾一擊得手,剛想對羽陽說些什麽,卻覺冷風拂面,竟是那兩兄弟又提劍攻來。對方仗着有雙生子的默契,劍勢更見狠厲,疾風驟雨般向他們揮舞,竟不将眼前的黑暗放在眼中。
沈燕瀾心中駭然,方才那招素月流天是他靈光一現與羽陽同時使出,可接下來總不能招招都如此湊巧,照這兄弟倆的攻勢,自己與羽陽稍有不慎便會落敗,實在是十分不妙。就在他暗覺苦惱的時候,只聽身側铮铮聲絡繹不絕,顯然是那對兄弟正在合攻羽陽。他一察覺此事,心中立時像被揪住一般,竟比方才自己被圍攻時更緊張,提劍便要上前相助,卻又擔心自己誤傷了羽陽,那般煎熬簡直此生未有。
就在他糾結的這短短一瞬,心內忽然有個聲音道:不對,那雙生子有默契,我與羽陽難道沒有麽?我們相伴練劍十年,對于彼此的劍術招式終該有些把握。
他想到此處,再不猶疑,斷雲劍向前一斬,便是扶光劍法的起勢。黑暗中,似有另一把劍與他同時揮動,那兩兄弟被這夾攻的劍勢逼得措手不及,招式微微一滞,很快又變化了劍法再次攻來。
沈燕瀾也不管他們變了哪種劍法,只在心中默念劍訣:天生百骸,後通九竅,而後六藏,一受其形,心與之然,人之生也,其我獨芒。他這幾劍皆是化自逍遙派劍法,極其靈動飄逸,而羽陽那邊的天山劍法卻是淩厲得近乎險惡,兩人劍氣相合,便如無形牢籠,将那兄弟二人牢牢困在其中。
沈燕瀾還記得自己初聽說扶光劍法時還不過十歲,當時便滿臉疑惑地問道:“師父,這劍法既是雙劍合璧,不是應該叫個珠聯璧合劍法,或是相得益彰劍法麽,為什麽要叫扶光劍法?”
聶清濯早已習慣了他這些無稽之問,當下只笑了笑:“扶光乃是扶桑之光的意思,我與翠虛道長創出這套劍法,是指望合二人之力,能與日月争輝,故而取名扶光劍法。”
之後沈燕瀾在天山每每與羽陽練劍練到不合意的時候,便洩氣地想道,像我二人這樣毫無默契的同伴,只怕這劍法連螢火之光也趕不上,更不要提與日月同輝了。
這種想法直到後來,也經常在他腦中閃過。直到今天,在這個漆黑的暗道中,他卻被習慣、眷戀、憂心、關護等諸多因素催促着,忽然頓悟了這劍法的奧妙。原來他與羽陽早已達到這劍法所說的心意相通,生死與共,他二人竟然一點也不知曉。
那唐西樓與唐北聞全然不知他二人為何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也能使出雙劍合璧的招數,只覺越鬥越是吃力,沒過多久,唐西樓手臂便被劍氣所傷,長劍脫手而出,緊接着唐北聞的劍也被打落。
沈燕瀾聽得他們二人長劍落地,卻知這兩兄弟十分悍勇,不敢大意,立時閃身過去,用卷雲指将他二人點暈過去。他剛做完此事,回過身,就覺羽陽的氣息忽然逼近,他還未說話,就被對方一把攬過頸項,而後用力吻了上來。
他方才與這人在黑暗中不曾有過一句交談,卻極其默契地連出了數招劍法,此刻也是心情激蕩,立刻便回吻了過去。
只聽黑暗中有人低低問道:“怎麽,一個出聲的都沒有?”正是方才那唐門少年的聲音。
沈燕瀾與羽陽唇吻相連,不便說話,靜了一瞬,就聽那少年又問:“誰帶了火折子麽?”
沈燕瀾一時大為緊張,生怕點起火來讓人看見,倉促地向後一仰,匆匆結束了這個吻,還吞咽了兩下,這才故作鎮定地道:“我身上沒帶。”
而後是狄星澤的聲音:“我也沒帶。”
卻聽角落裏有個人低聲道:“我這裏有火。”
待火光重新亮起時,沈燕瀾才察覺那拿出火折子的竟是先前昏睡過去的羅三。羅三抓着火把,先是照了照地上躺着的唐西樓與唐北聞,微微一怔,而後回頭看見那少年,立時便要抽身邊的竹棒。
沈燕瀾忙将他按住:“羅三哥,這是自己人。”
就在沈燕瀾向羅三簡略說起前事的時候,少年已經向倒在地上的兩兄弟走了過去,他目光先是落在那兩人沾着血的衣襟上,而後又落到他二人手中的劍上。洞中方才與那兩兄弟交手的崆峒派諸人和狄星澤都只受了輕傷,劍上本不該有那麽多血。
沈燕瀾說完話,轉頭向少年看去,只見他漆黑的眼眸中隐約泛出血光,不由微微一驚,低聲道:“這大約是他們在內堡沾上的血,是……唐門弟子的血?”
少年雙唇緊抿,沒有說話,只擡起袖管,直指向那二人頸項。
沈燕瀾見他動了殺念,忙阻止道:“等等,這兩人以唐門名號得罪了丐幫和諸多門派,若是殺了他們,唐門的名聲豈不是再也洗不清了?”
少年唇角一撇,冷笑道:“唐門才不在乎這些徒有虛名的名聲。”
“可是,這兩人是魔劍子的徒弟,留着總會有些用,”沈燕瀾斟酌着道,“不如讓我們帶走,或許能引蛇出洞?”
少年又冷笑一聲:“事到如今……”
他只說了這幾個字便住口,低低嘆了口氣,竟露出大勢已去般的喪氣神色,沈燕瀾大感奇怪,忍不住又問道:“小兄弟,唐門內堡中究竟發生了何事?若果真是魔劍子在內堡作亂,還請如實相告,我們這次前來唐門,本就是為了鏟除魔劍子及其傳人……”
少年忽然打斷他道:“那麽他呢?”說着,伸手指向他身側的羽陽。
沈燕瀾不知他為何問起羽陽,只好答道:“他是我的同伴,自然也是為了魔劍子的事前來。”
少年點點頭:“啊,原來你們到唐門都是為了抓捕魔劍子。”
沈燕瀾見他明白過來,微微露出喜色:“不錯,我們确實存心前來相助唐門,還請小兄弟不要誤會。魔劍子此番勾結唐門毒醫,意圖對唐門不利之事我們已有所耳聞,只是不知如今唐家堡這樣大亂,是否另有別的原因?”頓了頓,又猶豫着問,“他們只有四人,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該在堡中大開殺戒,是不是另有幫手,那十大長老中……”
少年聽到此處,臉色突然一變,斷然道:“唐門的事,唐門的人自會解決,個中因由,不必讓外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