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說完這句,便将臉扭開,沈燕瀾只見他睫毛微微顫抖,唇角也用力抿起,仿佛是故意跟什麽人賭氣似的,一時倒不去在意他這不近人情的話語,只覺得他生得這樣美貌,偏又這樣倔強,看起來竟十分惹人憐愛。
少年本以為他聽完這番話多半會惱怒,誰知擡頭一看,卻見沈燕瀾眸色溫和望向自己,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轉過身道:“那兩人對唐門毫無用處,你們願意帶走,那就悉聽尊便。”頓了頓,又低哼一聲,“只要不怕自找麻煩。”
他說着,從羅三手中奪過火把,低了頭便向外走去。羅三既已知悉因果,對他倒也不再有敵意,想了想,還是從地上将那兄弟中的一人拎起,而後跟了上去。狄星澤依舊負着昏迷不醒的魏泰平,他目光深沉,似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語地跟在羅三身後。崆峒諸人方才都受了些傷,先前一直叫嚣的謝虛懷或許是被方才少年那迅疾的袖箭所驚駭,此刻氣焰全無。只聽齊雙雲向他低語了幾句,而後他便默不作聲地将那兄弟中的另一人也提起,扛到肩上,與幾位師妹一起向外走。
沈燕瀾和羽陽倒是落到了最後面,他二人不急不緩,不約而同般慢下腳步。只見火光一點點遠去,他們周遭漸漸昏暗下來,而後沈燕瀾才輕輕叫了聲:“羽陽。”
羽陽停下腳步,向他注目看來,同時低低道:“嗯?”
沈燕瀾在這昏暗光線中望見他漆黑瞳眸,方才匆匆一吻後被強行壓下的心緒又猛然搖蕩起來,上前一步便将他抱住。羽陽似是料到他要過來,反手将他擁到懷中,而後才又用那淡然口氣道:“怎麽了?”
“你方才……怎麽知道我會用什麽劍招?”沈燕瀾将臉抵在他肩上,低聲地問。
羽陽靜了一瞬,反問道:“你又怎知我要用素月流天?”
“我當然知……”沈燕瀾揚起臉,卻又驀地停住,想了想,才又搖頭,“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忽然就猜到了似的。”
頓了片刻,他又自己笑了起來:“難道這就是師父從前說的‘心有靈犀’?”
羽陽卻沒有笑,只是擡起手,在他臉側緩緩撫過,低聲道:“或許正是如此。”
沈燕瀾驀地心跳起來,擡頭一看,只見羽陽正深深望着自己,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傾身上前就去吻對方唇角。他心知同伴就在前方不遠,随時都會折返過來,故而只想着淺吻兩下便放開,可心裏終是不滿足,又在對方唇上蹭了一蹭,才就着唇瓣相連的姿勢呢喃道:“我原先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和我‘心有靈犀’。”他垂下眼睛,又輕又低地道,“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從前還以為你被迫改修劍宗,心裏很讨厭我……”
他話只說到這裏,便被羽陽捏着下巴吻了上來,對方全然沒有小心翼翼的意思,長驅直入地将他舌尖上未吐出的字句攪亂,而後才松開,低聲道:“我從不知道你這樣想。”
沈燕瀾聽他語氣竟有些懊惱的意味,心裏不禁暗自雀躍,臉上也流露出得意之色,揚起唇道:“你先前總說我們這門劍法還未到火候,如今我們不用看對方都能使出合劍之勢,可算是到火候了麽?”
羽陽輕笑一聲:“算是到了吧。”
沈燕瀾擁着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竊笑起來:“從前我們練劍那麽辛苦,也沒有這樣默契過,你說,是不是因為我們做了那件事,所以才‘心有靈犀’起來了?若是師父和翠虛道長知道我們的扶光劍法竟是這樣精進的,真不知要作何感想。”
羽陽氣息忽然便是一滞,而後略帶警告意味地捏住了他的後頸。
沈燕瀾知道對方多半是感到羞窘,這倒正中他下懷,想了想,又湊近羽陽耳朵吹了口氣道:“早知如此,你天天催着我練劍,倒不如跟我……”
這句話還未說完,就聽密道中遙遙傳來狄星澤的聲音:“沈兄,羽道長,跟上些,前面便是出口了。”
待沈燕瀾和羽陽趕上衆人時,他們果然已走到了出口附近。這密道的出口卻是在唐家堡一側的山谷中,與先前落下陷阱的方位并不一致。少年站在出口附近的一處土坡上,指點道:“喏,此處向東不遠便是唐家集。”
衆人見他果然将自己一行人帶出了密道,先前僅剩的一點疑慮也盡數勾銷,紛紛向少年道了謝,而後便要向東行去。
那少年卻忽然擡起眼睛,望着羽陽道:“喂,唐大小姐有幾句話要我帶給你,你聽不聽?”
沈燕瀾聽得微微一愣,和羽陽一同站住了腳步。他隐約覺得這幾句話跟內堡的變故有關,可那少年分明說此事不必讓外人知曉,難道那唐大小姐漏了什麽口風,竟讓少年覺得羽陽不是外人,難不成是把他看做唐門的姑爺了麽?
他方才還心緒平靜,此刻又無端湧起諸多猜疑,驚疑不定地向羽陽看了過去。
羽陽與那少年對望片刻,忽而嘆了口氣,轉向沈燕瀾道:“你們先走,我去去就來。”
衆人本就猜度羽陽與那唐大小姐有些首尾,此刻也不以為意,甚至有幾人還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只有沈燕瀾一人在歸去的途中神思恍惚不定。他們回去時正路過來時那個山坡,此刻站在坡上向唐家堡的方向望去,早已不見火光,只能望見一角焚燒過後的焦黑屋脊。
沈燕瀾還想借着那山坡的高度向唐家堡內眺望片刻,就聽身後一陣風聲襲來,而後有個激動的聲音道:“師兄,你……你去了哪裏,叫我好找!”
他訝異地轉過身來,只見符玉提着劍站在他身後,雙目中滿是血絲,面色也十分疲憊,似乎是奔波了一夜,不由疑惑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符玉雙唇發幹,用力吞咽了一下才道:“昨日唐門起火,我見師兄和大夥都不在客棧,便猜度着你們或許是趕到了唐家堡,結果追來看時,卻不見你們的蹤影。我在唐家堡周遭轉了好大一圈,卻都找不到入口進去,只好守在這裏,希望能等到你們的音訊。”頓了頓,又很是擔憂地望向沈燕瀾,“師兄,你沒事吧?”
“沒事,我們……”
沈燕瀾正要将這大半日的事向他解釋,就聽狄星澤在身後道:“沈兄,天快要黑了,看着又像要落雨,魏大哥的傷勢不輕,我們還是先回客棧再說,如何?”
“魏大哥?”符玉先是一愣,擡眼向狄星澤看去,目光又落到他身後,望見了那對不省人事的唐家兄弟,微微一怔,“他們怎麽……”
“碰巧抓到而已,也算沒白跑這一遭。”沈燕瀾意興闌珊地說着,又看了看天,“果然要下雨,還是趕緊回去為好。”
那唐家集客棧的店主和小二依舊無影無蹤,沈燕瀾原本想從那兩名俘虜口中撬出些魔劍子的消息來,誰知那兩兄弟被卷雲指點中後一直沒有蘇醒。他原本便饑腸辘辘,此刻心中有事,愈發焦躁,外間已經有零星的雨聲響起,羽陽卻仍是沒有回來。
就在他陰鸷地盯着那兩兄弟,琢磨着給他們一劍讓他們清醒清醒的時候,屋門忽然被人用力推開,而後小丁蹦了進來:“師父,飯菜做好了。”
沈燕瀾餓得臉都綠了,一聽這話,立刻便要向外走,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運起內力将那唐家兄弟周身大穴全都點了一遍,這才滿意地收了手,向小丁吩咐道:“你在這看着,這兩人一醒,立刻叫我。”
小丁連忙點頭:“知道了,師父。”
待沈燕瀾回到自己屋內,只見幾道熱氣騰騰的菜肴擺在桌上,而桌邊竟已坐了一個人,卻是狄星澤,不由愣住:“狄兄?”
狄星澤向他笑了笑:“沈兄不介意的話,讓我也沾光嘗嘗小丁的手藝,如何?”
沈燕瀾盤算了一下那幾道菜的份量,估摸着大約夠他二人填飽肚子,這才點頭笑道:“好說。”
然而狄星澤卻根本不像是貪圖口腹之欲的樣子,舉着箸半天也沒有夾什麽菜色,只是望着狼吞虎咽的沈燕瀾,猶豫着道:“沈兄,有件事,我心中疑惑良久,先前便想問你,可前幾日小丁說你感染風寒,一直不肯出來……”
沈燕瀾一想到自己那“風寒”的來歷,便劇烈咳嗽起來,而後掩飾般擦了擦嘴角:“确實是……偶感風寒。”
狄星澤倒也不深究,點了點頭又道:“不知沈兄對你那師弟,了解多少?”
沈燕瀾沒料到他竟問起符玉,稍稍愣了愣才答道:“我師弟是掌門穆師伯門下六弟子,他八歲便入了逍遙派,入門當日我剛好起程去天山,之後十年未見,直到近日才又重逢。”
“那麽沈兄對他的身世家境一無所知了?”
沈燕瀾雖然奇怪,卻還是搖了搖頭:“這個,我确實不知曉,”他又疑惑地道,“狄兄為何問起這個?”
狄星澤神色嚴峻,默然片刻才道:“我覺得這位符玉兄弟很不對勁。”
沈燕瀾挑起眉毛:“為何?”
“其實自離開君山,前往蜀地的這一路上,我便一直心存疑惑。那唐西樓和唐北聞兄弟對我們一路行程了如指掌,先是在路上布置了機關五行陣,而後追到張氏山莊,就連魏大哥帶我們走的那條絕密小徑他們也能找到,實在是古怪至極。我疑心有人在途中給他們留了暗號,可當時人多眼雜,我不敢肯定那人是誰。”狄星澤說到此處,忽然嘆了口氣,“起先,我甚至懷疑過是魏大哥,因為他離開我們去往唐門之後,我們便再未被人偷襲,一路安然無恙地到了成都,可之後卻又察覺到不對。那時沈兄你重傷昏迷,符玉對你似是十分看重,鞍前馬後地照料你,有次他将你從馬車上抱下,走路時左腿竟微微拖曳。我先前同你說過,易容成我義父盜走六陽修髓丹的人,最神妙之處便是他走路時與我義父一樣左腿拖曳,所以連我也被蒙在鼓中。現在想來,或許他也是左腿曾受過傷,只是他平日裏掩飾得極好,只有在負重時轉移了注意力,這才露出端倪。”
沈燕瀾更加吃驚:“你是說,易容成秦長老的那人竟不是唐家兄弟而是符玉?”他怔怔回想起來,才想起那個清晨符玉确實不知蹤影,可卻又不敢相信這件事。
“唐家兄弟身形魁梧,與我義父身形相差甚遠,便是會縮骨之術也不會扮得與他一模一樣。倒是符玉,身形纖細,弓身扮作我義父,不會露出馬腳。”狄星澤說完,又道,“還有這次從成都到唐門,途中符玉兄弟的坐騎忽然中毒而死,也是十分古怪。小丁說的沒錯,丐幫的馬很機靈,不會亂吃毒草,那匹馬大約是被他毒死的。”
沈燕瀾愣了愣:“可他為何要這麽做?”
“自然是為了趁機離隊,先行一步,”狄星澤低聲道,“所以我才提議,讓沈兄你與他同騎。之後果然沒有發生什麽不妥,我們順利到了唐門地界。”
沈燕瀾眉頭緊皺:“可這也不能說明……”
“這确實不能說明什麽,”狄星澤搖着頭繼續道,“所以我只是在心中猜疑,并未向沈兄你透露半句。直到這幾日,我格外留意他的動靜,才察覺他時常不在客棧,若說是頭一次到蜀地,四處看看新奇也就罷了,怎麽會常常夜半出行,夤夜方歸。難道……他在此處,竟還有什麽不得不夜半去看望的故人麽?”
沈燕瀾聽得一怔:“還有此事?”他從未在意過符玉的行蹤,此刻聽狄星澤說起,才驀地心下一沉,想起先前自己被烈雲刃刺傷時,符玉立時便要輸真氣過來,可逍遙派弟子怎會不知道,烈雲刃最容不下的就是本門真氣。
狄星澤靜了片刻,又道:“再有昨日,唐家堡起火時,那麽大的動靜,他一直不曾露面,難道沈兄就沒有起疑?”
沈燕瀾聽到此處,怎會不起疑,他心中早已驚濤駭浪般掀起無數驚天猜測,過了半晌,忽而拍案起身:“不好,那唐家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