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丁自奉了師命在屋子裏盯着那兩個被抓來的男人,便再不敢離開半步,只是盯了半天見他二人也不肯醒來,倒是大感無聊,趴在桌上百無聊賴地打了幾個呵欠。就在他幾乎昏昏欲睡的時候,那兄弟二人中的一個終于動了動眼皮,似是有醒來的跡象。
因外間正在下雨的緣故,天色已經十分昏沉,小丁疑是自己看走了眼,趕忙點燃桌上的油燭,拿在手上,向那二人走去,用火光晃了晃他們的臉。只見火光搖曳下,那兩人雙目緊閉,眼皮下的眼珠卻在微微轉動,極像是在裝睡。
小丁知道他二人武功不凡,心中很有些懼怕,不由後退了兩步,而後才想起他們被沈燕瀾點了穴,料得也無法暴起傷人,這才稍稍松了口氣,将油燭放回桌上。他正想着要上樓告訴沈燕瀾這二人醒轉的事,卻忽然聞到一股極其淺淡的香氣,他好奇地扭頭去看,才察覺那燃着的油燭中隐隐冒出青煙,與平日大不相同。就在他望着油燭心生疑惑的時候,外間忽然有人推門而入,他回頭看時,卻發現是符玉。
“符玉師叔,”小丁慌忙叫了他一聲,“你快來看,這兩個人好像醒了。”
符玉神色一怔,立刻走到近前,低頭向那兩人看去,而後唇角一揚,輕笑道:“果真是醒了。”
小丁聽他這麽說,轉身便想去尋沈燕瀾,卻見符玉俯下身飛快地在那兩人身上點了幾下,那兩兄弟僵直的身體驟然一松,轉眼便從地上翻身而起。
小丁一下瞪圓了眼睛:“師叔,你……你怎麽能解他們穴道,他們武功很厲害的,你……”
符玉看也沒看他,只向那兩兄弟漠然道:“你們怎麽這樣沒用,讓那幾個人逃出來也就罷了,竟還失手被擒。如今師父那邊事态緊急,你們還不快回去!”
小丁萬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萬分愕然,就見那兩兄弟唯唯諾諾對符玉應了兩聲,推開窗戶便要向外躍出。小丁哪肯放他們逃去,顧不得忌憚他們的武功厲害,拿出腰間竹棒就要上前阻攔,就見符玉轉過身來,手中長劍不知何時出了鞘,擡手一劍便刺入他胸前。
小丁猝不及防地受了這一劍,像是連痛都忘了,只怔怔望向自己胸前,又望了一眼抓着劍的符玉,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張了張口,無聲地道:“師叔……”
符玉從鼻腔裏哼了一聲,轉手便将劍抽回,少年的血濺在他臉上,被他毫不留情地擡手拂去,冷笑道:“誰是你師叔。”
就在此時,屋門忽然被人用力撞開,卻是沈燕瀾與狄星澤闖了進來,那唐家兄弟早已從窗戶飛身而出。符玉回身看了進屋的二人一眼,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也跟着縱身離去。
沈燕瀾正要去追,目光忽然一轉,望見了倒在地上的小丁,只見那單薄的少年身下洇出大片血泊,一時目眦欲裂,慌忙上前将他攬起,急聲喊道:“小丁!”
狄星澤也沒料到方才短短片刻竟會生出如此驚變,雖是極其訝異,卻比沈燕瀾要冷靜一些,趕忙上前點了小丁胸口幾處要穴,想要止住他胸前不斷湧出的鮮血。
沈燕瀾這才反應過來,慌忙伸手按到小丁背後,将真氣送了過去,意圖為徒弟療傷。他真氣雖是渾厚,可小丁胸前那一劍傷在要害,如今已是命懸一線,沈燕瀾不知輸了多少真氣過去,依舊如同石牛入海,少年的氣息更是弱得幾不可聞。沈燕瀾心痛至極,卻也依舊咬牙運功,始終不肯停手。
過了許久,小丁忽然稍稍一顫,竟然醒轉過來,睜開眼睛望向沈燕瀾,虛弱地喊道:“師父……”
沈燕瀾驚喜交加,一只手依舊按在他背上,伸過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頭,聲音都有些打顫:“乖徒弟,你怎麽樣?”
小丁面色蒼白如紙,連連喘息着,急促地道:“那兩個人被……被師叔放走了,他……他……是壞人,師父你……千萬要小心……”他勉強說到此處,口中已接連湧出幾口鮮血,眼睛也慢慢阖上了。
沈燕瀾慌忙抱住他晃了兩晃:“小丁,徒兒,你快醒醒,”他喊了幾聲,見少年再無回應,手臂中的身體也漸漸變冷,不由心如刀絞,一把将小丁抱緊,哽咽起來,“都是師父不好,要是我早些知道……”
他從前将對方收作徒兒時,只是興之所至,此刻心頭卻忽然湧出滔天的悔意,顫聲道:“我先前還說要教你一套掌法,要授你武功,可我竟然什麽都沒教過你,我怎麽配做你的師父……”
狄星澤見他神态大變,連忙安慰道:“沈兄切莫太過自責,為今之計,還是……”
不待他說完,沈燕瀾已猛然站起身,他臉上淚水還未拭去,神色卻極其嚴峻,像是根本沒聽見狄星澤的話,只自顧自道:“我原先還念着同門之誼,想給他留兩分情面,如今他既然敢對我徒兒下毒手,我絕不會放過他。”
狄星澤聽他口氣中殺意極重,還想再說什麽,忽而神色一滞,急急在空氣中嗅了幾下,而後扭過頭,看向桌上已燃了一半的油燭,臉色頓時大變,立時便道:“沈兄,這好像是……蝕神香!”
他喊出這句,卻沒聽到回應,回頭看時,只見沈燕瀾早已失去蹤影,只有被推開的那兩扇窗戶兀自搖曳不休。他心下惶急,想要跟着追出,誰知手足酸麻,竟是半點內力也使不出來,最後不由自主地癱軟了下去。
沈燕瀾縱身追出之後,一口氣奔出數裏,仍是不見符玉和唐家兄弟的蹤影。他心中又急又痛,在這夜色中只勉強辨着唐家堡的方向,追入了一片茂密竹林中。他頭頂細雨連綿不絕地灑落,他卻渾然不覺,只有手中沾着小丁鮮血的那處肌膚泛着近乎灼燒的痛意。他被那股痛意激得雙目通紅,一手緊握着腰間斷雲的劍柄,大踏步走入了竹林深處。
竹林深處卻忽然出現了一點微光,沈燕瀾擡眼看時,才發現竟是符玉執着火把站在那裏,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師兄可算來了。”
沈燕瀾只覺他笑容刺眼無比,立時拔劍出鞘,劍鋒直指對方,厲聲道:“是你殺了小丁?”
符玉淡然點頭:“是又如何?”
沈燕瀾怒極:“他是我徒兒,他叫你一聲師叔,你竟然下此毒手!”說着,手中劍光一閃,便要向符玉胸口刺入,劍尖眼看已刺破符玉胸口衣衫,卻見對方不閃不避,他不由生出幾分猶疑,手中劍勢也滞了一滞。
符玉似是察覺到他劍勢的停滞,輕聲一笑,胸前內力猛然一吐,竟将沈燕瀾手中長劍震飛了出去。
沈燕瀾頓時大驚,他內力原本遠勝于對方,誰知此刻丹田內竟空蕩無物,半點內力也使不出來。
符玉見他神色大變,又施施然一笑,向他走近兩步:“好師兄,你怎麽還是那麽沖動,只是死了個徒弟,便慌成這樣,連吸入蝕神香都沒察覺麽?”
“蝕神香?”沈燕瀾聽說過此物,知道這是一種化人內力的奇毒,卻怎麽也想不起自己是何時吸入了這東西。
符玉又嘆了口氣:“你瞧你那幫沒本事的同道一個都沒跟來,難道就不覺得蹊跷麽?”說着,又揚唇笑了笑,“這兩日趁着你們不在,我才在客棧的油燭中動了手腳,原本是想等你們都中招後再動手,沒想到師兄竟為了個小乞丐,追出來自投羅網,倒讓我好生欣喜。”
沈燕瀾聽他将小丁稱作“小乞丐”,口氣十分鄙夷,心中怒意更甚,簡直想一掌打在對方俊俏的臉上。
符玉看他面上露出憤怒之色,又低聲嘆氣:“原來師兄對那便宜徒弟那樣看重,唉,當初若是你乖乖聽話,散去身上武功,再把劍訣交給我,又何來今日這些事。說來說去,小丁的死還是師兄的過錯。”
沈燕瀾聽得又驚又怒:“果然,你當時勸我散功,又要我将劍訣交給你,便是早有預謀。難道你一開始便是冒充逍遙派弟子,向我百般示好也是為了騙取劍訣,是不是?”
符玉将嘴扁了扁:“師兄說這話可真讓人傷心,我本就是逍遙派弟子,入門那天還與師兄見過,師兄不是記得麽。再說,”他又向沈燕瀾逼近一步,伸手輕佻地在他臉上撫落,“我對師兄是一片真心,并不只是為了劍訣啊。”
沈燕瀾內力全失,被他撫着面頰,竟是無力閃躲,只緊緊皺起眉頭:“你若是逍遙派弟子,為何要勾結魔劍子,你跟他……究竟有什麽淵源?”
符玉又是一笑,不知為何,他這笑容中卻有些狠厲的意味:“師兄既然這麽想知道我的事,那我便一一告訴你。”他繞着沈燕瀾踱了兩步,才緩緩道,“我與魔劍子的淵源是生來注定的,我一出生便認識他,只因他是我的生身父親。”
沈燕瀾聽了這句,如遭雷擊,猛然瞪大了眼睛。
符玉卻不去看他的神色,只自顧自道:“他昔年被你師父和翠虛老道合力打敗,渾身經脈都被打斷,原本後半生只能做個廢人。可他這人最是倔強,從不肯認命,否則當年也不會為了研習武學,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險修習兩門相克的心法。他經脈盡斷之後,不肯讓自己一身絕學就此斷絕,便收養了一對孿生子,将自己學過的功法一一傳授給他二人。除此之外,他還日日夜夜被一件事所困擾,只因他當年縱橫武林,從無敵手,卻輸在了聶清濯和翠虛的手下,此事讓他極其不甘,這不甘年深日久,已成了他的心結。他那時整天便考慮着要如何破解聶清濯與翠虛合力的那套招數,之後聽說他們為那套招數起名叫‘扶光劍法’,更是心癢難耐,想要一窺這劍法的真容。他是個絕世的奇才,又是出身自天山派,天山的劍法他早已爛熟于胸,甚至能猜到扶光劍法中化用到的是哪幾路劍法。然而逍遙派劍法對他來說還是十分陌生,他始終猜不透另外半套劍法和劍訣,其時他損傷的經脈毫無起色,只能在藏身處茍延殘喘,根本不能在江湖中現身。那對孿生子修習他的武功也剛到緊要關頭,于是他索性将只有八歲的我,托人送到了逍遙派。”
他說到這裏時,臉上又露出古怪的笑意,在這連綿的夜雨和幽暗火光中近乎可怖:“我那時什麽都不懂,只聽他厲聲叫我務必學好逍遙派劍法,再伺機偷到扶光劍法的劍訣,一日得不到劍訣,一日便不能回家。我那時被帶入逍遙派時,便以為此生都無法再回家了,所以傷心難過,哭個不停,之後……就遇到了師兄你。”
沈燕瀾驚異地望着他。
符玉睫毛上沾着幾點晶瑩水珠,不知是雨水還是他的淚水:“我自生下時,便沒有見過母親,父親不是泡在藥桶裏,便是癱在床上,那兩個師兄不得允許根本不能同我說話。我在五歲之前都活在地窖裏,沒有見過半點陽光。六歲那年,我偷偷打開地窖的門跑了出去,險些被機關夾斷了小腿,流了很多血,可是我一點都不疼,我只知道太陽照在身上真的很溫暖。就像師兄親我的時候,我頭一次覺得心裏那樣暖,因為在那之前,從沒有人親過我。”
他說着,重新看向呆若木雞的沈燕瀾,執起對方頰邊被雨打濕的一縷鬓發,溫聲道:“師兄,我是真心喜歡你,也不想傷害你,你乖乖的,把劍訣交給我,好不好?”
沈燕瀾微微一怔,很快便将他的手打開,斥道:“你別做夢了!”他咬了咬牙,“小丁的身世比你更可憐,可他從不想着害人,待誰都是一腔熱忱,他那樣好的孩子,你竟然也下得了手。只此一件,我絕不會原諒你!更何況師父說過,扶光劍法除了我和羽陽,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曉,你還是收起這些花言巧語為好。”
符玉見他毫不留情地直言相拒,臉上那點溫情頓時便斂去,露出個惡意十足的笑容:“師兄,你怎麽這麽冥頑不靈,現下你內力全無,正是任我宰割,我勸你還是識相一些,不要惹惱了我。”頓了頓,又用警告的口吻道,“畢竟……我先前就已很是生氣了。”
沈燕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生什麽氣?”
符玉一把捏住他下颌,咬着牙道:“師兄何必明知故問,你前幾日在客棧裏和那道士颠來倒去,毫不避諱,我在房中聽得一清二楚,你可知我是什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