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唐門……”沈燕瀾震驚地重複着這兩個字,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先前種種,羽陽對唐門中事的熟知,他與唐暮雪之間怪異的往來,似乎都有了答案。他在這樣狂潮般的思緒中,居然還有空想道,原來羽陽與那唐大小姐是族親。意識到這一點,一直橫亘在他心中的那點芥蒂總算消弭,他臉上也不覺緩和了許多,又着意向羽陽看去。
符玉見他擡頭望着對面的白衣道子,非但沒露出訝異驚惑的神色,唇角竟還隐有笑意,頓時大為不悅,拈着他下巴強迫他調過視線來:“師兄,他瞞了你這麽一個驚天秘密,你竟毫不在意?”
其實沈燕瀾豈止毫不在意,他見羽陽為了救他,竟連唐門門主信物這樣重要的東西都親手奉上,又得知他與唐大小姐沒有首尾,簡直恨不得撲過去親對方兩口。故而見問,便冷哼一聲:“我喜歡他都來不及,為何要在意這些瑣事?”
符玉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臉色立刻變得十分難看,恨笑了兩聲才道:“既然師兄這樣心愛他,不知讓他選你們二人中的一人留下性命,他會選誰?”
沈燕瀾原本便料得他不會輕易放了自己,此刻聽他口氣危險,似乎還想用自己要挾羽陽自戕,不由又急又怒,張口正要說話,卻被符玉一手點上穴道。
符玉點了他穴道,又重新把他攬到懷中,笑微微地向羽陽道:“我這師兄什麽都好,就是話太多,況且句句都是我不愛聽的,還是讓他安靜些為好。”
羽陽靜靜看了他一眼,緩聲道:“這麽說,你是不願意遵守約定了。”
符玉眯起眼睛:“并非是我想食言,只不過你們二人的扶光劍法實在太讓人忌憚,況且又是我父親那身功法的克星。若不将你們除去,父親只怕要寝食不安,”他說着,還輕啧了一聲,“其實我也為難得很,你也知道,若非萬不得已,我是絕不肯傷害我師兄的。幸好,扶光劍法需二人合力,只要你們中有一人喪命,父親那裏我便可以交差了。”
沈燕瀾聽他說着這些狗屁不通的話,氣得七竅生煙,卻又偏偏說不出話來,只能憤怒地瞪大雙眼。卻聽符玉又壓低聲音,問道:“道長,你究竟是想要自己活着呢,還是我師兄活着?”
羽陽聽了這句問話,微微沉吟,之後擡眼看向沈燕瀾,眸光深沉,如同暗夜。
他那一眼,像是默默下定什麽決心似的,沈燕瀾原本還抱怨過他一直不肯正眼看自己,此刻見他這樣凝望過來,卻忽然覺得心中顫抖,近乎惶恐。他想起自己曾纏着羽陽索要玄雪丹的煉制之法,羽陽那時便是看了他一眼,而後默然離開,之後過了不久,羽陽就将幾枚丹藥随意交給了他。沈燕瀾過了很久之後才知道,羽陽為了這幾枚丹藥,曾涉險去了後山的孤峰絕壁,至今手心中還有那時留下的傷痕。
他從前對羽陽的心意毫無察覺,現在想來,才發現對方雖然一直冷若冰霜,可私下裏不知為自己做了多少事,兩廂比較,自己對他的心意卻是膚淺至極。沈燕瀾想到此處,心中又愧又痛,他不敢去想羽陽會給出什麽樣的答複,只想道若是羽陽為了自己而死,那自己也絕不會獨活。
他眉宇間皆是痛苦之色,羽陽的目光卻只在他臉上停駐了片刻,很快又轉向符玉,神色平靜地道:“你既不肯守約,想來就算我留下性命,你也不會放了沈燕瀾,是不是?”
符玉仿佛聽見什麽笑話似的,連笑了兩聲:“你看我師兄對你一往情深的樣子,你若死了,他多半要與我拼命,我就這樣放了他,豈不是太過危險。不過你放心,只要你自絕經脈,我就給他喂一劑前塵散,讓他前塵盡忘,想來他便不會再尋死覓活,我這才好照顧他周全,豈不是很好?”
沈燕瀾将這話聽在耳中,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胸前被點穴之處也一突一突地跳動起來。方才烈雲刃在他頸項上割傷時,灼熱刀氣已順着經脈四散流竄,他原本被蝕神香将內力化盡,丹田內空空蕩蕩,此刻卻被那刀氣鼓動着,竟然漸漸有股微弱內力凝聚起來。沈燕瀾剛察覺到體內這小股內力,便趕忙調動內息,想要沖開身上被點的穴道。誰知這股烈雲刃刀氣催化出的內力極難掌控,且又炙熱無比,沈燕瀾只緩緩運轉了片刻,便覺五髒六腑都火燒般疼痛,連額角都冒出了汗珠。
羽陽與他相隔不遠,一眼便看出他臉色不對,他自然不知道沈燕瀾正在用一種極其危險的方式試圖沖開穴道,還以為是符玉又暗下了什麽毒手,不由眉頭皺起,向符玉道:“你計劃得這樣周全,想來是思慮已久,原來你這樣大費周章,想換的只是我的命麽?”
符玉咬牙看着他,重重道:“不錯!”
羽陽又沉默片刻,像是極其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原先以為,你會換件更有用的東西。”
符玉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忽然揚聲大笑,眸光中盡顯狠厲之色:“對我來說,最有用的東西,當然就是你死在我面前!師兄與我初見時,明明還對我親熱得很,可一看見你,他眼中便再看不見旁人,我從那時便覺得你礙眼至極!”他恨意昭然地說完這些,猜度着羽陽大約是不肯自我了斷,便又低低笑了起來,“你若想找借口拖延時間,可是打錯了主意,此時此地,不會有人能夠前來助你。”
他說着,又用烈雲刃的刀口緩緩撫過沈燕瀾的咽喉:“你再有片刻遲疑,我這師兄,恐怕就要變成一具漂亮的屍首了。”
沈燕瀾此刻經脈內正一片混亂,渾身都在微微顫抖,符玉剛一撫上,便察覺到不對,立刻伸手按向他胸前穴道。而後只覺沈燕瀾經脈內一股灼熱之氣噴薄而出,他意識到對方正彙聚了一股不知哪來的真氣想要沖破穴道,趕忙灌以內力,想要重新将他穴道封住。誰知他的逍遙派內力一遇到那股灼熱之氣,頓時暴漲,沈燕瀾只覺胸口仿佛被火燒開一個大洞,穴道猛然被沖破,同時口中湧出一股鮮血,直噴到了符玉臉上。
符玉萬沒料到有如此驚變,稍稍呆滞了一瞬,就在這一瞬之間,一抹雪亮劍光早已直指了過來。原來沈燕瀾沖破穴道的同時,羽陽已側身而動,将那抛出的琢光以內力抓回,劍鋒出鞘,寒光如雪,劍氣須臾間便向符玉胸前掃去。符玉深知對方劍法厲害,身子一仰,向後疾退開丈餘,同時握劍橫到身前,想要抵擋對方接下來的劍勢。
羽陽卻只出了這一劍,而後再不追擊,只縱身上前,将沈燕瀾掩到身後,這才擡起眼睛,冰冷地向符玉看了一眼。
沈燕瀾雖僥幸沖破穴道,可內力依舊沒有恢複,方才又震蕩了經脈,此刻唇邊全是鮮血。他搖搖晃晃靠到了羽陽背上,喘息着道:“不……不能放他走,他殺了小丁,還拿了你的雲箎……”
羽陽側目向他看來,聲音毫無起伏地道:“你不必擔心,讓他拿去也沒什麽。”
沈燕瀾急急仰起臉來:“什麽叫沒什麽,那東西是唐門門主信物,一定很重要,還有劍訣……”
他一激動,口中又連番湧出鮮血,羽陽皺眉看着他片刻,忽而側了身,抓着他脈門一按:“你內力盡失,是蝕神香?”
沈燕瀾既已知道他是唐骞之子,便明白他對這些毒藥了如指掌,不怪他猜得這樣精準,當下默然點了點頭。
“既已中了蝕神香,十二個時辰內內力無法恢複,你方才又是怎麽沖破了穴道?”
沈燕瀾怔怔搖頭:“我……我也不知道……”
羽陽見他臉色慘白,偏偏唇上鮮血淋漓,看着十分可憐,低低嘆了口氣,而後擡起手去擦拭他唇邊血跡。這番動作很有些親昵,仿佛旁若無人一般,不遠處的符玉看得眼中直冒火,他冷笑兩聲,足尖一點,躍上鄰近的一株翠竹頂端:“既然道長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那我卻之不恭,這便告辭了。”
沈燕瀾眼見他要将雲箎和劍訣帶走,頓時急了,若不是他失了內力,只怕立時便要縱身上去,将對方擒住。
就在這時,之聽羽陽不急不緩地道:“那兩樣東西你就算拿去,只怕也毫無意義。”
符玉立在上方,微微眯起眼睛:“道長這話,我可不懂了。扶光劍法既是合天山與逍遙兩派劍法之精髓,你們能學會,我自然也能學會。到那時,我神功大成,又有這信物在手,號令唐門為我所用,豈不快哉。這樣快意的事,怎麽到了你口中,竟是毫無意義?”
羽陽淡漠的神情閃過一抹嘲弄:“哦?原來你把這兩樣東西看得那麽重,”他靜了片刻,忽然揚起唇,輕聲冷笑,“不過,一個死人,拿着它們又有什麽用?”
符玉臉色驀然僵住:“你說誰是死人?”
羽陽唇角那點笑意很快便斂去了,冷冷道:“你既會用蝕神香,還知道前塵散,想來在用毒之道上還有些見地,怎麽竟沒察覺到自己中了子規啼?”
沈燕瀾自問還算博聞廣識,卻從未聽過什麽毒方叫做“子規啼”的,一時莫名其妙,卻見符玉已臉色大變,驚愕道:“你說什麽?我何時中了子規啼?”
羽陽不答,只是道:“你不妨瞧瞧自己的肘彎和腿彎處,是不是各有一道烏青?”
符玉顯然聽過這“子規啼”的名目,立刻驚疑不定地卷起衣袖,向右臂內側看了一眼,果然看見一條烏青紋路從肘彎向上蔓延,再看左臂,也是如此。他看了這兩處,額頭上已湧出一層冷汗,又驚又怒地道:“不可能,子規啼不過在百年前的毒鑒中被提及過,唐門根本無人制出,連……連她都不知道,你怎麽可能有!”
他說到這裏,又忽然想起羽陽的身世,臉色變了幾變,轉身便要逃走,腳下卻忽然一空,卻是被一縷劍氣斬斷了立足的竹枝,從上方直直墜了下來、
羽陽淡然收劍,望着摔落到地上的符玉,問道:“你急着走,是想找‘她’替你解毒?只可惜,你如今毒入骨髓,除了解藥,其他藥石之術,皆已無用。”頓了頓,又道,“所以我先前才說,你應該換件更有用的東西,比如說,子規啼的解藥。”
其實以符玉的武功,就算從高處墜下,本也可輕易穩住身形,可他現在心緒大亂,竟是摔得極其狼狽,他也顧不得爬起身,只慌亂地道:“你胡說,毒鑒中說這奇毒毒性極其隐秘,浸入骨髓需要一月時間,你……你是何時給我下的毒?”
羽陽微微一笑:“不錯,子規啼毒發确實要一月之期。初中這毒時,身上只有隐約青氣,半月後色澤稍深,如同淤痕,待到一月期滿,四肢淤積之毒方才顯現出來。你身上這烏青已是大限将至之兆,若問下毒之期,自然是一個月前。”
“一個月前?”符玉驚叫道,“那時我甚至不知你真實身份,你又怎知我……”
羽陽垂下眼睛,平素缺乏表情的臉上顯出一抹陰郁之色:“最多再過一個時辰,你渾身毒素便會沖入心脈,壽限已至,何必多問。”
符玉狐疑地望着他,而後又咬牙笑了兩聲:“我不信,你不過想騙我交出劍訣和雲箎換什麽解藥,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
羽陽漠然望着他,此刻地上那支火把早已熄滅,他那身道袍鍍上一層幽暗夜色,很有些像唐門中人素來穿着的夜行勁裝。只見他冷然一笑,更添殺意:“你不妨再等一等,看看自己能不能活過一個時辰。”他靜了片刻,又意味深長地道,“正好,我也很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沈燕瀾從未聽過他用這麽陰森的口吻說話,一時有些愕然,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身後掠來一陣極其細微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