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風聲來得極快,沈燕瀾現下毫無內力,只能憑借本能閃身到一旁,腳下卻不知踩到了什麽,一下失了平衡,重重摔到地上。

羽陽似是早便聽到動靜,徑直向後揮出一劍,山洪般的劍意橫掃而出,将身後大片竹林盡數掃斷。那飛襲而來的身影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無聲息地從他們頭頂掠過,伸手一卷,将癱軟在地的符玉抓了起來。

符玉一見這人,方才僵硬的面色頓時緩和了幾分,張了張口,似要向對方說些什麽,卻又露出警覺的神情,向羽陽瞥了一眼。

那不速之客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幾乎融進了夜色中,臉上又罩着一張樹皮般粗糙的面具,連面容也難以看清,很有些詭谲莫測的意味。然而沈燕瀾一眼看出此人雖包裹得嚴實,但仍難以遮擋其身形纖細,玲珑有致,看起來多半是個女子。他只呆了片刻,便依稀猜到了對方身份,心中頓時一凜,摸索着便要爬起身來。這一摸索,才發現方才絆倒自己的東西竟是先前被擊飛的斷雲劍,他趕忙抓了劍直起身來,和羽陽以犄角之勢與前方那兩人對峙起來。

羽陽卻沒有他那麽如臨大敵的模樣,只向來人掃了一眼,才道:“既已到了這個地步,何必再遮遮掩掩,唐秋。”他直呼了對方名諱後,又勾起唇角,露出個冰冷笑意,“或者說,應該叫你秋笑蕊才是。”

這話一出,沈燕瀾不由大吃一驚,他只料到這女人是唐門毒醫唐秋,卻萬萬沒想到她竟會是當年被魔劍子擄走的秋笑蕊,正想再細問幾句,就聽符玉發出一聲尖銳長笑,不知怎的,那笑聲竟有幾分顫抖,只聽他厲聲道:“你在胡說什麽,秋……秋姨怎麽會是秋笑蕊!”

“秋姨……”羽陽低低重複了這兩個字,又看向那女人,對方的面具如同僵木,什麽也看不出,他卻好像看到了什麽滿意的東西似的,偏頭望向符玉,“你既然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明真,難道從不知道自己的娘親是誰麽?”

那沉默的女人身形微微一顫,上前一步:“你……”

符玉仿佛感知到羽陽未曾說出的話似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你是說……”他飛快地看了女人一眼,又轉過臉,對着羽陽恨恨笑了起來,“不可能!你胡說!秋姨就是秋姨,我娘親早就死了。”

那女人聽見這句話時,驀地回頭,望向符玉,卻是道:“你臉上隐有青氣,是中了什麽毒?”

符玉根本顧不上回話,他情緒激動,直望着女人的眼睛:“你先告訴我,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你……你真的是我……”

還沒等他說出那個字,女人就揚起手,幹脆利落地給了他一巴掌,清脆之聲甚至傳到了十幾步外沈燕瀾的耳朵裏。

女人口氣忽然嚴厲:“我問你中了什麽毒!”

符玉被打得有些懵了,他瞪大眼睛看了女人片刻,眼神中忽然露出幾分恐懼,嗫嚅着道:“他說是……子規啼……”

女人一聽見“子規啼”三個字,眼中立時閃過驚疑之色,抓過符玉衣袖,向上一掀,便看見對方手肘內烏青紋路,隐隐已有泛黑之色。她轉過頭,直看向羽陽,忽然連聲冷笑:“子規啼,當真是子規啼,唐骞的兒子,果然出手不凡。”

沈燕瀾聽她笑聲中滿是戾氣,以為她要向羽陽不利,忙緊了緊手中的斷雲。誰知那女人并未向他們動手,而是從懷中拈出一把金針,擡手就封住了符玉渾身要穴,而後低低喝道:“坐好,不許亂動!”

符玉被封住穴道,一舉一動都十分艱難,好不容易才強撐着坐好,就見女人指間銀光一閃,轉眼就割開了他手臂上血脈。他毫無防備,頓時發出一聲慘呼,可女人充耳不聞,更是視一旁的沈羽二人如無物,連連下刀,不一會就将符玉割得血色淋漓。

沈燕瀾沒想到她下手這樣狠辣,一時有些被吓到,小聲向羽陽問道:“她這是做什麽,給他放毒血麽?”

羽陽神色淡漠地道:“子規啼的毒與其它毒藥大不相同,只彙聚在骨髓心脈,便是将他渾身的血放幹淨也于事無補。”

沈燕瀾聽得奇怪,不由又向那兩人投去目光,只見那女人已放下銀刃,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将瓶中粉末一一倒入符玉傷口之中。那粉末碧光粼粼,顯然不是什麽良藥,而符玉更是痛得嘶吼着嚎叫起來,他眼中血絲密布,渾身的冷汗像雨水似的滑落,只叫了片刻就聲嘶力竭,渾身劇顫着暈了過去。

女人見他暈厥,倒似松了口氣,一手握住符玉脈門向他傳送內力,而後才擡起眼睛警覺地向這邊望了一眼。

沈燕瀾直看到這裏才确信對方當真是在為符玉療傷,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上刑似的醫治之法,難免有些目瞪口呆。

他身旁的羽陽卻擡了擡眉毛:“毒醫之號果然名不虛傳,她竟知道子規啼的厲害之處,先将符玉渾身血脈切開,而後填入孔雀膽到他體內,再用內力疏導,将這兩種劇毒彙于心脈,若是用量剛好,或許便可抵銷子規啼的毒性。”

“她方才用的是孔雀膽?”沈燕瀾自是聽過這赫赫有名的劇毒,頓時瞪大眼睛,“聽說孔雀膽沾之即死,她竟然拿來給符玉解毒,若是錯了一點劑量……豈不是讓他死得更快?”

羽陽依舊一臉淡漠:“這或許正是她有膽識之處,換了旁人想必不敢拿親生兒子這樣冒險。”

“親生兒子……”沈燕瀾愣了愣,忽然想起先前羽陽說的那些話,不由問道,“你是說她竟是符玉的生身母親?而且你方才還說她就是秋笑蕊,可秋笑蕊不是早年便不知所蹤了麽?江湖人都說她因丈夫被魔劍子殺死,憤而自盡,怎麽卻變成了唐門毒醫,又與魔劍子誕下了符玉。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對着他這番問話,羽陽只微微皺眉:“此事說來話長。”

沈燕瀾也知道現下不是閑話的時機,可又按捺不住,嘀咕道:“先前提起毒醫時你還不曾提到這些,怎麽現在才說?”

羽陽嘆了口氣:“我也是剛剛才知曉。”

沈燕瀾這才明白過來:“是了,方才那叫唐闕的少年說有唐大小姐的話帶給你,想必就是這些話?”

羽陽聽他提起唐暮雪,臉色忽然就是一沉,不知想起什麽,竟沒有答話。

沈燕瀾見他不肯多言,只好自顧自猜測起來:“這麽說來,這個唐秋當年被逐出唐門後便化名為秋笑蕊投身崆峒派門下,之後又與魔劍子……”他說到這,晃了晃頭,似乎仍有些想不通,“我記得魔劍子神功大成後便闖到崆峒尋她,可她那時已與崆峒派簡鴻軒成了婚,簡鴻軒與魔劍子當場便争鬥起來,被他一劍殺死。這麽說魔劍子與她有殺夫之仇,怎麽她竟還……”

羽陽冷然一笑:“什麽殺夫之仇,明真殺了簡鴻軒一事,只怕正中她下懷。畢竟那時若非她一紙書信,明真又怎會應邀而來,更不會與簡鴻軒交手。”

沈燕瀾聽得一愣:“什麽信?”

羽陽見問,想了想,還是從袖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遞給了他。

沈燕瀾莫名接過,展開一看,臉上頓時浮現出古怪的神色:“這……這是秋笑蕊寫給魔劍子的信?看這信中稱呼,倒是親昵異常……”

那信并不長,被他三兩下翻看完,而後恍然大悟似的揚起眉毛:“這信看似敘舊,實為訴苦,寫的都是她成婚之後郁郁寡歡之辭,如泣如訴,我見猶憐。那魔劍子對她用情至深,想必看完之後再不能自持,所以立時動身去了崆峒。”他說完,又捅了捅身旁的羽陽,“不過,這種陳年老料,你是從哪翻出來的?”

羽陽淡淡道:“是上章部弟子奉了唐暮雪的令,搜查唐秋底細時從她屋內暗格中找出來的。”頓了頓,又補充道,“上章部在唐門中一直專司情報,還算可靠。”

沈燕瀾聽說,這才明白他們是如何查出唐秋與秋笑蕊實為一人,畢竟一個人的名姓樣貌可以改變,字跡武功卻難以掩藏。如此說來,這信應是件重要證物,他不敢再在手中胡亂翻看,趕忙遞還給羽陽,而後才道:“記得師父說過,魔劍子當日離開崆峒後便直奔蜀地,唐門這才發了天絕令請衆多武林同道前來捉拿。我先前還覺得奇怪,蜀地并非是魔劍子故裏,對他來說應該十分陌生,為何他偏偏逃到這裏,現在想來,應該是秋笑蕊,也就是唐秋将他帶到了此處,對麽?”

羽陽點了點頭。

沈燕瀾又摸着下巴,想起另一件事:“所以說,當日千機塔大火,救走魔劍子的也是她。她既是唐門毒醫,醫術高超,所以這些年能夠為魔劍子治傷續命,還和他生了孩子,”他說到這,又微微皺眉,“他二人行事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莫非是情之所至,難以自拔?”

羽陽聽到這裏,大皺眉頭,似乎很不以為然:“若說情之所至,明真或許是如此,可她……”

沈燕瀾說完,也微微覺出哪裏不對,當年魔劍子與崆峒結下血仇,除了被殺死的簡鴻軒之外,還有秋笑蕊失蹤一事着落在他身上,之後崆峒便糾集了大批武林同道前來抓捕他。倘若秋笑蕊對他一往情深,又怎會坐視他因自己的事被衆人圍攻,反而置身事外,銷聲匿跡。他心中疑惑,躊躇着問:“可她若不是因情,又何必與魔劍子糾纏至此……”

羽陽一語道破他的疑惑,“她只是想利用明真攪亂武林罷了。”

沈燕瀾微微吃驚:“攪亂武林?可她為何要這麽做?”

羽陽目光冷厲,又露出方才的陰沉之色:“自然是為了報複唐門。”

“報複唐門?”沈燕瀾愈發不解,他剛想說,這些事和唐門又有什麽關系?卻忽然想起當年千機塔大火,魔劍子脫逃之事至今還是唐門在武林中遭人诟病的因由。他師父聶清濯也說過,魔劍子在唐門手上下落不明,讓唐門聲名大大受損。昔年誰不知唐門蜀中世家,被稱作武林第一重地,機關精絕,守衛森嚴,誰想卻連個人都看不住。唐骞英年早逝,說不定也是因為此事心中郁結所致。

以往師父提起唐骞時,總沒有幾句好話,故而沈燕瀾也不怎麽當真,此時想來,這番猜測倒是入情入理。他此刻已知道唐骞是羽陽的父親,忽然有些明白他為何神色陰沉,想來是想起亡父的緣故。

他心下感慨,卻又覺得奇怪,他只知道唐秋當年因用活人試藥被趕出唐門,卻不知她為何對唐門生恨至此。其中緣由,他見羽陽不肯說明,也就沒有再問,只是道:“這麽說來,她這些年費盡心力将魔劍子治好,是想等他恢複功力,繼續為她所用?”

羽陽緩緩搖頭:“不止如此。當年明真被翠虛師兄和聶前輩合力打得經脈盡斷,我猜她當時也并沒有把握能救他活命,便是僥幸救回,明真那身功力能否恢複也是難說。所以她又收養了那對雙生子,讓他們跟随明真修習他自創的心法,好讓明真即使成為廢人,也不至于一無所用。”

沈燕瀾聽他口氣冰冷,似是說在那女人眼中,不管是魔劍子,還是那對雙生兄弟,都只是她手中的棋子而已。他一時還不敢相信對面那個纖纖弱弱的身影就是在武林中掀起無數波瀾的幕後推手,心下微微惶然:“所以,她做了這麽多,難道還是想要對唐門不利?從那對雙生子去丐幫奪藥開始,他們就打着唐門的旗號,在武林中尋釁結仇。現在魔劍子已拿到六陽修髓丹,功力應是恢複了大半,不然昨夜也不會在唐家堡鬧出那麽大的動靜。眼下各派掌門還陷在堡內,若是他們有什麽不測,只怕各派又要怪罪到唐門頭上,那可就糟了。”

他所說的,羽陽應是早已想到,此刻只淡淡點了點頭。

沈燕瀾想了想,悄悄向他耳旁湊近:“不如……我們趁她專心為符玉療傷的時候,将她擒住,以絕後患。”

羽陽轉頭瞥了他一眼:“你或許不知,唐秋不止是醫術高超,連身手在唐門中也算排的上號的。你我若倚仗扶光劍法,或許還能與她一戰。可現下你內力都未恢複,還是不要癡人說夢的好。”

沈燕瀾這才想起自己中的蝕神香藥效未過,微微有些惱怒:“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着他們在那裏療傷,一會治好了符玉,豈不是麻煩更大?”

羽陽卻只是搖頭,抱着劍好整以暇地道:“不忙,讓她慢慢療傷便是。”

這話原本說得平常,沈燕瀾卻又一次聽出了他話語中的陰森之意。他遲疑地向羽陽看去,卻在竹林搖曳的夜色中,看到對方臉上一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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