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這場夜雨依舊下得連綿,竹林中雨聲滴答,不絕于耳。
只聽“啪”地一聲,是一滴雨水從竹葉搖搖墜落,滴到了符玉的額頭上,他忽然睜開了眼睛。
一直按着他脈門的女人頓時察覺到他的醒轉,立刻問道:“你覺得如何?”
符玉睜開眼時還有一瞬的茫然,過了片刻才想起擡手去看自己的肘彎,只見肘彎處的烏青已然消失,這才連聲笑了起來:“秋姨,我就知道,你能救我……”
一旁的沈燕瀾聽見他們對話,不由心中暗叫糟糕,又有些怪責地看了羽陽一眼,心道你方才若是直接動手取他性命該有多省事,何必跟他絮絮叨叨說那麽多廢話,現在眼看他死不了了,小丁的仇非但沒報成,那雲箎和劍訣又不知要怎麽奪回來。
就在他暗自惱火的時候,符玉已經跌跌撞撞站了起來,他緊緊拉着女人的手,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連聲道:“父親……父親還在等我們,我們快走……”
他要穴皆被金針封住,手足皆是酸軟無力,還沒走出半步,忽然身子向前一傾,“哇”地一聲嘔出一大口鮮血。
女人見他嘔血,似乎呆了一瞬,而後才猛然想起什麽似的,直沖向羽陽,眸中厲色如同刀刃,幾乎要将對方射穿:“你早就料到了,是不是?”
沈燕瀾還不明白她言下之意,就聽她發出兩聲尖厲冷笑,像是恨到了極處:“你料到我這法子救不了他,是不是?”
羽陽淡漠地道:“我早已說過,他毒入骨髓,藥石無醫。不過你這醫治之法別出心裁,還算有些見地,若是早上幾日,或許能派上用處,”他說到這,漠然瞥了符玉一眼,“可惜這子規啼的毒性每過一日便會暴漲一倍,到了今日,區區孔雀膽早已救不了他。”
符玉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跌跌撞撞扯住了女人的衣袖:“你們在說什麽,我身上的烏青都沒了,難道毒還未解?”
女人像是不知要如何答他,雙目在他臉上注視良久,才伸手擦去他唇角血跡,喃喃道:“子規啼血,大夢将盡。事到如今……我也回天乏術了。”
符玉聽到這句,大為慌亂,連聲喊道:“不可能!怎麽會有你解不了的毒,這不可能!”
沈燕瀾對子規啼的毒性一無所知,此刻滿心疑惑,不由悄聲向羽陽問道:“他究竟怎麽樣了?”
“子規啼自中毒之後,一月為限,今日便是大限之期,”羽陽說完,擡頭看了看天色,“離天明還有一個時辰,他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沈燕瀾愣了愣:“那他方才受的那些苦豈不是白捱了?”
他這才明白符玉被割得渾身血口,痛呼嚎叫時,羽陽為何一直神色冷淡地抱劍旁觀:“原來你方才不肯阻攔他們療傷,就是想看着他白白受苦?”
羽陽見問,只是微微揚起唇角,像是默認了。
沈燕瀾全然沒料到他心機竟能這樣深沉,稍稍呆了片刻,又看向符玉。只見符玉現下情緒激動,身上刀痕不免綻裂,染得周身血跡斑斑。他抓着女人的衣袖,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哭喊幾句後又猛然想起什麽似的,指向羽陽:“他有解藥,他有子規啼的解藥。”
女人怔了一怔,很快向羽陽看來,口中卻冷笑道:“子規啼的毒方早年便失傳,後來是唐骞費了不少功夫才重新研制出來,可這毒從來就沒有解藥,他又是哪裏來的解藥?”
她一面說,一面用目光卻在羽陽身上上下掃視,似乎是在猜測他把解藥藏在何處。
羽陽哪裏看不穿她的意圖,不急不緩從袖中拿出一枚丸藥:“你想要解藥也不難,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就是。”
女人見他這麽簡單便拿出了解藥,愈發顯得狐疑:“哼,我又怎知你這解藥是真是假?”
羽陽似是料到她有此一問,指間稍一用力,将那丸藥剖為兩半:“你既號稱唐門毒醫,藥的真假想必還看得出來,饒你半顆,拿去驗過便是。”說着,将那半枚丸藥向唐秋彈去。
唐秋伸手接過,只在鼻尖一聞,眼中便閃過奇異光彩,似乎已将藥丸的成分猜出了十成十。
沈燕瀾不無擔憂地在羽陽耳旁道:“你不怕讓她知道了解藥的配方,自己回去研制麽?”
羽陽輕輕搖頭:“就算我将配方給她又如何,解藥配成需要不少時日,到那時……”
他說到這,便住了口,然而後面的話沈燕瀾已猜到了,想來是說到那時,符玉墳頭的草怕是已經長得老高了。
那邊唐秋将那半枚藥丸驗過後,轉手便遞到符玉唇邊讓他服下,而後才看向羽陽,語氣稍有緩和:“說吧,你要問什麽?”
羽陽沒有急着開口,只面色陰沉地看了她片刻,才問道:“你們此番在唐家堡外縱火,又屠戮內堡弟子,還将唐離唐暮雪、十大長老以及各派掌門全都圍困在堡內。可唐家堡向來戒備森嚴,機關繁雜,便是明真恢複了十成十,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做到這個地步。堡內定還有你的同謀,那人想必有些來頭,他是誰?”
沈燕瀾從他問話中隐約聽出,原來唐家堡內不止是失火争鬥這麽簡單,竟連唐門門主和各派掌門都身陷其中,怪不得他方才提到唐大小姐時羽陽神色不豫,想來是不知他們在堡內安危如何,憂心所致。
唐秋聽完問話,目光微滞,而後才低低冷笑了兩聲:“什麽戒備森嚴,機關繁雜的唐家堡,你以為如今的唐門還是你父親在時的唐門麽?唐離病弱多年,久不管門內之事,十大長老各自為政,根本不把門主放在眼裏。唐暮雪前些時候在門中查天羅紅蓮時便四處碰壁,這事你不是知道麽?若非如此,又何必借你的雲箎去號令了衆長老。啧啧,堂堂唐門大小姐,竟是要用前門主信物才能指使得動手下的人,何其荒謬。試問如今這樣散沙般的唐門,又何必要什麽同謀?唐逸公子,你實是想多了。”
羽陽顯然不願聽到這個舊稱呼,眉頭微皺,同時轉了頭看向符玉:“那半枚解藥只能讓他多活一個時辰,你卻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來糊弄我,看來他在你眼中也同明真一樣,只是個不重要的棋子而已。”
一聽到這話,符玉臉上神色立刻扭曲了起來,見他如此,羽陽唇角揚起一抹冷笑,又繼續向唐秋道:“既然如此,他的死活想必你也不放在心上,這藥也就不必留了。”說着,将剩下的半枚藥丸往手心一握,似乎轉眼就要将那藥捏成齑粉。
唐秋的目光本就牢牢釘在他手上,此時剛察覺他要毀藥,身形一晃便搶上前來,揚手就去強取羽陽手中解藥。
羽陽哪裏容她近前,衣袂當風,周身冰寒真氣剎那湧出。誰知唐秋只是虛晃一招,從他面前側身而過,同時袖中飛出一道金色光芒,光芒所指之處,卻是沈燕瀾。
沈燕瀾吃了一驚,立刻便要飛身躲開,無奈丹田空虛,腳步便遲緩了許多,所幸逍遙派淩波微步極其飄逸精妙,讓他堪堪躲過了一擊。那金光頗為有力,又挾着呼嘯風聲在他身後連連響起,他根本不及回頭去看,只管繞着竹子閃躲,卻不料在閃躲中忽然踢到一截曝露在外的竹根,一下栽倒,而那風聲已攻到了他頸後。就在這時,頭頂一道銀練似的劍光照落,是羽陽縱身而起,一劍擋住了他身後的攻勢。
沈燕瀾這才得空回頭去看,只見唐秋袖中的那道金光竟是條長鞭,不由一怔,想起齊雙雲和崆峒諸女的兵器也皆是長鞭,心下更加确信,她果然是師從過崆峒派。然而唐秋手中的鞭子與其他人的似乎又有不同,金光閃爍,不像是尋常皮制的長鞭,倒像是用數股金色絲線纏繞而制。他在情急之下,心頭還是閃過疑惑:這唐秋看着并不是張揚之人,為何要用這麽紮眼的鞭子。
就在他暗自奇怪的時候,唐秋手中的長鞭已靈蛇一般繞上羽陽手中琢光,鞭身與琢光劍氣裹挾在一處,頓時發出不絕于耳的嗡鳴之聲。
沈燕瀾聽這動靜,似乎那女人的內力根本不在羽陽之下,說不定比他還要強勁,一時有些驚駭。然而他們這內力相較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那柔軟長鞭就“铮”地一聲從琢光刃上繃起,若非琢光是把難得的神兵,只怕立刻就要被這股力量絞碎。
饒是如此,羽陽手腕也遽然一顫,這才得以抽回琢光。
沈燕瀾與羽陽一同習劍多年,對他那手劍法再清楚不過,昔年曾有吐蕃番僧來天山挑戰,手持金瓜流星錘連敗天山數十名弟子,最後卻被羽陽用三招劍勢擊退。那金瓜流星錘少說也有百十斤重,當時徑直砸在羽陽劍上,他手腕也未曾震動分毫,反而揮劍而出,将那流星錘斬成了兩半。
看來這個唐秋遠比想象中棘手,方才羽陽按劍不動大約也有此顧慮。沈燕瀾默默想道,而後又有些憂心地看向他們,這一看,卻又是一驚。只見方才還如同蛇一般柔軟的長鞭此刻已在女人手中繃得筆直,像是化成了一柄金色長劍,鞭梢尖銳,正向着羽陽周身要穴疾刺。
若是一柄真劍,羽陽絕不至于在對戰中吃虧,可那卻是長鞭化成的假劍,全靠唐秋已內力灌注,一時極韌一時極柔,讓羽陽不由微微皺眉,露出疲于應付之色。
沈燕瀾在一旁看了片刻,更加憂心,只覺這女人的鞭法詭異莫測,羽陽所使的天山劍法大開大合,被她纏着根本無法施展,但若是用逍遙派的迷蝶劍法,或許可以破解。他下意識想要趁勢出劍,卻忽然想起自己內息空空,連遞劍的姿态都像鬧着玩似的,毫無氣力。
唐秋回首一望,卻正看見他意欲提劍的姿勢,眸中寒光一閃,手中長鞭剎時轉過方向,向沈燕瀾揮來。
沈燕瀾立刻想要故技重施,使出淩波微步躲開這一鞭,卻不料那長鞭在空中忽然綻開,從鞭身上飛出無數細如毛發的金針,雨一般向着他落下。還不等他發出驚呼,羽陽早已隔空一抓,用內力将沈燕瀾從那針雨中扯了出來。
不等沈燕瀾站定,唐秋反手一鞭,又是一波針雨落下,而後只聽“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于耳,正是金針被羽陽用劍一一擋開的聲響。沈燕瀾現在既無真氣護體,也無力去舞劍格擋,只能暫且躲在羽陽身後,心中隐隐有些驚懼。暗想這唐門毒醫名聲在外,暗器上所淬的毒只怕不比那子規啼弱,羽陽雖劍法強勁,可這暗器源源不絕,只要他稍有不慎,漏了兩針,他們恐怕就要性命不保。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時,唐秋已趁着發射金針的空隙縱身躍起,從空中揮了長鞭過來,鞭勢淩厲,竟是繞過羽陽,直取沈燕瀾的脖頸。
前方羽陽手中琢光正在針雨中揮舞得密不透風,撤回不及,眼看鞭梢已探到眼前,沈燕瀾情急之下只好抖出斷雲。他內力空虛,暫且使不出什麽費力的招式,便使了一招最省力的“芥為之舟”。以唐秋的功力,用這招“芥為之舟”去擋她的鞭子,便如螳臂當車一般,甚是徒勞。誰知他這輕飄飄的一劍剛一使出,身後便有冰冷劍意洶湧而至,帶動他手中微微顫動的劍刃劃出一道雪亮光弧,将他面前的長鞭徑直削去半截。
沈燕瀾既驚又喜,全沒料到自己失了內力的情況下還能與羽陽用出雙劍合璧的招式,不由精神一振,方才的驚懼也都抛到了腦後。他知道唐秋內力深厚,只要被她長鞭纏上,自己立刻便要受制,故而仗劍而出,連使了一串繁複至極的迷蝶劍法,好讓對方的鞭子根本追不上自己的劍勢。而他身後的羽陽也像是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在他身側連出數劍,全不是先前一力抗敵的殺招,而是與他回護照應的聯劍之勢。
其實迷蝶劍法因過于繁複,不利配合,當年被聶清濯選入扶光劍法的只有兩三式劍招,沈燕瀾在情急之下卻是把迷蝶劍法全篇招式用了個遍。羽陽在這對戰之中,竟還有餘力以天山劍法中能夠相互配合的招式在旁呼應。到最後,他二人既像在使扶光劍法,卻又全然不是扶光劍法,只怕連聶清濯看了都要目瞪口呆。
唐秋被他二人逼得連連後退,目光一寒,手中長鞭忽然抛起,那金鞭在空中猛地崩裂,卻是綻開成一張巨大密網,兜頭蓋臉向他二人落下。
沈燕瀾一看頭頂出現的金色巨網,立刻便想起唐門中有道機關叫做“天羅地網”,一旦落下,絕無生逃的可能。他先前便受了內傷,且內息未複,全靠劍法支撐到現在,早已氣喘籲籲,此時明知自己已是強弩之末,卻還是竭盡全力向羽陽那邊出了一劍。這一劍的意圖自然是想将羽陽頭頂的巨網斬開,好讓他能逃出生天,卻不料他出劍的一瞬間,羽陽也同時向他頭頂出劍,這一劍勢如山洪,将沈燕瀾劍刃的微光裹挾其中,呼嘯而出,直瀉出匹練般的劍意,正是扶光劍法的最後一式,“朝華夕晖”。
這最後一式從前在練劍時他二人經常練習,只覺對戰之中這式劍法過于簡單,且威力平平,比起“素月流天”等招式差得太遠,故而很少用出。直到今日才發現這式劍法的奧妙之處在于互為蔭蔽,同生一體,是以守為攻之勢。只見劍光過處,那張巨大金網頓時被撕扯成碎片,連同網內的毒針蒺藜盡數散落在地,而唐秋也被這劍氣掃到臉上,委頓在地,連咳出兩口鮮血。
就在她咳嗽之時,她臉上所罩的面具也應聲裂開,露出了面具下的廬山真面目。
沈燕瀾一眼看清對方相貌,倒是微微詫異。他原先預想這女人能讓魔劍子對她情根深種,定是生得美豔過人,誰知對方臉色蒼白,并無半分明豔之色,右側臉頰還有一道暗紅傷疤,從顴骨蜿蜒到下颌,看起來是道陳年舊傷。撇去這傷不說,若說她相貌究竟有什麽過人之處,或許便是那雙杏眼,潋滟動人,看起來和符玉的眼睛倒是十分相似。
唐秋失了面具,立刻便伸手摸向自己臉頰上的傷疤,似乎十分在意被旁人瞧見,眸光中也閃過一絲恨惱之意。
沈燕瀾見她受傷頗重,卻不顧傷勢,反而似乎更在意自己的臉,心中頗為詫異,而後才明白她戴那面具或許并不是為了掩藏身份,只是為了遮擋那道醜陋傷疤而已。
察覺他定定望着自己臉上傷處出神,唐秋眸中恨意更重,擡手便是一枚寒光,直向沈燕瀾飛來。
那枚暗器看似是枚尋常的飛錐,實則內藏機關,一旦紮入皮肉,立刻便會生出數枚微芒小刺,順着血液向人心脈流去,一時雖不致死,卻也極難救治,比淬了毒的暗器更為陰險。
沈燕瀾并不知道這暗器的兇險之處,可見她重傷之際還竭力擲出飛錐,想來是拼命一搏,心下大驚,可飛錐轉眼已到面前,實在無法避開。羽陽此刻在他幾步開外,縱是伸劍來擋,也是絕趕不上飛錐的速度。他在這絕境之中,只來得及向羽陽看了一眼,卻見羽陽并未動身,只從袖中将手一揚。指間不知彈出了什麽東西,挾着一股勁風,直撞到飛錐上,将飛錐打落在地。
沈燕瀾認識他這麽多年,從不知道他還會用暗器,況且那手功夫幹淨利落,只怕最頂尖的暗器名家也不過如此,一時顧不上贊嘆,只是暗想,他果然是出身唐門。
唐秋見羽陽打落自己的飛錐,先是眉頭一皺,而後臉上血色盡失:“你!”
沈燕瀾起初還不知她為何神色大變,仔細看了看,才發現羽陽方才彈出的不是別的,正是子規啼的那半枚解藥。那藥丸本就質地松軟,又被羽陽用那樣強大的指力彈出,早在撞上飛錐的一瞬便碎成渣粒,四散濺開了。
羽陽再不多言,徑自飛身而上,一劍抵上唐秋咽喉,冷冷道:“正好,解藥已毀,你那同謀不說也罷。只要他還在唐家堡內,我定能将他找出來。”說着,內力一吐,手中琢光頓時浮起一層幽藍寒冰,“至于你,昨夜堡內血戰,死了一百七十名弟子,這筆血債我先找你讨還。”
他口氣冰冷,眼看便要一劍下去,将女人纖細白皙的脖頸刺出一個血窟窿,卻聽不遠處有人嘶聲喊道:“住手!”
卻是符玉的聲音。
符玉先前被金針封住胸前要穴,動作緩慢,此刻只艱難地掙紮着向他們爬近了幾步。他臉上涕淚縱橫,混着沾上的泥水,極其狼狽,只見他竭力舉起手裏的東西,喊道:“羽道長,雲箎和劍訣原物奉還,求你別殺她。”
羽陽面色冷如冰霜,看都沒看他一眼,手中劍芒依舊點在女人脖頸上。
符玉驚慌失措,又連滾帶爬地向沈燕瀾腳邊撲來:“師兄……”
沈燕瀾如今內力尚未恢複,方才勉力純用劍法支撐了一場兇險激戰,早已精疲力盡,現下拄着斷雲站在那裏,幾乎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眼看符玉就要撲到他腳邊,卻見寒光一閃,竟是羽陽驀然擡手向這邊劈了一劍,劍氣直接斬斷了一旁高大的翠竹,竹竿直直倒下,帶着雨水重重橫在了符玉面前。
羽陽聲音冰冷地道:“離他遠些。”
這句話警告意味十足,顯然是向符玉說的。
符玉被他這劍氣刮得面目生疼,再不敢向前半步,只得顫抖着向沈燕瀾道:“師兄,我知道你已恨我入骨,可我馬上便要活不成了,求你……”
沈燕瀾看着他含淚望向自己的臉,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他初入逍遙派時的樣子,孩子氣的一小團,也是這樣哭得抽抽噎噎。他心下剛閃過一絲不忍,卻又想起倒在血泊中的小丁,頓時恨意上湧,冷冷哼了一聲:“先前你若不做那些惡事,不打雲箎和劍訣的主意,或許還能換得解藥,現在這樣,不過是你咎由自取。”
符玉滿是淚痕和污泥的臉頰忽然抽動起來,露出個近乎猙獰的笑容:“師兄說笑了,我便什麽都不做,羽道長也根本不會給我解藥的,”他閉了閉眼睛,像是竊語似的壓低了嗓音,“自我親了你一下,他可就恨死我啦。”
沈燕瀾一怔,還沒明白他話中含義,就聽符玉又喃喃道:“我自小就以為自己沒有娘親,沒想到臨到死前,卻知道她一直就在我身邊。你們說她拿我當棋子也好,不肯認我也罷,我既然知道她是我娘,就不能看着她死。這兩樣東西還給你們,只求二位高擡貴手,放她一條生路……”
他話音未落,便覺手上一空,卻是被人以內力淩空抓去了手中的東西,只見那白衣道子漠然将雲箎束回腰間:“現在不必還了。”
他話中之意,是說東西他已拿去,人他定是要殺,符玉怎會聽不出來,他臉色急變,又慌忙道:“慢着……”他倉皇看了唐秋一眼,又看向羽陽,“你說她在唐門內有個大有身份的同謀,此事我并不知曉,不過我們進入內堡,确實有個接應之人……”
沈燕瀾聽得心中一動,立時問道:“是誰?”
只聽唐秋發出一聲斷喝:“住口!”她似乎忘了自己還被劍指着咽喉,強行撐起身來,雙眸更是紅得吓人,“誰許你在這胡說!”
符玉被她斥責,瞬間露出委屈的神色,卻又壓低了聲音,向沈燕瀾道:“那人……”
沈燕瀾聽他聲音越說越低,心下愈發焦急,剛想湊近去聽,就見符玉眼中閃過一抹異樣光芒,他忽然警醒起來,疾向後退。
誰料發難的卻是那邊重傷倒地的唐秋,她趁着二人注意都被符玉引去,忽然一躍而起,向着羽陽的面門擲出一個彈丸,那彈丸瞬間便炸開,卻不是霹靂彈那樣驚天動地的暗器,而是從球體內綻出了馨香濃烈的一團霧氣,迅速彌漫開來。
沈燕瀾還不知那是什麽,就見羽陽勃然變色,擡劍就向唐秋劈去,他劍刃上早已被冰寒真氣包裹,一揮之間便激起肅殺勁風。眼看唐秋逃避不及,那勁風就要向着她身上劈落,符玉不知怎麽竟掙紮着使出最後一點氣力撲了上去,替她擋下了這一劍。
這變故只在一瞬間發生,接着那團霧氣便缥缈散開,将他們的視線全然擋住,只聽唐秋在霧後凄厲叫了一聲:“玉兒!”
而符玉再沒發出任何回應。
沈燕瀾怕他們趁機逃脫,立刻就想穿過這怪異濃霧追上去,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聽羽陽低低道:“退後,空冥花雨,銷神蝕骨,萬不可吸入。”
他這才吃了一驚:“這是……空冥花雨?”問完之後,才想起看向羽陽,只見對方面色青白,看起來十分不妙。
他慌忙上前扶住了羽陽,又生怕那霧氣追過來似的,屏息連退了好幾步,才問道:“你怎麽樣?”
羽陽低低咳嗽了兩聲,搖了搖頭:“無妨。”
沈燕瀾見他臉色并未和緩,心中愈發慌張,他早先便聽過“空冥花雨”的名號,聽說是唐門從桃花瘴的毒霧中得到啓迪研制出的一種奇異暗器,擲出之時會散出大片毒霧,可後來發現這暗器傷人傷己,又容易受風向操控,所以被棄之不用,沒想到唐秋身上竟藏有這樣的東西,還讓羽陽迎面吸入了這要命的毒霧。
或許是他臉上的擔憂之色實在明顯,羽陽竟難得地低笑了一聲:“放心,唐門的毒還毒不死我。”他雖這麽說着,可又忍不住掩了唇連連咳嗽。
沈燕瀾哪裏看不出他在遮掩,一把抓住他的手掌,翻過來一看,只見他掌心和白色衣袖上星星點點都是血跡,頓時愈發心驚膽戰。他們自從一起下山以來,受傷的一直都是沈燕瀾自己,何曾見過羽陽受傷吐血。他受傷之時尚有羽陽以內力為他療傷,可現下他自己內力全無,更無可能去幫羽陽療傷,所以他此刻極其心神不寧,倒比方才自己置身險境時更加慌亂無措。
羽陽察覺到他抓着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唇角又漾起一點無奈笑意:“我沒事。”
沈燕瀾急得眼睛都紅了:“你方才說空冥花雨銷神蝕骨,怎麽可能沒事?”他忽然想起什麽,在自己身上亂摸了一陣,才摸出一個龍眼大的珍珠,“對了,你快把這個服下。”
他說着,就将珍珠旋開,原來那珍珠內裏竟是空心的,可以盛物。珍珠旋開之時,立刻從中漫出沁人心脾的香氣。羽陽都不用看,便知道裏面藏着的是那僅剩一顆的玄雪丹,他眼見沈燕瀾将玄雪丹送到自己唇邊,稍一扭頭便讓了開來:“這東西是疏導內力用的,給我吃未免藥不對症,你方才沖開穴道時受的內傷不輕,還是自己服下為好。”
沈燕瀾又急又氣:“你當我不通藥理麽?這丹藥中有冰魄雪蓮,誰不知冰魄雪蓮能解百毒,你快給我吃了!”
羽陽睨了他一眼:“這枚玄雪丹你先前不是寶貝得很,快要送命都不肯吃,現下又何必給我。”
沈燕瀾哪裏想到他會在這個節骨眼跟自己打起嘴仗,若不是自己氣力不濟,簡直想要把他的嘴扒開,硬将丹藥塞到他口中去。他強自忍耐住,只冷哼一聲:“誰說我寶貝這個了,剩這一丸丢又不能丢,整天帶着麻煩得很,現在恰好有些用處,還是讓你吃了省事。”
羽陽“哦”了一聲,從他手中将那珍珠拿過去,仔細端詳了片刻:“聽說珠玉是收藏藥氣的上品,上次你那個玉瓶碎了,這枚珍珠又是哪裏來的?”
沈燕瀾見他遲遲不肯服藥,只是問這些閑話,氣得瞪了他兩眼,才道:“是師父的藏品,這麽大的就這一顆,被我掏空了……”剛說到這,才忽然反應過來,他這擺明是告訴羽陽自己極其珍視這枚丹藥,才巴巴地找了顆珍珠來存放,一時懊悔得簡直想咬自己的舌頭。
羽陽見他臉色紅了又白,忍俊不禁般揚起唇角,将丹藥遞到了他面前:“我用不着這個,倒是你先前說過,我讓你吃什麽你就吃什麽,沈燕瀾,你該不會食言吧?”
沈燕瀾沒料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一時語塞。他自然不肯說出反悔的話,卻也不舍得服下這枚玄雪丹,稍一沉思,心中忽然有了主意,從對方手中取過丹藥,直接放入了口中。
羽陽顯然沒料到他如此幹脆,微微挑眉,露出意外的神色。誰知沈燕瀾忽然向前一湊,竟吻了上來,羽陽訝異之下忘了動作,立刻被他趁機撬開牙關,将那丹藥渡到他口中,玄雪丹的異香立刻在他二人相接的唇吻間彌漫開來。羽陽原本還想将丹藥推回去,舌尖卻被沈燕瀾牢牢攫住,那丹藥本就入口即化,被他們你來我往這一攪弄,早便化盡。
沈燕瀾也不知道這麽一來,羽陽究竟服食下去多少,更不知能不能解他所中之毒,他心中焦急,結束這一吻時又忍不住在羽陽唇上輕咬了一口,隐隐有些洩憤之意。
羽陽被他咬了這一下,神色倒是緩了些,張口剛要說話,就聽毒霧那頭忽然傳來響動,只見隔着茫茫霧氣,隐約有個身影歪歪斜斜掠上竹梢,似乎是唐秋。她輕功原本極好,不該發出這樣大的響動,眼下顯然是受傷不輕,勉力提氣躍起,腳下很有些不穩。此外她手中似乎還橫抱着一個人,想來不是別人,應當是符玉。
沈燕瀾一眼看見,驚呼道:“他們要逃!”
因隔着霧氣,他看不見唐秋臉色,只聽對方在霧那頭恨笑兩聲:“唐逸,我兒血債,改日定要向你讨還。”
沈燕瀾聽得心頭“咯噔”一聲,暗想,怪不得她沒有攙扶着符玉,而是用這樣費力的姿勢抱着,原來符玉已經死了。他起先對符玉生恨已極,此刻知道對方當真死了,心裏卻忽然一空,有些哀嘆之意。
羽陽聽見這句,神色卻無半點起伏,只冷冷回道:“待唐家堡內再見之時,我們确實有幾筆賬要好好算過。”
只聽唐秋在霧那頭又連連發出凄厲冷笑:“唐家堡如今生門已閉,死門大開,你們若是有膽,盡可以來闖一闖。”
她原本說話還算內斂平靜,此刻卻顯出瘋狂之意,想來符玉的死确實讓她遭受重創,以至于亂了心智。待她撂下這句,便縱身遠去,只留下身後這片濃而不散的“空冥花雨”。
沈燕瀾怔怔望着那片大霧許久,才聽羽陽在他身邊道:“走吧。”
他回過頭來,有些遲疑地問道:“去哪?”
羽陽不知是方才服下玄雪丹的緣故,還是唐門的毒對他真的不起效用,此刻臉色已好了許多,他觑了沈燕瀾一眼:“你現下內力還未恢複,還是先回客棧,再做計較。”頓了頓,又問,“其他人也中了蝕神香麽?”
沈燕瀾這才想起客棧裏的一幹人等,忙道:“狄兄他們大約都中了招,還有小丁……”他想起小丁,心頭驀然就是一沉,臉上也不自覺浮現出痛惜之色。
他向來豁達,簡直是有些沒心沒肺,所以就連羽陽也極少見到他露出這樣難過的神情。他望着沈燕瀾默然片刻,再不多問,只伸手在對方臉上輕輕一觸,而後轉身就向竹林外走去。
沈燕瀾默默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又想起自己心中一個莫大的疑惑,忍不住問道:“羽陽,你先前說符玉中了子規啼已有一月之期,難道在那個時候你就察覺到符玉的身份不成?你為什麽都沒告訴我?”
羽陽腳步一頓:“沒有,”他回頭看向沈燕瀾,眸色淺淡,語氣卻冰冷,“我要是早些察覺,又怎會讓他活到現在。”
沈燕瀾更是奇怪:“那你為什麽……會向他下毒?”
羽陽一時沒有回話,只轉過身去,繼續前行。
沈燕瀾現下腳步虛浮,即使對方沒用輕功,追趕上去也頗有些力不從心,他跌跌撞撞追了半天,好不容易扯住羽陽的衣袖,又追問道:“若說一月之前,我們不過剛剛離開丐幫,相處得還算和氣,便是他稍有些細微末節觸怒了你,你也不至于向他下這樣狠辣的奇毒。難道你對他還有別的什麽深仇大恨不成?”
羽陽眉頭微皺,極其無奈地向他看了一眼,似是察覺到他氣力不濟,索性停了一停,伸手拿過他手中斷雲,又攬了他的腰,挾着他縱身而起,直向唐家集的方向趕去。
沈燕瀾還記着他先前中了“空冥花雨”,也不知恢複了幾成,他生怕羽陽是勉強提氣施展起輕功,更怕此刻東問西問會分了羽陽的心,所以強忍着沒有再出聲。誰知羽陽卻貼着他耳邊開口道:“今日是七月十七,你倒是算算,一月之前我們在哪裏?”
“一月之前不就是六月十七,我記得我們六月十五從洞庭湖上岸,後來在山谷中遇了埋伏,我不巧被烈雲刃暗算,待醒來時便已是在……”沈燕瀾回想到這,恍然大悟,“張氏山莊?”
羽陽似是磨了磨牙,又低而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