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陽三月

三月洛陽,梨花紛飛。河上有婦人曼聲一曲“楊柳絮”,又有人高歌秦川春意濃。點點雪白花瓣鋪了一地,河畔仿佛剛剛下過一場細雪,游人靴底沾了花瓣,染了花香,喜上眉梢地帶着一身春意回家去,如此景色,怎能不令人沉醉?

渭水畔,梨樹下,牽着一匹黑鬃棗紅馬的青年抱着手臂,眯起雙眼,眺望随着春風飛上雲霄的梨花芳華。此情此景,讓他想起了家中四海堂裏的那棵老梨樹。那樹結的梨子雖澀,春天開花時卻稱得上一場花宴,大小姐尚未出閣時,總是要小心翼翼地摘幾朵最先開的梨花,捋得平平整整,夾在書裏,秋天打開書頁,梨花清香就這麽沁着,好像春日再回,鬥室生輝。少爺則惦記着不讓下人掃院裏的落花,說落花是要化作春泥的,該讓它自在來自在去。

也不知家中諸事是否平順?是該寫封家書了。他拍了拍風塵仆仆的衣裳,牽起馬缰,沿着那有人蕩舟、有人歌吟的河畔,走在仲春三月的洛陽街頭。

從燕南一路走來,雖是朝着北方去,路上也難免繞了幾個彎,去看些風景,替少爺送些信。本來是要直接去華陰拜訪方家的一位遠親,橫豎晚去幾天也沒什麽,又答應幫人遞送東西,方象舟便繞到洛陽來了。十七歲那年,跟着少爺第一次來到洛陽,從此心心念念,多年來一直想再來一次,再看一場洛陽的梨花。如今真的又見着了,心裏反而惆悵起來,竟有些思鄉了。

路過徐州時,趙歆平交給他一個瓷瓶,說裏面裝的是從夷陵百裏神醫處求來的丸藥,請象舟帶去洛陽,交給洛陽城西吳家坡的吳員外。吳員外有個兒子,幾年前得了重病,請了多少大夫也不見好,急得吳員外的胡子一把一把地掉。當年趙歆平在洛陽受過吳員外的恩,從百裏神醫那裏求來丸藥,也算還了人情。象舟找到吳家坡,河邊浣衣的婦人告訴他大柳樹東面的宅子就是員外府,象舟便騎馬緩緩行了過去。在柳樹邊下了馬,象舟正要踏上臺階,漆朱大門突然開了,一個男子被人推了一把,從裏面跌了出來,滾了幾滾。推他出來的人看樣子是員外府的管家和家丁,罵罵咧咧地站在門內。

“騙子!還說能治好少爺,結果是個騙吃騙喝的!若不是老爺要為少爺積德,早送你去見官了!趕緊滾遠些!”

象舟見那倒在地上的男子年紀尚輕,心想又不是年邁體虛,好端端地,為何要以行騙維生?天生勞碌命的象舟最看不起混吃混喝的痞子,當下不再理睬,将趙歆平的拜帖遞了上去。

“在下方象舟,從燕南來,替徐州夔門趙門主送藥與吳員外。”

一聽老爺念叨了半年的藥來了,管家樂得眉毛胡子都飛了起來,趕緊請象舟進去。見了吳員外,奉上瓷瓶,閑話幾句,象舟說自己還要趕路就不留下用飯了,婉拒了吳員外的盛情邀請。吳員外覺得過意不去,喚人拿了一封銀子來,給象舟當路資。象舟接了銀子,告辭離開。剛剛在柳樹下牽了馬,滿身塵土的男子從樹後冒了出來,鬼鬼祟祟地對着象舟招手。象舟問他作甚,他抹了把臉,嬉笑道:

“那個吝啬鬼給你多少銀子?”

“未數,不知。”

“拿來,我替你數數。”男子一臉無賴,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上堆滿壞笑,“小哥,你看,要不是我沒治好他家的病鬼,你送來的藥也不會這樣值錢,你得多謝我啊。”

“閣下有強詞奪理的工夫,不如好生琢磨琢磨如何正經謀生。”

套好鞍,象舟翻身上馬,也不睬他,夾了夾馬腹,向北去了。男子跟在後面嚷了幾句,象舟懶得去聽,只管徑直進城去找住處。

隔日,象舟睡了個好覺。日頭都照進窗裏了,他才起身,慢吞吞地梳洗,挎着刀下樓去吃了些胡辣湯和熱餅,然後走上熱鬧的市街,随意浏覽市井風光。在家時,少爺要早起練劍,他必須比少爺起得更早;所謂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象舟從七歲開始就沒睡過懶覺。如今自己在外闖蕩,睡到何時都随他,象舟還是鮮少晚起,偶爾為之,就像小孩子偷吃了糖果似的,覺得格外松快,仿佛拿了獎賞。

因為多年來貼身保護自家少爺,在鬧市穿梭時,象舟依然保持着高度警醒。伸到他腰間去的那只手還未真的碰上荷葉青色的繡花荷包,已經被象舟一把攫住。象舟修了二十年的混元內功,在江湖中絕對稱得上一流高手,這一抓,險些扭斷來人的手腕。一邊痛呼大俠饒命,來人一邊跪了下去,要抱象舟的腿。象舟向後一退,這才看清,想偷自己荷包的,竟是昨日在員外府遇到的那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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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

“小哥,我只是想從你身上偷點散碎銀子,你何必下手這麽狠?”

委頓在地上的男子抱着手腕,哀凄道。象舟也覺得自己下手重了,溫聲道:

“抱歉。你起得來麽?”

“動不了,我好餓。”披頭散發、滿面塵灰的男子可憐兮兮地仰望象舟,“從昨天到現在一直沒吃飯。”

“那……你随我來。我請你吃些東西,算作賠罪吧。”

象舟不忍心看人捱餓,嘆了口氣,将男子拎起來,領他進了路邊一間酒樓。他本來打算吃碗素面就算了,但昨日剛拿了路資,又遇上了這個無賴,還是正經吃一頓好了。喚小二來點了幾樣菜,象舟詢問道:

“兄臺是何方人氏?怎地流落到如此境地?”

“我乃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家仆,犯了錯被趕出家門,想來洛陽投奔親戚,卻沒找到。”

大口吃着先上來的切牛肉,男子含含糊糊地回答。象舟哦了一聲,問道:

“該如何稱呼兄臺?在下方象舟。”

“我姓唐,叫做唐黎。”見小二放下一盤合菜,男子兩眼放光,又撲了上去。象舟看着他吃,自己動了幾筷子,把多數菜都讓給了他。吃完後,男子一抹嘴,對着象舟拱手:

“閣下大恩大德,唐黎無以為報。閣下看來不是洛陽人氏,不知家在何方?”

“燕南。”

燕南。唐黎低聲重複了一遍,又問道:“閣下要去往何處?或許我們同路。”

“同路?”象舟結了帳,拿了刀,笑了一下,右邊臉頰現出深深的酒窩。這樣一來,他那稍嫌瘦削、拘謹的面龐,突然變得生動了許多,端正中透着秀麗,“我不這麽覺得。”

說完,他握着刀,走出了酒樓。唐黎愣了愣,起身追出去,卻沒有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找到那個黑衣挎刀的挺拔背影。洛陽還是那個洛陽,唐黎還是那個唐黎,風景卻不是那幅風景了。

在洛陽盤桓幾日,象舟買了些幹糧,備了兩身夏衣,準備往華陰去。出了洛陽城門沒多久,在五裏亭處,象舟又遇到了唐黎。這人明擺着是來堵他的。象舟本來想視而不見,沒想到,唐黎竟跳起來,直直地撲到他的馬前,象舟趕緊勒馬,才沒讓愛馬“火盞”把他踩成肉泥。見象舟瞪着自己,唐黎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趨前讨好道:

“我就是想提醒你一聲,財不露白,你那荷包,太晃眼了。”

“唐兄是只會盯着別人的荷包看麽?”

“哪裏哪裏。你裝扮素樸,卻帶了那麽好的緞料荷包,繡工也好,很惹眼的。我是為你好,特意來提醒你。”

“象舟曉得了。多謝唐兄提醒。”

喝了一聲駕,象舟正要走,唐黎又撲過來,拽住馬缰,換了一副期期艾艾的表情,說道:

“方兄,我在洛陽,是找不到親戚了,也呆不下去了,只能去別處謀生。你就讓我和你一路罷,好麽?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喜歡騙人的。”

“我要去華陰,你也要去麽?”象舟無可奈何。

“華陰?華陰好啊!我想起來了,我在華陰,有個親戚呢。”

唐黎樂颠颠地說道,對象舟說了一聲稍等,轉到老槐樹後面,牽了一頭灰驢出來。象舟默默地看着他在驢背上鋪了塊氈布,抱着驢脖子爬上去,拿了根樹枝當趕驢鞭子,揪着驢耳朵小心翼翼地坐穩。回頭對象舟一笑,唐黎道:

“好了,咱們這就上路罷!”

當年,少爺的身份還是象舟的主人,一起行走江湖時,偶爾夜間露宿,或登高望遠、蕩舟江上,象舟總能從他口中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有些是書裏看來的,有些是聽來的,有些是少爺自個兒編的。有時,講完了故事,少爺像覺得意猶未盡似地,再加上一句:

“象舟,你天性善良,命中或有大劫,到時,千萬不可心軟。”

“主人,是什麽大劫?”象舟聽得莫名其妙,“四歲那年還不是大劫?要不是遇到了主人,象舟還不知在哪呢。”

“你的大劫,還遠着呢。”身着黑色錦袍的青年袖着雙手,迎着江風,側影如江上白燕,飄然若仙,“就怕我到時幫不了你。你啊,太過于老實了,誰都能欺負你。”

事實上,欺負象舟最多的,正是少爺本人。象舟跟了他二十多年,他的起居飲食,幾乎是象舟一手打理,所以,象舟會燒菜煮飯、洗衣縫補,還會研墨鋪紙、晾曬書冊,至于夏日打扇、冬日燒火,更是不在話下。對少爺,象舟既懷着報恩之心,又抱着景仰之情。如今,按着少爺的意思,象舟成了方家的養子,身份上算是大小姐和少爺的弟弟,但是,對象舟來說,少爺還是高高在上的,再生之恩難忘,象舟是打算用一輩子來報效方家、回報少爺了。

“你為什麽盯着這個荷包看?是你的相好送的麽?”

在一間廢屋中夜宿時,唐黎見象舟坐在火堆邊拿出荷包來看,好奇地湊上去。象舟收起荷包,撥了撥火堆,答道:

“是我家少爺和少夫人送的。少夫人有個姐姐,手很巧,知道我要離家,他央求姐姐繡了個辟邪保平安的荷包給我帶着。裏面绗的平安鎖片是少爺年幼時的随身物,給了我。”

“你家少夫人對你這麽好?那你家少爺不吃味麽?”

“他吃歸吃,不會吃到我頭上。”象舟笑了笑,“只怕這會兒他也沒工夫忙這個。”

唐黎伸出手去烤着火。“我聽着有點糊塗。你是方家的下人?還是……”

“我四歲那年,被人牙子捉住了。”撥弄着火堆,象舟望着飛濺的火星,眼瞳被火焰照成了琥珀色,裏面躍動着一簇簇小小的火苗,“塞外連年争戰,我爹死了,娘帶着我往關內逃。路上,她染了病,還沒到關內就過世了。人牙子手裏有好些個我這樣的孩子,帶着我們去集市上賣,我最小,又病怏怏的,沒人願買,那個牙子就打我。少爺那時也不過九歲,正好被別人領着路過,看着不忍心,扔了三兩銀子,把我帶走了。然後我就跟着少爺回了燕南。沒有他,就沒有方象舟。”

聒噪了一路的唐黎沉默了。良久,他輕聲道:“我以為我自己很可憐,原來,還有人比我更可憐。幸好你家少爺當年路過集市,否則,那日,我在洛陽,豈不是要餓死了。”

“你不偷到我身上,也可以去偷別人。”象舟淡淡道。

“但別人未必會在逮住我之後還帶我去吃飯。”

“我被少爺帶回方家之前經常捱餓,不喜歡看到別人吃不飽。”

“你家少爺對你很好?”兩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屋外刮起風來,唐黎聽着風,問了一句。象舟将包袱丢到稻草堆上,當做枕頭枕了上去,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也沒有那麽好。不過,他沒打過我,沒罵過我,教我念書識字,還教我武功,讓我吃飽穿暖,帶我見識這大千世界,想給我娶一個好姑娘,甚至讓我做他的弟弟……這世上,可有比這更好的人,更好的事?就算有,我也不稀罕了。”

說完,象舟輕輕阖上雙眼,調勻呼吸。唐黎抱着膝坐在火旁,怔怔地嘆息。

是啊,就算有,也不值得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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