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濺華山
清晨,象舟準時醒來,體內混元內功運轉過一個大周天,正是神清氣爽。将包袱拿起來拍了拍,他走到屋外,見門口蹲着一個人,埋頭捯饬一個破瓦罐。聽到象舟的腳步聲,那人轉過臉來,笑道:
“這家人走了,井沒填,雖然久未淘了,洗個臉還能湊合。”
原來是唐黎。他把手臉和頭發洗幹淨了,重新束了發,看着竟然還不錯。雖然比不過自家少爺那豐神華采、翩若驚鴻的模樣,也算是個有些書卷氣的俊雅青年。象舟坐下來,就着瓦罐撩了兩把水,洗了臉,深深吸了口鄉野間的清冽空氣。唐黎樂颠颠地倒了水,跑回來坐在象舟身邊,吟了幾句詩,感嘆今日天氣真好。象舟從包袱裏拿出幹糧,扔給他一塊,問道:
“午後就能進華陰城了,你的親戚,有眉目了麽?”
“呃,大概有一點。”唐黎幹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親戚,到處都有嘛。”
象舟懶得和他掰扯,吃完幹糧便起身趕路。唐黎騎着那頭富有反抗精神的灰驢,一路蹦蹦跳跳,火盞似是很看不起這一對,噴着鼻息,靠着路邊走。太陽當頭照的時候,象舟看見了華陰城,心想終于能在床上睡一覺、好好吃一頓飯了,恨不得快馬加鞭,偏偏唐黎和那灰驢拖在後面,想快也快不了。進了城,象舟将馬缰纏在手上,對着唐黎一拱手:
“多謝唐兄一路相伴。他日有緣再會。”
“不用他日,今日,不如我們……”
沒等唐黎順着杆子向上爬,象舟果斷地牽馬走人。等唐黎控制住了尥蹶子的灰驢,象舟早就牽着火盞走得沒影了,唐黎揪着驢耳朵恨恨道“都是你這畜生的錯”,被灰驢“昂”地一聲、一偏頭撞了出去,撲在了街上。
華陰的丁家和鄱陽湖辛家一樣,早些年和方家結過親,只是并非辛家那樣的武林世家。丁家經營一個制作絹花紙花等物的作坊,也算富裕,既然自家奶奶的娘家來了人,當然要盡一盡地主之誼,熱情挽留象舟多住幾天。象舟也想在這附近看看渭南風景,拜詣西岳太華頂,就謝了丁家的好意,住了下來。第二日,象舟自街面上買了些登頂所用之物,回到丁家,看見院裏設了壇,像是要做法事。丁家的長子丁豐芝對象舟解釋道:
“上個月家裏有些不幹淨,鄉裏的風水先生說怕是從山上下來了精怪,正好聽說縣裏來了個能捉妖伏魔的天師,就請來做個法,也省得家中女眷心裏不安穩。”
象舟應了一聲原來如此,丁豐芝邀他一起看,說他的刀或許能鎮煞,象舟覺得有趣,就在丁家人搬來的椅子上坐了,一起看捉妖。若是少爺知道他托人打造、親手鑲柄的刀能鎮煞,大約會笑得直不起腰來。端了茶盞,象舟一邊飲茶一邊看着那身着道袍羽冠的天師進了院裏,手持拂塵,看做派倒是仙得很。壇上點了香燭,煙霧缭繞,天師站在壇前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詞,想來是在請祖師爺。拜完後,天師将拂塵一甩,端了個羅盤,像個陀螺一般滿院子轉悠起來。象舟坐在丁家小兒子身邊,穿了一身方家染坊制的雪青色绉綢做的滾邊袍子,英氣挺拔,端莊俊秀,一看就與丁家人不同。天師念着口訣、拿着拂塵,兜兜轉轉地逛到象舟身邊,用拂塵拂了象舟一把。象舟瞥了他一眼,這一看不要緊,象舟立刻噴了茶,險些嗆着自己。
雖然粘了胡須、畫了眉毛眼角,身形伛偻,但那眼神、那賊笑……可不是唐黎嗎!?
強忍着揭穿這個騙子天師的沖動,象舟低頭撫着茶盞,在心裏罵了唐黎一遍。裝神弄鬼地折騰完,唐黎宣布妖已經被他收了,用朱筆寫了幾張鬼畫符,讓丁家人貼在家中各處。丁豐芝很高興,封了五兩銀子給他,又送了些水果糕點。唐黎甩着拂塵,搖頭晃腦,飄飄然離去,剛從丁家的作坊門外拐進小巷,就被守在巷口的象舟捉住,拖進了巷子裏。
“你倒是生財有道啊,唐天師。”
象舟本想揍他,看到那張畫得鼻歪眼斜的臉,又下不去手,咬牙說道。唐黎嘿嘿嘿笑了一番,也不顧自己比象舟還高半寸,作嬌怯狀拉住象舟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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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哥哥,你大人有大量,就當沒看見我嘛。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雖然識文斷字,也考不了狀元,可不是只能騙點小錢了嘛。你看,我告訴他們妖沒了,丁家多高興啊,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妖,總歸是人心裏有鬼罷了。你要是不喜歡我扮天師,要不我去擺攤算命?”
“你有沒有不用騙人的招數?”
忍了又忍,象舟嘆道。唐黎非常真誠地搖頭,搖了一遍不夠,又搖了一遍,粘在臉上的假胡子就這麽被搖了下來,掉在地上。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唐黎撿起胡子,又往臉上一拍,用手扶着,眨着眼睛,沖着滿臉無奈、嘴角抽搐的象舟說道:
“方哥哥,我請你吃飯好不好?現在我有錢了,你不是說有恩必報嗎?”
“不必。”象舟覺得自己還是離此人遠些好,揮了揮手,“你繼續騙吧,仔細別被人送了官。出了華陰,別再讓我看見你。”
下了場春雨後,出了太陽,天氣晴好,地面也被曬結實了,象舟将火盞留在丁家,徒步出了華陰城,打算攀太華頂。小時候聽少爺講過太華頂上十丈蓮的故事,直到十二三歲還信以為真,想着總有一天要摘了來,種在少爺的書齋前。那一年,剛剛給象舟鍛了長刀,少爺聽了象舟的說法,眼淚都笑出來了,摸着象舟的頭頂,說道:
“那只是筆記裏記載的閑話罷了,當不得真。就算真有,又何必去摘它?不是人間的東西,人間如何留得住,就讓它長在太華頂上罷!”
多年來,無論何事,到了少爺眼裏,不過是“随他去”三個字。然而,動了真情時,少爺被“随他去”這三字煎熬着,想放又放不下、最終不顧一切地去奪去搶的模樣,象舟看在眼裏,又覺得“随他去”也不是什麽好事。象舟覺得,世間事,該放手時須放手,不該放手時,還是要去争的。
沿着前人踏出的小徑,象舟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去。長刀被他和裝了幹糧等物的包袱一起綁在背上,爬到險峻處,他停下來折了一根樹枝,用刀打平,當作登山杖。山中青綠蔥翠,猿鳴回蕩,有怪鳥泣啼,霧氣缭繞,象舟腳程快,午後已經到了山腰,看到前方有一坪,似乎有個茶棚,便加快腳步趕了過去。茶棚外放着兩口大鍋,煮着茶葉蛋和粽子,茶棚內十幾張桌子都被人占滿了,只有角落一張小桌沒有人。象舟在小桌坐下,要了一壺茶,兩個茶葉蛋,慢慢剝着吃。一邊吃,他一邊掃了一眼茶棚內的客人,只見其中一撥統一着青衫、帶着劍,看劍穗,都是華山派弟子。另一撥也是統一服色,藍衣戴頭巾,武器不一,看不出來路。其餘幾位都是自己這般的登山散客。山間霧氣徐徐降下,象舟的發梢、額頭已經濡濕了,從懷中取了帕子來擦了擦,正要結帳離去,那些藍衣人中的一個卻走了過來,問道:
“閣下可是燕南方家的人?”
象舟一怔,将目光投向其餘那些藍衣人。這一看,他才發現,被藍衣人圍在中央,像是領頭的灰發老者,竟然是懸空島野餒山的于霍,旁邊還站着那個曾追殺他和少爺的張立。這下可是自己送到死對頭眼前來了——象舟也不多說,将刀從背上拔了下來,冷聲道:
“既要打,就外面去打,莫砸了人家的小本生意。”
于霍哼了一聲,徐徐步出茶棚,揮手示意手下圍攻。這些藍衣人想來是他從島上帶出的舊部,路數仍是象舟識得的野餒山武功,應付起來還算游刃有餘。鬥了一陣,見手下被象舟的四明刀法打得七零八落,于霍神色陰沉,接了張立遞來的一雙新月鏈子刀,雙手持刀柄,砍向象舟。這種鏈子刀形似流星鎖鏈,改鏈頭重錘為短刀,可拆卸為兩把新月刀和一根鐵鏈,使法靈活多變,既是武器也是暗器。象舟知道于霍的厲害,不敢輕敵,沉下心來,與他纏鬥。茶棚內,幾位登山散客早早跑了,那些華山弟子似是拿不準要不要管閑事,坐在原地觀望。老板和夥計大約是見多了這樣的陣仗,躲進茶棚後面,偷偷地透過棚子縫隙瞧着。
鬥了幾百招,于霍将鏈子刀一端纏在手上,改成短刀來用,切近象舟身側,出手奇詭,竟在象舟的防守中找到空隙,割了他一刀。象舟揮刀反劈,于霍身形一晃,一柄雪亮的新月刀又從象舟身後冒了出來,在他的腰下劃了一刀。受了這兩處傷,象舟的動作慢了下來,四明刀法雄渾剛勁、大開大合,最忌拖泥帶水,于霍的詭谲刀路正好成了象舟的四明刀的克星。又勉強支撐了兩百招,象舟已是強弩之末,鮮血浸透了衣裳。
難道今日真要亡命于此?緊緊握着長刀,象舟疼痛難忍,眼前一片昏黑。于霍見他已不能再戰,不屑地收了手,讓手下再次圍攻。霎那間,長劍短刀飛镖暗器一齊攻上,象舟心知萬事皆休,只想着不能堕了方家的聲名,打起精神大吼一聲,手握長刀、鮮血淋漓地迎上,唯願戰至身死。
這時,不知哪個藍衣人的暗器扔偏了,半途竟改了道,滴溜溜地飛進茶棚,不偏不倚地戳在一個華山弟子的肩上。那弟子大叫一聲,臉色發青,顯然暗器上淬了毒。其他華山弟子一看,立時抄起劍來,沖出茶棚,叫嚷着“好大膽子,敢在華山地界上傷我門人”,與藍衣人打成一團。于霍再狠毒也不敢招惹華山這種大門大派,趕緊讓手下人住手,奉上解藥、賠禮道歉。等一切平息,衆人轉頭一看,哪裏還有方象舟的人影?
十五歲那年,第一次與人動武受了重傷時,象舟正與少爺一起,漂在夷陵附近的江上。春江水暖,草芽嫩綠,象舟躺在船艙裏,迷迷糊糊地發着熱,覺得難受,夢見死去多年的親娘在塞外黃沙下成了白骨,偶爾清醒時就聽到少爺低聲喚“象舟”,死撐着應一聲,然後又昏睡過去。如此反反複複六七天,象舟終于坐了起來,聞到滿船藥味兒,看到少爺坐在船頭,守着熬藥的小爐子,整個人瘦了一圈。被象舟晃醒,白衣沾灰的青年眨了眨眼,笑了。
“你個榆木腦袋,可算活過來了。讓我看看,頭上的傷如何了?可別真的成了木頭。”
“主人,屬下學藝不精,沒能護得了你,還讓你受累。屬下對不住你……”
“唉,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還不如你有擔當呢。要不辛表姐做甚麽那樣恨我。”嘆了一聲,青年坐起身,端了藥罐下來,往碗裏濾藥汁,“活着就好,我還想,你要是死了,我這些年不是白養你了麽?象舟,還是活着更有趣,你說是也不是?”
是啊,當然是。活着更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活着,有親人,有朋友,有愛人……
四海堂內,海棠、踯躅、梨花、白菊紛紛開放,四季集于一瞬,滿地落英。象舟站在院內,尋找自己的長刀。在哪裏?難道是埋在了落英之下?跪下來,他挖着紅白雜間的花瓣,卻挖不到底,一捧又一捧,挖着挖着,花瓣中竟滲出血來。象舟吓了一跳,看向四周,只見少爺似是午休剛起,穿着寬松麻袍、赤腳趿着木屐、黑發披散,急匆匆地出現在回廊上,沖着自己喊道:
“你在那裏作甚!回來!那不是你去的地方,快些回來!”
象舟猛地一驚,眼前繁花仿佛萬千泡沫,瞬間破碎。睜開雙眼,他望見黑黢黢的山壁,耳邊有泉水滴答,原來,自己是躺在一個山洞裏。摸了摸身上,衣衫還是破的,但前襟被解開了,傷口也被人包紮過,包袱被展開放在一邊,傷藥放在幹糧上。方才所見,盡數夢境。
“天老爺啊,你可醒了!”
洞口響起熟悉的聲音,唐黎抱着一捆樹枝奔進來,跪在草葉鋪的榻上,緊張地打量象舟。象舟想過各種可能,就是沒想過會是他救了自己。沒等象舟發問,他自己絮叨起來:
“我那天在華陰街上見你出城,左右閑着無事,就想跟上去吓你一吓。沒想到你上了山,我爬得沒你快,趕上去的時候你已經在和人家打架了,然後他們莫名其妙地和華山派那夥人打了起來,我就趁亂把你拖走了。要不是我去得及時,你早被剁成餡兒了,你得謝我啊。”
“多謝唐兄。”
“嘿嘿,不客氣。”唐黎一眨不眨地瞧着他,“說句謝就完了?沒什麽表示?”
“在下身上還有些銀兩,唐兄盡管拿去。”
“我沒想要錢啦。”伸手将象舟的衣襟攏了攏,唐黎羞澀道,“給你敷藥包紮的時候,不得已,只能把你剝光。唉,我對方兄,動心了呢。”
山洞中光線昏暗,唯有唐黎的一雙眼睛閃着賊兮兮、色迷迷的光彩。默然與他四目相對片刻,象舟決定裝作沒有聽懂,轉而問道:“我的刀呢?”
“這裏這裏。”唐黎從山縫中捧出刀來,“我給你擦過了。看起來挺值錢的,就藏起來了。”
“多謝唐兄。”
“你好歹也換一句嘛。沒見過這麽木讷的。”
抱怨了一句,唐黎将水囊遞給象舟讓他喝水,又道,“咱們也算熟了,別兄來兄去的了,我今年二十六,你應該是和我差不多罷?我叫你方大哥可好?”
“叫象舟就好。”喝了幾口水,象舟覺得舒暢了些,擺擺手,“這樣聽着習慣。”
“那好那好,這樣多親切。”唐黎喜上眉梢,看着象舟,“你就叫我藺華罷。”
“你不是姓唐?還是這名字又是你編的?”
“唐黎是我的名字,可不是編的。藺華是我的表字,要是你不喜歡,叫我唐黎也成。”
象舟覺得無可無不可,點了點頭,覺得傷口疼痛,又躺下去。唐黎抱着樹枝去生火,樹枝太潮,生出來的全是煙,他又跑出去找幹樹枝,天色再度轉黑時,兩人才烤上火,吃上了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