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仲春南下

在山洞裏躺了一日,象舟覺得自己好了許多,決定盡早下山,去丁家辭行,帶着火盞回燕南,省得給丁家帶來麻煩。唐黎聽他這麽說,擔憂道:

“萬一那幫穿藍衣服的堵在下山路上呢?”

“那也沒辦法。”象舟支撐着坐起來,系起衣帶,“須得盡快離開華陰。日前傷我的那人是少爺的仇家,我要趕回去通知少爺此人來到了中原。他遲早要去找少爺尋仇的。”

“你家少爺……”唐黎坐在草堆上,猶豫了一下,問道,“就是那個方淨染吧?”

“你對江湖上的事知道得還挺清楚啊。”

“莫誤會,我既是靠行騙為生,當然什麽都要聽一些。方淨染這等人物,名氣怎可能僅止于武林之間,凡是和江湖沾點邊的三教九流,大都聽過。要說當世的劍客,他得排進前五,說到當世的書家,他也得排進前五。鑄雪樓是什麽地方,我怎會不知。”

“既然知道,就離我遠些吧,別再跟着我了。”

穿好衣裳,拿起刀,象舟将包袱背在身上,“若我能順利返回燕南,你我總有再見的一天。若不能,也算結緣一場,日後記着我些,好好做人,莫再做坑蒙拐騙的營生了。”

言畢,他走向洞口,從懷裏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包,向後一扔,正落在唐黎膝上。唐黎拿着小包掂了掂,知道裏面起碼有五十兩銀子,一時間心頭百味雜陳,竟覺得這些銀子燙手得很。走出洞口眺望時,只見山澗淙淙,濃綠遮天,象舟已經不見了。

唐黎生在北方,長在北方,從未去過洛陽以南。買了一匹馬踏上南下的官道時,他告訴自己,這是去南方開眼界的,不是為了別的什麽。至于為什麽要費事巴拉地跟着方象舟,當然是因為知恩圖報,順路照應他一下了。畢竟這人還傷着,也不能真的放着不管吧?他可是給了自己五十兩銀子呢。

一路上,唐黎聽了不少小道消息,比如“一笑三煞”辛佩祯和少室山的百濟大師約戰莫愁湖,衆人皆道此乃天下第一之争。再比如,秦嶺一路最大的武林門派“瓊林派”的掌門在修煉本門心法時走火入魔,眼看就要不行了,更奇的是心法也不見了。還有,九華山的九生道長,居然在早年間下山時和人生了個女兒,母女一起找上門來,九生道長如今是焦頭爛額。坐在路邊茶棚裏聽着衆人議論紛紛,唐黎偷眼去看獨自坐在茶棚角落裏的方象舟。他自己扮成了一個駝背的虬髯漢子,倒是不怕方象舟認出他來。一眼望過去,方象舟臉色蒼白,血氣不足,使得眼下淡淡的青影更加醒目。這些天跟着方象舟南下,唐黎還是個沒病沒傷的,都累得腰酸背痛,更何況他傷得不輕,恐怕傷口已經反複撕裂多次了。

這樣下去,就算他回到燕南,也要死在方家門口了吧?

唐黎擔憂不已,見他又上馬趕路,也牽了馬,悄悄跟在後面,一路思索着該如何救他一命。天快黑時,路過一個鎮子,方象舟沒有像前幾天那樣半夜露宿,而是找了家客棧投宿,唐黎怕被他發現,牽着馬磨到天黑,才跟着進去,要了一間在方象舟斜對面的房間。夜裏,他偷偷起來,摸到方象舟的房門外,尋思着要不要給他吹個迷香,讓他好好睡一天。還未等他真的拿出迷香來,隔壁房間咔嗒一聲,有人開門出來了。唐黎趕緊溜回自己的房裏,将門開了一道縫,屏息靜氣地看着。

躺在床上,象舟正在淺眠,突然察覺到有人在動自己的房門。門後被他頂上了桌椅,想弄開,必然會發出足以喚醒他的動靜來。坐起來拿了刀,象舟靠着床頭,就等來人沖破房門,好決一死戰。然而,他等了又等,門外的聲音卻越來越弱,幾聲幾不可聞的哼哼之後,竟然靜了下來。又等了一盞茶的時間,安靜依舊。象舟覺得怪異,無奈連日勞累、傷勢未愈,等來等去,他就這麽靠着床頭睡着了。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身體輕松了不少,他推門一看,門外幹幹淨淨,連塵土都沒有幾粒。

成功放了一次迷香讓方象舟好好睡了一覺,唐黎覺得這個主意堪稱絕妙,決定再接再厲,一路暗中跟着方象舟,時不時就放一次迷香。第五次半夜溜到方象舟的門外,打算将窗紙捅個洞吹迷香進去的時候,房門突然大開,身着玄色錦衣、用發帶将長長黑發紮成一束的方象舟抱着刀,冷冷地站在門裏看着他。唐黎飛快地摸了一把臉,絕望地想起自己剛剛卸了化裝,現在看起來活活一個唐黎,什麽都裝不了了。

“原來這些天都是你在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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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象舟陰森森地說道。唐黎趕緊賠笑,收起迷香。

“我是為了你好嘛。你看你前些天都虛成什麽樣了,還早起晚睡地趕路,哪能堅持到燕南啊?這幾天是不是覺得好多啦?”

“你進來。”

他退了一步,讓忐忑不安的唐黎進門去。唐黎站在門裏,等着他發話,他卻半晌沒有開口。最後,方象舟在桌邊坐下,将刀放在桌上。

“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回答。”

“你問,你盡管問。”

“你的武功,師承哪門哪派?”

“……”唐黎的笑迅速僵在了臉上。方象舟提起茶壺來,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

“我早就懷疑你會武功。那日,在華山,于霍手下的暗器不是丢偏了,而是被你打偏了。于霍的手下有幾斤幾兩,我還是清楚的,就算偏,也不會偏進茶棚裏去。而且,即便他們忙着扯皮,你能從于霍眼皮底下拖走一個人,絕不可能一點武功都不會。九天前,你第一次給我下迷香的時候,我明明聽到有人撬我的房門,應該是于霍派來收拾我的人。是你做掉了他們罷?唐黎?”

被方象舟喚了名字,唐黎顫了一下,擡起頭來,笑意又回到了臉上。伸腳勾了一只圓凳來大大方方地坐下,他托着臉頰,笑道:

“被你發現啦。我的武功是我爹教的,沒什麽門派,不入流的雕蟲小技而已。”

“是嗎?”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方象舟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就別再跟着我了。于霍刺殺一次不成,肯定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你的運氣不會每次都那麽好。”

“我跟着你是為了報恩,你莫多想!”唐黎慌張地解釋道。

“不,是你多想了。唐黎,你的武功或許不錯,但江湖經驗尚淺,連我都瞞不過,怎可能瞞得過別人?我不知你究竟有何難言之隐,竟使你身懷絕技還要靠行騙來糊口,不過,和于霍結仇并不明智,你可明白?”

“什麽意思?”

“于霍本是東海懸空島的堂主,去年島上內讧,他帶了部下逃到中原,重整旗鼓,做起了殺手生意。也就是說,他為錢殺人。”

方象舟的聲音低了下去,有些冷厲肅殺。“在這個江湖上,殺人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有的是為了情,有的為了仇,但無論愛恨情仇,都有個因果,也有個終結。唯有為錢殺人,是沒完沒了的。只要錢在,就殺個不休。錢有多可怕,人就有多可怕。”

唐黎似懂非懂地聽着。方象舟嘆了一聲,偏過頭看着窗外的冷白月光。

“我不知于霍是收了誰的錢,還是要為自己洩憤,總之,他既要殺我,就不會放過我家少爺。我能護住的,也只有少爺。唐黎,萬一有個萬一,我怕我顧不了你。”

“我不用你顧。”

不知為何,唐黎覺得很傷心,胸口像有什麽梗着,他說不明白這種滋味。方象舟望着他,緩緩伸出手來,學着方淨染的模樣,撫了撫他的發頂。安慰人的辦法,他只會這一種,因為,一切言行,一切人事,一切愛恨,他都是跟着方淨染學會的。

“你還是走罷。這些天來你照應我,我很感激。但我不能連累你。唐黎,好生保重!”

過了巨野河,再行幾日,就能抵達徐州,進入淮南府所轄地界。徐州是趙歆平的夔門的地盤,沒人敢在那裏撒野。趙歆平比方淨染大十歲,從長相到性格,可謂完全不對路,但兩人打從二十年前相識,就好得不行,一起逛青樓聽小曲追花魁,一方有難另一方必然要去支援,趙歆平還一度想把長女說給象舟,幾乎是拿象舟當幹兒子看待了。象舟琢磨不透自家少爺和趙門主的友情從何而來,曾經直接問過這個問題。方淨染笑眯眯答道:

“因為都是這浮世中的閑人。”

這是什麽意思,象舟一直沒想明白過。首先,他就不知道“閑人”是什麽人,真正是天生勞碌命。至于“浮世”,象舟也不是很懂。橫豎少爺和趙門主互相賞識,他們開心就好。

惦記着燕南,象舟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飛回鑄雪樓去。從四歲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離開方淨染這麽久,上次方淨染被擄至懸空島,整整七個月沒見着,象舟擔心得整晚整晚地睡不下,這次一走就是大半年,不知少爺還好不好,和舒聿相處得怎樣。與凡事都對方淨染百依百順的象舟不同,淮南王的小世子可不吃方淨染那一套,一旦方淨染開始犯矯情,舒聿往往會針尖對麥芒,兩人就要吵起來,說不定還會演變成全武行。剛開始,象舟還有點着急,沒過多久,他就發現了,吵完打完之後,方淨染居然興高采烈的,拎着劍四處炫耀“拾玉這次走了五百招,比上次多了四十,煮個桂花酸梅湯來”——所謂情愛,真是難懂。

眼看距徐州還有一日的路程,象舟更是時時刻刻提防着。若是要來,此時也該來了。托多管閑事的唐黎的福,他休息得足了,傷勢也有所好轉,只要不和于霍本人面對面交鋒,或許,能夠逃出生天。難怪八年前方淨染不願與于霍交手,若是當時的方淨染,八成要輸。以方淨染如今的修為,對上于霍,大約可以險勝罷……?

要是能請得動辛佩祯去方家幫手,就不必擔憂了。但願舒聿能把這尊大神請來。

象舟想來想去,都是在想萬一自己沒能活着回到燕南,該怎麽辦。他心中隐約有些預感,這次,恐怕就是方淨染所說的“大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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