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燕南血戰

剛過了六月初一,兩淮驀地進了火焰山,白日竟熱得像火烤。辛佩祯練的鏡臺心法和定海分波掌是寒性功夫,不懼高溫,象舟的一身內力被他封住,無法自行祛暑,燕南地處陰涼,他也從未經受過這等炎熱天氣,整日輾轉反側,汗濕重衫。辛佩祯也想給他解了封制,就怕他一旦有了功夫,立刻就要丢開自己回燕南,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你那混元功,和太上老君的丹爐似的,要麽,我傳你鏡臺心法的祛暑訣?”

辛佩祯摟着他,勸誘道。被他抱在腿上,象舟哪兒都覺得不自在,低着頭不答話。知道象舟不會搭理自己,辛佩祯撫額長嘆,道:

“罷了,罷了,我給你解穴。你別一轉身跑了就是。”

“契約既已簽了,我不會說話不算話。”

看着自己身上那嶄新雪錦衣裳的四季花紋,象舟輕聲說道。辛佩祯喜上眉梢,覺得他這麽乖巧實屬難得,心裏甜絲絲的。

“好好,給你解了。你乖着點兒,我布置在燕南周邊的人該回信了,一旦于霍帶人靠近燕南,我立刻給方家示警,然後趕過去。”

“嗯。”

象舟應了一聲。辛佩祯喜歡他那雲霧般的長長黑發,不肯給他束發,他就向韋湘要了一條絲縧,随意綁了起來。扯開碧綠絲縧,辛佩祯揉着沾滿自己身上的薰香味兒的烏黑長發,攏到他肩後去,欣賞着貝殼般的耳廓,又握了一把頭發,送到唇邊親了親。象舟垂着頸子,坐着不動,被他拽疼了,輕輕顫了一下,辛佩祯趕緊松了手,湊過去吻他的耳朵,嘆息道:

“唉,我怎麽就栽在你身上!讓方淨染知道,這事要怎麽收場?”

夜裏,莳花樓後院,辛佩祯躺在床上睡着,象舟被他摟在懷裏,枕着他的肩;過了會兒,隔壁戶家的貓兒此起彼伏地叫了一陣子,象舟迷糊着翻身,覺得枕得不舒服,徑自縮進大床裏側去了。辛佩祯覺得左臂一松,睜開眼看了看,嘀咕一句,又把他抓回來,掀了涼被蓋住。這床正對着紙窗,月光灑了一地銀輝,将象舟的半邊睡臉也照亮了。他睡得很甜,嘴唇微張,眉頭舒展,翹翹的唇珠顯得嬌憨可愛。辛佩祯盯着他看,心裏就是琢磨不透——怎麽可能越看越好看的?雖說不難看,也不過是清秀端莊罷?自己素來喜歡的,難道不是韋湘那種嬌媚姿色麽?辛佩祯,你是不是去年被方淨染當胸捅了一劍,給捅出毛病來了?

但是,這嘴唇,這頭發,還有腳踝、鎖骨,真是美得沒法挑錯。辛佩祯将鼻端埋進他的發間細細摩挲着,心裏嘆了足足一千遍。縱然千帆過,佳人難再得啊。有什麽辦法從方淨染手裏把人讨來麽?

他正想着,突然察覺到有人進了院子。很快,門板被輕輕敲了敲,一個男子低聲道:

“辛爺,燕南來信了。”

辛佩祯披了衣服,打開房門,接了來人呈上的信件。信中說于霍昨日帶了黑鐵堂的精銳,已經過了徐州,如今正在去燕南的路上,方家大約是從淮南王二世子那裏接到了消息,目前嚴陣以待。方淨染将不會武的家丁仆傭都遣回去了,只留了三十多人,小世子已經抵達燕南。

“這當口,拾玉跑去是要跟方淨染殉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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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最後一句,辛佩祯差點吐血。不想也知道,辛宜又要發飙了。妹妹辛宜只生了這一個兒子,小弟辛霖倒是生了兩子一女,但舒聿是辛佩祯親手抱下的第一個辛家男丁,“拾玉”的小名也是辛佩祯給起的,在辛佩祯這副油鹽不進的鐵石心腸裏,小拾玉可算是個寶貝,他還指望着聰慧又有習武天資的舒聿傳承辛家的武功和鑄劍術呢。這下可好,他不去燕南,是不行了。

“來了麽?”

象舟的聲音在背後極輕極細地響起。辛佩祯一怔,轉過頭去,看見他站在門裏,雪白中衣遮着削瘦的身子,烏黑長發擋住了半邊臉頰。将信遞給他,辛佩祯說道:

“剛過徐州。我即刻啓程去燕南。”

“帶上我。”

“帶你作甚?你大傷初愈,能在于霍手底下撐多久?”

“與你無關。”象舟伸出右手來,定定地看着他,“刀。”

那種被氣得腦袋發昏的熟悉感覺又回來了。辛佩祯一把奪過信件揉成一團,怒道:

“刀什麽刀!穿衣裳去!收拾利索了就上路!”

從揚州出發,抄近路去燕南的話,大半天就能到。于霍帶的人多,走大路,大約要一整日才能到燕南城外。套了一駕馬車,辛佩祯囑咐辛家的弟子和武師們趕到前頭去,自己帶了幾個人,将象舟塞進馬車,以稍慢的速度趕路。象舟想騎馬超到前面,被辛佩祯罵了一通。

“你的傷剛好利索,騎上半天的快馬,是趕着去送死麽?”

象舟知道他說得對,也不反駁,坐在馬車裏,将包裹了斷刀的黑布放在膝上,低頭撫着。辛佩祯跟他發了火,半晌沒有理他,他倒是自得其樂,只顧着看斷刀。見狀,辛佩祯簡直沒脾氣了,又坐過去,将手蓋在他的手上,說道:

“等下你不要胡亂摻和,穴道剛解開沒幾天,氣血運行不暢,勉強自己沒好下場。既然我決定保燕南方家,就沒人動得了他們,方淨染也不會有事,你可明白?”

“明白。”

他答得很爽快。辛佩祯還真以為他聽了自己的話,當場放下心來,抱着他親了幾次。快到燕南城外時,辛佩祯拿開斷刀,将他抱到腿上,吻着頭發,又問了一次:

“當真不願跟我?”

“不願。”

“為何?”

“我只想守着方家,守着少爺。”

“你守着他,對你有什麽好?你這輩子就不幹別的了?”

“少爺說了,要給我娶親。”象舟別開臉,抿了嘴角,“然後看着我生一堆小娃兒。”

去他的方淨染!不幹好事!辛佩祯咬了咬牙,問道:“你喜歡怎樣的女子?”

“知書達理,勤儉持家,孝敬父母。”

他想都沒想,就答了。辛佩祯腦袋發昏地将這三條套到自己頭上試了試,發現每條都挺合适,當即大喜。

“雖然家父死得太早,家母也跟着他去了,知書達理、勤儉持家,我可是做到了的。你看,我一個人拉扯大了辛宜和辛霖,給辛宜找了個好夫婿,還給辛霖娶了個好夫人,賺出了萬貫家財,鄱陽湖附近就是我辛佩祯的地盤,你對我,還有什麽好挑的?”

“我是要娶妻子回方家。”象舟無奈地回答。

“我娶你啊!”辛佩祯摟着那修長柔韌的腰,托着他的臉頰,讓他看着自己,“跟我回鄱陽湖,不行麽?我明媒正娶,誰敢說不?”

“明媒正娶?”

緩緩眨了眨眼,象舟笑了笑,酒窩一閃而過,“如何明媒正娶?我一個方家的養子,是少爺用三兩銀子從塞外買回來的,不知是哪裏來的野種,明誰家的媒,又怎麽個正娶法?”

敢情那天氣惱時說的話,真的被他聽見了。辛佩祯一時無言,只得被他掙脫了懷抱。象舟坐回馬車角落,抱着刀繼續發呆。燕南城轉眼即到,幾個等在城外的辛家弟子騎馬趕來,對辛佩祯禀報道:

“辛爺,于霍等人行得極快,還有十裏就到了!咱們快些進城罷!”

聞言,象舟一把撩開車簾,拎着包裹就如箭一般縱出了馬車,從一個牽馬的弟子手中奪過馬缰,飛身上馬,大喝一聲“駕!”騎着馬沖向城門。辛佩祯一個沒留神就被他從身邊蹿了出去,魚一般滑不溜手,抓也沒抓住,氣得罵了一句,也從弟子手裏牽了一匹馬過來,留下一句“鑄雪樓外會合”,拍馬狂奔,追着方象舟進了燕南。

抱着化碧劍,方淨染站在鑄雪樓頂樓上,俯視旭日初升的燕南。空中的風吹得他的衣袂輕飄緩蕩,如雪白的旗幟,映着鑄雪樓的晨曦。舒聿拿着劍走到他身旁,說道:

“要是今日闖不過這一關去,我去地府裏,怎麽找你?”

“等我就好。”方淨染轉過頭來,笑了一笑,“我會先找到你。”

舒聿仰望着他那烏黑琉璃一般的眼眸,覺得眼熱鼻酸,別開臉去,望着深紅淡紫的朝霞。方淨染摸了摸他的發頂,手勢溫柔依舊。

“莫想太多。人數,我們并不輸給于霍。我來應付他,你放心就是。”

“嗯。”

“幸好象舟不在家。”方淨染喃喃說道,“至少,他不用陪我死了。”

少頃,馬蹄踏過青石板的聲音從東方傳來,一匹黑馬沖向鑄雪樓下的寬街,卻沒有停下,直直地向着街道另一端奔去。但是,沒等這匹馬沖到盡頭,身着藍色衣服的一群人已經從街口湧了進來,馬上的天青色身影一踩馬镫,淩空而起,将手中黑布一抖,從中飛出兩截斷刀來;将刀柄插到腰帶裏,接了刀身,那人用黑布裹了雪亮的刀,撲進那群人中,開始大開殺戒。方淨染立在樓上怒斥一聲:

“方象舟!你是豬嗎?我養你這麽多年還不如殺了你吃肉!”

言畢,他縱身從鑄雪樓上掠了下來,幾個起落,瞬間将長長的寬街丢在身後,也沖入陣中,化碧劍出鞘即見血。舒聿哭笑不得,跟着撲下樓去,緊追着方淨染,拔出露陌劍開戰。方淨染身姿輕靈迅捷,繞到象舟身邊,忙裏偷閑,問道:

“刀怎麽斷了?”

“對不起,少爺,”象舟一刀将來人捅了個對穿,眼圈一紅,“都是我的錯。”

“斷了就斷了,我再打一把給你!”

一劍撩開敵手,方淨染不再多言,唰唰連刺幾劍,放倒了三個人,殺出一條路來援助舒聿。舒聿将長青劍法和滴碧二十八劍混用,削挑劈斬,一劍揮出去,鮮血如雨,方淨染瞧見,覺得純屬多餘擔心,便轉過身去忙自己的。戰了一刻鐘,打先頭的藍衣人被處理得差不多時,于霍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帶了另一批人,将方淨染、象舟、舒聿合圍在寬街上。

“喲,這不是于堂主麽,才一年不見,老了很多啊。”

方淨染微笑道。于霍陰着臉,說道:“早知你和謝琏勾結,就不該留你的命!謝琏害了山主,奪了懸空島,害得我善鐵門下衆人流落中原,今日老朽要在你身上讨回這筆帳來!”

“我并沒有和謝琏勾結。”方淨染将滴血的劍尖朝着地面,嘆息道,“不過,你是不會信的罷。”

“少爺,和他啰嗦個甚,先砍了他再說!”

象舟怒道。舒聿站在他身後,訝異地眨了眨眼:“象舟,你……”

“于堂主,你來方家尋仇,怎地不通知我一聲,我也有仇要尋呢。”

舒聿的話還沒出口,一個男子的聲音自圈外響起。衆人齊齊回頭,只見辛佩祯站在那裏,錦袍玉帶,金冠黑靴,依舊是玉面深目、風神俊雅,金燦燦、亮閃閃,氣派大得很。

“原來是辛大俠。”于霍畢恭畢敬地拱了拱手,“不知辛大俠所尋何仇?”

“新仇舊恨啊。”緩緩踱到圈內,辛佩祯站在三人和于霍中間,神情頗為遺憾,“方淨染這厮,去年捅了我一劍,直到現在,我的心口還一抽一抽地疼。然後,他還拐走了我的寶貝外甥,今兒竟然還拉着我外甥陪他送死。這也就算了,他還從中作梗,不許我在燕南開青樓,斷我財路,你說,這仇,大也不大?”

青樓?舒聿和象舟還是第一次聽說這茬,疑惑地看向方淨染。将拿劍的手腕一翻,方淨染負着手,笑道:

“辛大俠,你要在燕南開青樓,那得經過本地士紳們的同意。燕南縣城是個小地方,半個時辰走個來回,詩書立家,民風淳樸,夜不閉戶,五戶中就有兩戶姓方,家父家母外出,在下忝列燕南世家聯席議事之首,若是答應了,要被各位父老戳脊梁骨的。所以,不好意思,您這連鎖青樓,還是別處開去罷。”

“舅舅,你是打算在徐海兩淮每座城都開一個莳花樓麽?”舒聿無力地嘆息。

“有何不可?”辛佩祯一臉理所當然。象舟握着半截斷刀,看都不看辛佩祯,護着方淨染的左翼,全神以待。辛佩祯被他氣得牙癢癢,簡直不敢相信昨晚這人還在自己身下抽泣嬌吟,今早就能裝作從沒見過辛佩祯。于霍聽他說完,拱手道:

“辛大俠,雖說老朽身負山主血仇,但既然是辛大俠……少不得也得讓上一讓。若是辛大俠懶得動手,不如老朽代辛大俠出手,收拾了方淨染,這樣可好?”

“我何時需要別人代為出手?”辛佩祯笑着問道。知道“一笑三煞”名號的人,見他這樣笑,頓時頭皮發麻。于霍趕緊躬身一禮。

“是老朽僭越了。辛大俠盡管動手就是。”

“不急,不急。”辛佩祯擺擺手,向後退了兩步,“你們的仇比較大,先報你們的。”

見舅舅這樣,舒聿急得臉頰湧上了血色,又氣又怒。方淨染早就知道辛佩祯指望不上,也懶得去管他為什麽出現在這裏,權當他是來看戲的;象舟還是對辛佩祯視而不見,只顧盯着敵人。于霍手下衆人蠢蠢欲動,辛佩祯招了招手,道:

“拾玉啊,那邊危險,到舅舅這裏來站着。”

“少裝好人!我樂意陪他死,關你什麽事!”

舒聿頭也不回,脆生生地頂了一句,将露陌劍一挺,迎上敵手,上來就是長青劍法中的殺招“望春一斬”。方淨染笑着瞥了辛佩祯一眼,也加入戰圈。接收到方淨染這眼神中鋪天蓋地的輕蔑和嘲笑,辛佩祯的心口,真的開始疼了——活活氣的。那邊,于霍看見方象舟,冷哼一聲“小子倒是命大”,甩出新月鏈子刀,對着象舟撲了上去。辛佩祯一口氣梗在喉頭,趕緊繞到象舟和于霍那一側去,準備出手救人。

“象舟!”

方淨染看見象舟和于霍纏鬥,知道他沒有勝算,提氣飛縱,從戰圈一頭躍到另一頭,硬是将象舟拎了起來,丢出幾丈開外,自己提着化碧迎戰于霍。象舟想沖過來幫他,卻被潮水般湧上的敵人阻住,只得就地苦鬥,慢慢後退,試着和孤軍奮戰的舒聿會合。舒聿的對手是張立,此人武功亦是不弱,用一柄彎刀,目前,舒聿與他勢均力敵,尚且看不出勝負誰屬。方淨染和于霍則鬥得精彩萬分,辛佩祯看得啧啧稱嘆。方淨染的劍術比起去年戳他一劍的時候,又有了精進,化碧劍身貫注了方淨染的化碧功真氣,纏繞着淡淡碧色光芒,于霍的雙刀銀鏈縱然絕妙,卻也近不了他的身。

“用滴碧劍法,你這榆木腦袋的笨蛋!”

忙裏偷閑掃了一眼方象舟,辛佩祯發現他已經有了疲态,想必是連日來穴道受制,真氣無法流通,氣血淤塞所致。恨鐵不成鋼地吼了一句,辛佩祯卻看見他充耳不聞,依然握着半截長刀當成短刀用,使的還是四明刀法。辛佩祯氣得頭疼——誰家的四明刀是用短刀使的?你那招“鑿壁偷光”,根本就用不出來好麽?你還沒鑿到別人,先被人家給鑿穿了!

“象舟,用滴碧二十八劍!”

在于霍的新月連環斬逼迫下,方淨染提氣後掠,落地後對着背後的方象舟喊道。象舟咬了咬牙,持刀為劍,使出滴碧二十八劍第一式“昆山綻碧華”,刀身嗡嗡作響,他竟然強行将混元功注入了斷刀,配合這一式的泰山壓頂之勢,自上向下斜劈,刀風所到之處,敵人衣衫盡裂、身軀噴血,在刀勢盡處,青石板路裂出冰紋,他站立的地方已經碎成了青石粉;而那半截斷刀,因為承受不住過分霸道的混元功,居然在他手中化作了碎片。這是搏命的一招——先前圍攻象舟的藍衣人,傷的傷,死的死,已是不能再戰了,于霍帶來的第二撥人,僅餘半數。

辛佩祯站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他突然醒悟到,方象舟,怕是真的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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