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下第一

八月十三,方淨染派去淮南王府送信的武師折回燕南,禀報方淨染:舒聿不在家。方淨染琢磨了快一個月才下定決心去送信,沒想到舒聿會不在——好端端地,不在家過節,上哪去了?武師回答說,小世子被王妃攆着,去金陵觀戰了。

這一說,方淨染才想起辛佩祯那個混帳東西要在八月十五和百濟大師決戰莫愁湖。象舟的酒釀快做成了,正盼着舒聿來吃,他不忍讓象舟失望,但如此一來,也沒別的辦法了。

“小舒怎地不能來?”

在廚房裏,象舟握着菜刀,菜板上是他剛剛切好的豆腐。象舟打小練刀,不但長刀使得好,菜刀也用得如同行雲流水,切出來的菜就是比別人切的好看。方淨染喜歡吃釀豆腐,凡是他喜歡吃的菜,就是象舟的拿手菜;今天晚上這一頓,就有釀豆腐吃。

“他被王妃趕去金陵了。”

方淨染立在廚房裏,左右看看,答道。象舟驚訝道:“去金陵?後天可就是中秋了,要吃團圓飯的,這節骨眼上,作甚要去金陵?”

“莫愁湖不是有天下第一之戰麽。”方淨染沒好氣道,“辛佩祯和百濟,約了十五當天。”

“……”

象舟這才明白,日前在金陵遭遇辛佩祯時,他輕薄過自己之後,為何要讓自己去金陵看他。敢情是想當天下第一?搞得人盡皆知,果然是個追名逐利的貨色。想了想,象舟問道:

“那,小舒豈不是要一個人過八月十五麽?”

“不還有辛佩祯呢麽。”

“小舒恐怕不會搭理他。”象舟放下菜刀,将拌好的釀豆腐肉餡端到案上,“少爺,我覺得,你應該去陪小舒。他被王妃逼着去看辛佩祯,已經夠難受了。還要一個人過節……”

“我要是去了,你不也是一個人過節麽?”

方淨染嘆道。在廚房裏轉了幾圈,他回轉身,看着象舟。

“要麽,咱們都去金陵?不看辛佩祯演那一出就是了,找到拾玉,直接上得月閣吃石榴去,我去包下那間碧海軒,你還是喜歡那裏的杏仁豆腐罷?”

“喜歡。”象舟聽他這樣說,覺得去金陵也沒有那麽讓人反感了,那麽大一座城,辛佩祯在哪個牆角旮旯,繞開來就是了。因為辛佩祯,方淨染和舒聿快兩個月沒見了,舒聿還在家裏被辛宜狠狠刮了一頓,就因為他說這輩子不想再見辛佩祯。方淨染對舒聿那份愛惜,可是實實在在的,要是被辛佩祯毀了兩人的姻緣,就太可惜了。思及此,象舟下了決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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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去金陵過中秋,我把酒釀帶上!”

八月十四,得月閣上,舒聿對着快要圓滿的月亮,心裏一絲愉悅都沒有,只有郁悶。坐在他面前的,正是他那親舅舅,辛佩祯。辛大俠端着玉杯,邀月酹酒,吟詩抒懷,雙眸含情,引來樓下無數人競折腰。剝了個石榴,舒聿一邊吃着,一邊說道:

“舅舅,仔細風大,閃了你的眼。”

“拾玉,覺得舅舅明兒能勝麽?”

“不知。”收了一把石榴子放在手心裏,舒聿頭也不擡,“勝與不勝,不全都看你自己?”

“舅舅當了天下第一,咱們辛家的盛名就又回來啦。”

辛佩祯醉醺醺地說着,從舒聿手裏抓了一把剝好的石榴,扔進自己嘴裏,“都是你外公不争氣,才活了三十六歲就見了閻王,讓辛家的名聲湮沒于武林中。舅舅可是已經活過三十六了,眼看辛家就要成武林第一世家了,你得陪着舅舅開心才成。将來,辛家這份家業,就是你的!你小舅舅太廢了,定海分波掌到現在都練不出個人樣兒來,指望不上他!拾玉,趕明兒,我就傳你爻手。你也甭惦記方淨染了,他有的,舅舅也有,咱們啥都不缺!”

大手一揮,辛佩祯又仰頭灌了一杯。舒聿覺得他已經被黃湯灌糊塗了,勸道:

“你莫再喝了,明兒你要跟百濟大師打醉拳不成?”

“百濟那個禿驢!”将酒杯往桌上一頓,辛佩祯醉眼朦胧,“這架,又不是我約的!他一個修野狐禪的貨色,天天不琢磨阿彌陀佛,就愛琢磨武功,想說能勝過我,就成了天下第一,哪那麽容易!方淨染居然和百濟稱兄道弟,可見是一路貨色!”

“你到底跟方淨染較什麽勁兒啊?”舒聿被他搞得頭大如鬥,怒道,“有意思麽?你怎麽不跟我徐師父較勁兒呢?還有夷陵的那個江素權?你們不都算是一輩的麽?就揪着方淨染不放?他出道還比你晚六七年,算你後輩啦,辛大俠!和武林後輩拈酸呷醋,你也好意思!”

“酸……酸什麽?醋?”辛佩祯大着舌頭,噴着酒氣反問。舒聿真想潑他一頭老陳醋。

“你不就是為了象舟,吃方淨染的醋麽?你敢說不是?虧了他們倆是清白的,假若不是,你現在已經癫了罷?人家方淨染當成親弟弟一樣養了二十多年的人,你給糟踐了,方淨染還沒說什麽呢!他辛辛苦苦種的白菜被你這頭豬給拱了,你還想讓他再送你一筐?辛大俠,你怎麽非得是我舅舅啊?我上輩子積了什麽德,攤上你這麽好的一個舅舅?”

将手裏餘下的石榴子都擲向趴在桌上醉成一團的辛佩祯,舒聿越想越氣,一撩衣擺,丢下一句“明兒你且打醉拳去吧”,徑自下了得月閣。頂着滿頭鮮紅石榴子,辛佩祯睡得非常香甜,還夢見方象舟坐在揚州莳花樓那間房裏的床邊,低眉斂目,黑發如雲,仿佛春燕來歸。

八月十五這天,有點兒陰着,小雨要下未下的樣子,也不知晚上還見不見得着月亮。

莫愁湖畔,清晨起就漸漸地聚起了人,多數是江湖人,姿态千奇百怪,高矮胖瘦、奇裝異服、長劍短刀、巨人侏儒、俊男美女,愣是讓周邊的良民百姓們好好地開了一番眼界。辛佩祯和百濟大師約的是月升之前兩個時辰,過了午,湖邊已經擠滿了觀戰的人群,和四處穿梭着賣甜食、茶水、以及所謂的辛佩祯親筆簽名、百濟大師加持過的玉佩的小販。

“辛大俠還不一定來得了呢。”

站在湖畔一座小樓上,作王孫公子打扮、頰邊垂着珍珠墜帶、一身華貴之氣的舒聿冷冷道。陪着他的是辛家的老管家,聞言,趕緊把他的話往回挽:

“我的小祖宗,您可別亂講,這要是不來,辛家的面子往哪擱?”

“他昨晚醉得像爛泥鳅似的,現在還不知在哪個青樓睡着呢!”

“怎可能不知是哪個青樓?”老管家想都沒想,就呵呵笑了,“莳花樓呗,有那個越兒公子在,還能去別的青樓不成?”

“我說你們,”舒聿轉回頭瞪着他,珍珠墜帶跟着一擺,襯得這年輕公子面如冠玉、眉眼清淩,“對他一年到頭睡青樓這事,是不是還覺得挺開心啊?你們是被他拍傻了罷?”

“小祖宗,我們哪裏說得了大爺的不是,天下青樓千千萬,能知道他睡在哪個青樓就不錯啦!”

舒聿氣得咬了咬下唇,不再搭理這跟了辛佩祯三十年的忠心老仆。過了會兒,日頭開始偏西,人群中出現一陣騷動,随後,一身素色僧袍、持着羅漢杖的百濟大師穿過人群,手握佛珠,念着佛號,緩緩走到湖畔草地上,神情凝重地眺望天空。于是,周邊人群也紛紛揚起頭,如一群望月大鵝一般,跟着他一起望。良久,百濟大師收回目光,道:

“天兒太陰了,看不見月亮啊。”

衆人“哦”地一聲,稀裏嘩啦地點頭。在居高臨下俯視莫愁湖的小樓上,舒聿笑得前仰後合。這時,空中傳來帶着笑意的男子話音:

“百濟,看不見月亮,不還有你那锃亮的腦袋麽?”

說話難聽到這種程度,除宿醉後的辛大俠外,不作他人想。百濟倒是沒當回事——辛佩祯總歸沒有一上來就喚他“禿驢”。将佛珠往左手一纏,百濟念了聲阿彌陀佛,道:

“辛大俠,咱們開始罷?早些分了勝負,好讓大夥兒回家吃月餅去。”

“分勝負?”辛佩祯一拂衣袖,穩穩地立在樹頂上,“我勝,你負!”

話音未落,他已縱身掠了下來,直取百濟面門,如鷹隼逐兔。百濟持杖抵擋,也向後飛掠,兩人在這瞬息功夫已經拆了近百招。辛佩祯使的是爻手,江湖上識得定海分波掌的人多,見識過爻手的人卻少,這一見,只覺得精妙絕倫、疾若電光,襲向百濟胸口的那一指,竟幻化出千萬殘影,令人瞠目。百濟用的是佛門功夫,一柄羅漢杖舞得落英紛紛,一時間二人難分高下,圍觀衆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我的小祖宗,我可是老眼昏花了?那是不是方先生啊?”

正看着辛佩祯和百濟在湖面上打得白浪飛濺,老管家突然眯着眼向小樓東側的一叢梧桐樹上望去,問道。舒聿被他問醒,收回目光,往那邊看,大吃一驚。是方淨染和象舟——還有唐黎一家三口。五個人許是來晚了,湖邊沒了位置,便用輕功躍上樹,看得倒也清清楚楚。瞧見舒聿終于發現了自己,方淨染笑着招了招手,用口型說道:

拾玉,過來!

猶豫了一下,舒聿躍上小樓欄杆,老管家驚呼道“小祖宗你要作甚”,伸手去抓他,舒聿卻如點水的翠鳥一般,輕輕點了一下欄杆,縱了起來,掠向樹叢。方淨染勾着樹枝,提氣躍起,在舒聿一口真氣用盡,正要下落時,穩穩接住了他。兩人抱在一起轉了幾轉,落在樹下野花叢裏。

“我的小拾玉,可想我了?”

“沒有。”舒聿別開臉去,耳根發紅。

“那就是想了。”撥開那擋了雪白脖頸的晶瑩珠串,方淨染笑道,“今兒穿得真好看。我們上得月閣吃石榴去罷?你非要看完這場比試麽?”

“我娘說要我回去仔細跟她講,敢半途開溜,就罰我抄書。”

舒聿不情不願地說道,然後一頭紮進方淨染懷裏,“我不想看!我想和你回家!我也不想抄書!誰管辛佩祯他是不是天下第一,愛是不是!”

“好,好,抄書的話我幫你抄,行麽?莫再使性子了。”

“方淨染,讓你幫我抄書,你當我娘那雙利眼是白長了麽?”

又哭又笑地捶了方淨染兩下,舒聿抱着他看了會兒,一口親在他的臉上。在樹上,唐黎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喃喃道“非禮勿視,勿視”,象舟噗嗤笑了,說道:

“唐黎,你真是迂得可以!”

原來,唐烨聽說有什麽天下第一之戰,非要留下來看了再走,洪堇拗不過他,只得又在金陵多留了些時日。方淨染和象舟來到金陵,順便去了那家客棧,想看看他們是不是還在,竟然真的就遇上了,便一起陪唐烨來觀戰。那兩人格外能打,一個時辰還未分出勝負,跟着舒聿回到小樓上看戲的衆人困的困,煩的煩,只有唐烨和方淨染還在聚精會神地看着。

“不是這樣,要從這裏挑上來,再翻下去。這種花樣叫金魚,你看像不像?”

坐在觀景臺一角,象舟拿了一根棉線連起來,教舒聿翻花繩。舒聿從未玩過這種民間玩意兒,覺得新奇極了,學得分外認真,就着象舟的手,一步一步照做。方淨染一回頭,見唐黎呼呼大睡,洪堇扶着頭打盹,自己家那兩個卻玩得興高采烈,不禁笑了。辛佩祯已經同百濟在莫愁湖上打了一整圈,躍上樹頂穩住身形,向那棟小樓上瞥了一眼,正對上方淨染那冰冷徹骨、滿是輕蔑的眼神,再一望,外甥和方象舟窩在角落裏,不知在玩什麽,反正沒有在看自己。

“這是要氣死我罷……?”

辛佩祯喃喃道,雙手同時送出,拂開羅漢杖,化掌為指,點向百濟的胸口大穴。百濟不知他為何突然換了如此淩厲的打法,也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運起無偈功,全身光芒暴漲,大喝一聲,接上辛佩祯的定海分波掌第三式“一掌通天”。那邊廂,唐烨看得兩眼放光,竟喊了一聲“和尚是高手”,從小樓上撲了出去,身手矯健,幾個起落,沖入莫愁湖。

“唐師兄!”

洪堇哪裏想得到,自己不過打了個盹,唐烨竟然又犯了武癡,只得眼睜睜地看着他插入戰局,纏住百濟大師不放。辛佩祯更是莫名其妙,突然冒出來個攪局的,他該幫着唐烨打百濟呢,還是幫着百濟打唐烨,然後再和百濟打呢?這天下第一,還要三局兩勝才行麽?

“哈哈哈哈哈……”

在小樓上,方淨染笑得直不起腰來。他素來性子冷淡,愛裝模作樣犯矯情,就連象舟也沒見過他這樣大笑。和舒聿一起回頭去看,象舟驚道:

“少爺,你可是哪裏不舒服?”

“我沒有……哈哈哈哈哈……辛佩祯,你也有今天!”

用力拍着欄杆,方淨染笑得喘不上氣,滿心快意。辛佩祯何等耳聰目明,聽見他這番嘲笑,立時心頭火起,也不管百濟和唐烨了,猱身撲向小樓,淩空擊出一掌,意欲擊碎方淨染的天靈蓋。方淨染輕輕一避,拔了化碧劍出來,就着身體的斜勢,搭了一式“貴妃醉酒”,對着他的眉間就刺。兩人打出小樓,在樹叢中飛翔騰挪,化碧劍的清光如白虹一般,令日光也為之失色。象舟見狀,拔出丹印刀,掠下樓去,為方淨染護法。舒聿站在樓上看着,仰天長嘆:

“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天老爺,我怎麽就攤上這樣一個舅舅!”

今日趕來莫愁湖的圍觀群衆一致覺得:來得太值了!誰知道有一個陌生高手在場,誰又知道燕南方家的方淨染也在場?更妙的是,這兩人分別和百濟、辛佩祯打起來了!兩場比試同時進行,衆人看了這邊看那邊,累得脖子發酸。

“你竟幫着他對付我!”

震開方淨染的化碧劍,辛佩祯對手持丹印守在一旁的象舟怒斥道。方淨染冷冷一笑。

“你真有趣。他不幫我,還要幫你麽!”

“廢話!”辛佩祯用出爻手中的一式“分陰陽”,向着方淨染的曲池穴招呼,“他既不願跟我,我就殺了你,到時他不跟也得跟!”

“你真是病得不輕。”

方淨染嗤笑道,揮劍去砍他的手臂。舒聿坐在樓上,托着腮,看得滿心憂郁。争風吃醋的戲碼,不管什麽時候都好看,但是,如果一方是自家親舅舅,另一方是自己的心上人,夾在中間的是自己的好友,就一點都不好看了。看了一會兒,舒聿将注意力轉移到唐烨和百濟那裏,卻見到他們一路打到了這邊,百濟的無偈功已經運至頂層,頭頂金光,唐烨用的無名功夫,竟令他雙臂籠罩赤紅光芒,兩人已是在硬碰硬地比拼內力。百濟揮舞羅漢杖,一聲大喝,向唐烨砍下去,唐烨急急下墜,一掌拍向羅漢杖,那摧山劈海的一杖,便微微一偏,竟落向了小樓的觀景臺。

“洪姨!”

唐黎驚呼道,抱住洪堇,飛身閃避。而舒聿靠着的那半截臺子,正是百濟的無偈一杖落下的地方。他還愣怔着,就看到金燦燦的杖影朝自己罩了過來。正和辛佩祯纏鬥的方淨染瞥見了,急得大喊“拾玉”,甩開辛佩祯,運起輕功踏過花頂,沖向小樓。象舟飛身入位,替方淨染格下辛佩祯的一掌,将丹印刀橫在兩人中間:

“我要去救小舒,你自己涼快着罷!”

說完,象舟追着方淨染去了。殺紅了眼的辛佩祯這才清醒過來,也追上去。在塌下來的觀景臺中,方淨染已經找到了舒聿,正抱着他看傷。當時,舒聿勉強閃開百濟的羅漢杖,還是被掃中背心,吐了一口血,摔下來時又傷了肩膀和腳踝。方淨染将手按在他的背上,緩緩傳輸真氣,辛佩祯趕過來問道:

“拾玉怎樣?傷了哪裏?”

“內傷,需好好調養。還有些皮肉傷。”方淨染頭也不擡。

“百濟那禿驢!”一聽這話,辛佩祯氣不打一處來,将袖子一拂,轉身尋百濟的晦氣去了。用化碧功為舒聿護住心脈,方淨染将他抱起,讓他摟着自己的脖頸,急匆匆地進城找安和堂的蘇連連。辛佩祯狠狠敲過了百濟的禿頭,一轉身發現那三人已經走遠,想也不想,丢開這邊的一團混亂,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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