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夷陵相逢

與方淨染一起行走天下的時候,象舟在夷陵附近受了傷,兩人遭人圍堵,幸好被荊楚五仙中的“小雲仙”代雲兒救了,在她的精舍中養了幾天的傷,被她護着出了夷陵。方淨染一直記着這位代前輩的恩情,隔三岔五就托人送些花色好的絲線和料子給她。如今方淨染大婚,她被師門事務耽擱住,沒能去燕南,方淨染就寫了封信,和一盒從波斯尋來的花線一起,想托人送去夷陵。當年被代雲兒救起的時候,象舟覺得她好像自己親娘,心裏總惦記着她,後來也去看過她兩次。聽少爺說要送東西,象舟也想看看小雲仙如今是不是還好,就央着方淨染讓自己去送。方淨染囑咐了他一番,送他上了路。

若是事先知道辛佩祯正在夷陵楚天一帶轉悠,方淨染斷然不會讓象舟去。但這一個多月來,江湖上誰都沒有見過辛大俠,甚至有人猜測說他已經不在人世了,誰又料得到他竟然藏在夷陵?所以,若說象舟與此人有些孽緣,還真是不錯的。

十一月初的夷陵,下着冬雨,雖然目之所及依舊滿眼翠綠,但并不溫暖。象舟牽着火盞進了城,去找地方投宿。他的身上淋濕了,冷得很,只想洗個熱水澡,進被子裏裹着。在街上買了兩個橘子,象舟低頭把玩着,拿了一個放到鼻下嗅了嗅,覺得清香撲鼻,不禁笑了。他這舉動頗有些孩子氣,看着很是可愛。

走了一段,象舟看見一家門面闊大的客棧,藍布幡挂在外面,上面寫着“知賓”。象舟剛走到門外,小二就殷勤地迎上來,道:

“客官可是要住店?”

“是。有幹淨的房麽?”

“客官,不好意思,我們店裏已經沒得房了。您可以去別家試試,但大概也沒有。”

“為何?”象舟詫異道。

“我們是夷陵最大的一家客棧,若是我們這裏都客滿,其他就更……”看了看四周,小二低聲道,“近些日子,來了好些江湖人,城裏都住滿了!客官,要不,您去別處看看吧?”

既然如此,象舟也沒辦法,道了謝就要離開。這時,一個戴着鬥笠的高大男子走過來,把住象舟的手臂,沉聲對小二說道:

“他和我住同一間即可。”

象舟被這個聲音吓得魂飛魄散。稍稍将鬥笠向上推了推,辛佩祯低頭看着他,雙目深深,宛如西陵江水。

“你怎地連把傘也不打?淋成這樣,還找什麽別家,跟我上去罷!”

叮囑小二等下送火盆和熱水進屋來,辛佩祯摘了鬥笠,脫下蓑衣。他打扮得像個江釣的漁翁,象舟本就認不出他,這一看,他竟然連唇上的髭也剃去了,與過去的辛佩祯判若兩人,不但看起來年輕了,那一身青樓老板的脂粉味兒也沒了。象舟心想這人是脫胎換骨了還是怎地,站在原地瞅着他。辛佩祯脫了外衣,回過身來。

“還穿着濕衣裳作甚?趕緊脫了。”

象舟還是不動,而且有點想推門逃跑的意思。辛佩祯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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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這德行,還能怎麽着你?你拿你那寶貝刀戳我一下試試,肯定有個血窟窿。”

他這一說,象舟才察覺到,辛佩祯的呼吸很沉重,不是一個絕頂高手該有的,步伐也不對勁。走過去看着他脫了上衣,象舟問道:

“你傷了哪裏?”

“後心。”他将衣服扔了,若無其事地将整個後背暴露在象舟眼前。左肩胛骨下方,果然有一個剛剛愈合的圓形傷痕,像是真的被戳了個窟窿。這是一劍穿心的傷。象舟繞到他身前,見胸口還是完好的,看來是沒有穿透。拉起象舟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辛佩祯說道:

“我若是死了,你會傷心麽?”

“不會。”

“真爽快。那你現在殺了我罷,我不還手。”

“為什麽?”

“你不是恨我麽?”辛佩祯低頭看着方象舟,“不是要殺了我才能解恨麽?”

“我是恨你,但我沒想過殺你。”

将放在他心口的那只手攥成拳,象舟輕飄飄地說道,“殺了你,已經發生的事,也沒法改回來了。我只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死在徐州城外面,為什麽沒有死在莳花樓裏,為什麽沒有死在鑄雪樓前,為什麽還要活着被你侮辱?為什麽?辛佩祯,為什麽?”

他問得凄楚絕望,辛佩祯握着那無力地揪着自己的雙手,沉默了一會兒,答道:

“因為我是個沒人性的混帳。因為我喜歡你,既喜歡了,就要奪來,我就是這樣的。我不是故意要傷你,你這樣可愛,我怎能狠心作踐你?我愛你,卻不知怎樣愛才對。難道只有像方淨染那樣愛,才對麽?象舟,你告訴我,我錯在哪?”

“你連自己錯在哪都不知道,就算我告訴了你,又有什麽用處?”

象舟只覺得心痛欲碎,掙開了他的手,快步向房門走去。辛佩祯一轉身,伸出長臂,将他撈了回去,緊緊壓在懷裏。

“外面下着雨呢!你這榆木腦袋,出去淋成風寒才好麽?”

“凍死也比和你呆在一起好!”

“你凍死了,方淨染得哭死。你舍得?”

漲紅了臉,象舟不言不語,被他按着後腦,額頭抵着他的肩膀。辛佩祯用嘴唇厮磨他的頭發,輕聲道:

“若你死了,我也會哭死的。來換件幹衣裳,吃點東西罷。這裏的江魚好吃,我讓他們做來,要是你看着我就吃不下去,我出門就是。”

等魚做好的時候,象舟知道了他的傷從何而來。江素權和“魚龍仙”龍萱聯手,将辛佩祯阻在峽灣裏,來了個甕中捉鼈,江素權的功夫與方淨染不相上下,辛佩祯只是應付他就用了七分力,五仙最末的小師妹龍萱善使漁網作為武器,也是一流高手,硬是将辛佩祯網住了。辛佩祯破網而去,背心被江素權的分水刺捅了個洞。對象舟說完當時的情形,辛佩祯嘆道:

“都是我太輕敵了。那龍萱看着年紀不大,樣子又嬌弱,怎地如此難纏!”

“江素權為何要堵你?”

象舟皺眉不解。辛佩祯呆住了,瞅着他,半晌問了一句:“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就……江湖傳言,陳年舊事之類。方淨染沒和你說過麽?江素權的事。”

“沒有。”

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象舟還是很疑惑。方淨染雖然常和他說些江湖故事,卻不會講有礙視聽的風流韻事,尤其是辛佩祯當年做下的那種好事。見象舟是真的不知,辛佩祯心中竟然有些慶幸,正好小二送了兩盤熱菜、兩碗飯上來,他趕緊轉了話頭,将飯碗端給象舟,為他執筷布菜。

“趁熱吃。要我出去麽?”

“不用。”象舟根本不會記仇,如今對他也沒有當初那麽厭惡,更不忍心把重傷在身的人攆出去,拿了筷子,搖搖頭,“飯涼了還怎麽吃?一起吃罷。”

端上來的是一盤燒魚,一盤炒得散散的、紅黃透亮的細砂一般的東西。象舟看着那飄着香氣的“細砂”,拿筷子夾了夾,當然夾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辛佩祯笑了,拿了調羹來,舀起一勺,壘在雪白的米飯上,解釋道:

“這是魚籽。多吃些對身體有好處,你把它和飯拌勻了,好吃得很。”

象舟點了點頭,依言而行,魚籽和米飯均勻地粘在一起就好夾了。吃了一口,魚籽鹹香微辣,象舟第一次吃這個,嘀咕了一句“真好吃”,又夾了一筷。辛佩祯從未見過他正經吃飯的樣子,看着像個規規矩矩、愛惜米粒的小孩子,一口一口吃得格外認真,可愛極了。托着腮看象舟吃飯,辛佩祯又給他夾魚肉、教他用魚湯拌飯,他也乖乖地吃了,樣子非常滿足。辛佩祯滿心歡喜,自己也吃掉了整碗飯,倒了茶給他,問道:

“你為何來夷陵?方淨染讓你來辦事?”

“我自己要來的。”坐在椅上,象舟姿态端整,垂着眼睫回答,“替少爺送信給小雲仙。”

“代雲兒?你認識她?”

“代姑姑救過少爺和我的命,我答應她一有時間就來看看。”

“代姑姑?”辛佩祯神情怪異,“你不覺得這樣稱呼她不合适麽?”

“怎麽不合适?”象舟不明所以,“我覺得她好像我娘,就這樣叫了,她也答應了啊。”

“她……代雲兒年紀也不大。”

輕咳一聲,辛佩祯別開臉去,“你叫她姐姐就不成麽?代雲兒和我同年生人,你管她叫姑姑,管我叫什麽?”

象舟沒想到他是在糾結這個,遲疑了一下,道:“該稱呼叔叔罷?還是……”

“你個榆木腦袋!”辛佩祯簡直恨鐵不成鋼,“我哪是這個意思?方淨染往你的腦袋裏塞了些甚?棉花麽?你敢叫我叔叔,我就殺上鑄雪樓去剁了方淨染!”

“……”象舟不知他為何發怒,也不會接話,只好低頭看着茶杯。見象舟又被自己吓住了,辛佩祯有點後悔,将手在他的膝頭按了按,溫言安慰道:

“莫當真,我說着玩的。你既要去給代雲兒送信,我陪你去罷,她那精舍在雲林山上,路滑難走,但風景不錯,你若是不着急,送過信我帶你四處看看。”

“你沒事做麽?”象舟看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稍微向後縮了縮。辛佩祯知道他怕自己,就撤了手,笑了笑。

“眼下沒什麽事做。你既來了,就是我的事了。”

第二天,小雨成了雨夾雪,天氣更加陰冷,想上雲林山是不可能了。象舟獨自呆在客棧房裏,心無旁骛地練混元功。辛佩祯又扮成漁翁模樣,從外面回來,進門就看到他盤坐在床上,神情平靜,周身纏繞着混元功運至圓融時的淡淡光輝。這混元功是熱性內功,因象舟初到方家時體質寒弱,梅妤星便決定用混元功為他打下根基、調理身子;象舟練了這二十多年,體質偏熱,辛佩祯記得,抱着他的時候,有時就像抱着個小火爐。若是半夜摟着他睡的時候,他稀裏糊塗地運起混元功來,自己是不是要被他給烤熟了?

這麽胡思亂想着,辛佩祯笑眯眯地坐下,看着他收了功,緩緩睜眼。見到辛佩祯坐在桌邊,象舟下了床,說了聲“你回來了”,走到銅盆前沾濕了巾帕,擦去臉上的汗水。昨夜,辛佩祯睡床,他打地鋪,倒也相安無事,所以他對辛佩祯的戒心總算放下了一些。從背後看着那在夢裏夢到過多少次的修長腰肢和烏黑長發,辛佩祯心裏亂糟糟的,覺得欲火直冒,生怕象舟發現,立刻用鏡臺心法強行壓制。他重傷初愈,這樣胡來,當然沒有好下場——覺得心口一悶,辛佩祯控制不住,吐了一口血。象舟握着帕子轉過身來,吓了一跳,趕緊幫他擦拭嘴角。

“你這是怎麽……你為何要強行運功?”

“想看看傷勢如何,一時失察。”辛佩祯故作淡定地回答。

“你是不是該回鄱陽或者金陵靜養?”象舟拿着沾血的帕子,擔憂道,“你傷得很厲害。”

“象舟,你是在擔心我麽?”

象舟咬了咬嘴唇:“是。”

“那我就沒什麽遺憾了。”拉住象舟的右手,辛佩祯揚起臉,一眨不眨地,雙眼定定地望着他,“我辛佩祯,活了快四十年,不是沒愛過人,卻沒像愛你這般愛過。象舟,我知道,你心裏只裝得下方淨染,你能稍微勻出一點地方,裝一裝辛佩祯麽?”

他這番話把象舟駭得不輕。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象舟震驚道:

“你是不是剛剛運功過猛,走火入魔了?要不要我用混元功幫你調息?”

辛佩祯哪想到自己這番真情表白被他當成失心瘋,正要發怒,突然又覺得這個建議也不錯,便一手按住心口,作嬌弱狀輕聲應道:

“也好,可能是有點……哎喲。”

“來吧。”

将辛佩祯扶上床,象舟幫他解了外衣,雙手按在他的胸口經脈彙集處,閉上雙眼,運起混元功,緩緩探入辛佩祯的經脈。辛佩祯睜着眼,望着坐在自己面前,全神貫注為自己調息的象舟,心裏樂開了花。這人眉清目秀,鼻梁挺直,嘴唇豐潤嬌軟、美若花蕾含丹,真是越看越好看,要是能把頭發散開讓自己摸,給十個花魁也不換。象舟哪裏知道辛佩祯心裏這些彎彎繞,心無旁骛地救他的命。過了一刻鐘,象舟撤下手來,滿頭大汗。

“還好,不太嚴重,你別再妄動真氣就是了。”

辛佩祯應了一聲,見他搖搖欲墜,立刻伸手摟住他。象舟剛剛運過混元功,臉頰發紅,身上熱熱的,辛佩祯抱在手裏,覺得真是活色生香,恨不得兩口吃了他。将象舟放在床上,用衣袖輕輕沾去他額上的汗水,辛佩祯握住他的手,拉過錦被,将自己和他一起蓋住。

“睡會兒罷!你可是累壞了。我陪着你,不會欺負你的,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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