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殺機初現
夢裏,方象舟坐在揚州莳花樓那間房的床邊,黑發如海浪披瀉,亦如綠雲,簇擁着那端整秀麗的面容。春燕銜着碧泥,在檐下築巢,收斂了翅膀,輕輕停歇在辛佩祯的手中。
辛佩祯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看到了夢裏的容顏。象舟坐着,靠着床頭,黑發攏到耳後,不知在想什麽,神色恬靜。伸出手去捉住他的左手握住,辛佩祯問道:
“怎地醒這麽早?”
“到時候了,就醒了。”象舟聽任那只寬闊的大手撫上自己的臉頰,緩緩摩挲,“我去廚房做些吃的罷。你再躺會兒。”
要是還能好意思繼續躺着,辛大俠的臉皮未免也太厚了。昨晚可是他折騰了人家整整一宿,哪有他占盡了便宜還讓抽噎着哭了小半夜的象舟弄東西給他吃的道理。剛從米缸裏盛了一碗米出來,象舟一回身,看到辛佩祯站在門口這裏瞧瞧、那裏看看,吃驚道:
“你跟來作甚?”
“幫你。”
“你……”象舟将碗放在竈臺上,徐徐道,“你會打鐵,但你當真會煮飯麽?”
辛佩祯當真不會。廚房是他從不踏入的幾個地方之一,只會吃現成的。從二十歲之後,他有了錢,也再沒露宿過,基本上是連把食物弄熟都做不到。象舟一看就知道此人和方淨染是一個路數,吃得講究,但只管吃不管做。嘆了口氣,象舟示意他回去呆着。
“我做好了喊你,你就別添亂了罷。”
竟然被人說“添亂”,說的人還是自己擱在心尖上的那一個——辛佩祯有點受傷,覺得心口疼,默默地回去坐着了。他尋思了一會兒,琢磨着還是該去找方淨染算賬。自己這心口動不動就疼,肯定是他那一劍捅的!作為賠償,讓他把象舟給了自己,這樣不就結了?他想得高興,也不管方淨染會不會吃他這一套,越想越美。象舟端了飯菜進堂屋,扯了代雲兒的針線笸籮中的一根粗花線,随手将頭發綁了,招呼辛佩祯來吃。第一次吃到象舟煮的飯菜,辛佩祯有點激動,一想方淨染已經吃了許多年,又開始惱火。
“你可是傷口扯着了?”象舟喝了一口粥,皺起眉,“怎地臉色忽青忽白的?”
“沒什麽。你手藝真好。”
“你喜歡就好。”
象舟不再多言,安靜地進食。他總是安安靜靜、眉眼平和,像停在窗臺上的鳥兒,不懼生,但也不接近人,自己啄一啄青苔,梳洗一下羽毛,看着日頭西移,拍拍翅膀回到房檐下的窩裏——窩裏等着的那個,是方淨染還是自己?辛佩祯一邊吃一邊想,臉色更是變得飛快。象舟覺得這人八成是外傷未愈、內傷加重,吃過飯問他要不要幫他調息,辛佩祯本想一口答應,借此多親熱一會兒,考慮了一下後,又覺得還是應該讓象舟保存實力,省得再遇上江素權。他知道,江素權此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自己在傷勢大好之前,怕是真的要留在山上了。
“既如此,我下山去給少爺送個信罷。也把留在客棧的物事都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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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散開頭發,對着銅鏡束着,象舟說道,“本該一到夷陵就送信的,路上耽擱了幾天,遇上你,又耽擱了幾天,少爺和拾玉該着急了。”
“你都這麽大了,他不該再拿你當小孩子一樣惦記了。”
辛佩祯心中不爽,走到他身後,握起豐厚柔軟的黑發,分了分,開始給象舟束發。象舟不想和他說方淨染如何,就垂下頭看着衣擺的水波紋。将鬓邊的頭發編了編,拉到一起,又拉出額際的幾縷長發細細地編進去,用發帶束了,整理了披發,辛佩祯俯下身,吻了吻他的眉梢。
“可還滿意?”
“你在哪裏練出這種手藝?”象舟看着鏡中的自己,有些發怔。這樣編法,讓他的額頭都露了出來,從簡簡單單的中分束發變成了攏梳,顯得他的眉眼更加秀麗,“莳花樓?”
“你見過在青樓練這種手藝的恩客?”辛佩祯有點惱火,“辛宜小時候早起去學堂,都是我給她編發,我娘根本不會!要是我不在,那瘋丫頭就得披頭散發去學堂,你當我容易麽?”
象舟咬了咬嘴唇,低着頭,噗哧笑了。難得見他笑得這樣開懷,辛佩祯從背後摟住他,親了幾下臉頰,又舍不得讓他離開了。哪怕只是一炷香的時間,都不想分開。将象舟抱起來,辛佩祯跪在地上,讓他的雙足擱在自己膝頭。
“你從今兒開始,就嫁了我了,知道麽?”
“這是怎麽說的……”象舟被他捏着腳踝,又羞又窘,輕聲嘀咕。
“我給你梳過頭、束過發,就算是有了文定了。改日回了金陵,我就請人寫婚書,送聘禮上方家去。你不許反悔,你要是敢……”想了想,辛佩祯惡狠狠道,“你要是敢,我就拆了鑄雪樓,把那些書都點了火,和方淨染同歸于盡。”
“你不要想這些稀奇古怪的法子好麽?”象舟臉頰飛紅,細聲說道,“我不會的。”
“只要你乖乖跟我,我就不想這些。還有,以後不許想方淨染!”
“這……我怎麽可能不想我家少爺啊?”
“你還說!”辛佩祯将他一拉,讓他的足尖抵着自己的心口,“現在就不許想了!”
“你要是不提,我怎麽會去想……”
象舟有些委屈,覺得辛佩祯簡直胡攪蠻纏到了一定境界,不想理他了。見象舟低着頭,撇了嘴角,辛佩祯知道是自己逼得太緊了,畢竟方淨染養了他二十多年,這種事還是要徐徐圖之。撫着他的小腿,讓他擡頭看着自己,辛佩祯溫柔地将一縷碎發撥到他的耳後。
“我不提了。咱們凡事慢慢來,有的是時間。象舟,我愛着你,你可要記得。”
挎着刀、身着黑色錦衣的象舟剛出現在客棧外的街角,江素權就拽着龍萱冒了出來。龍萱站在二師兄身後,一個勁地對象舟搖頭、眨眼、擺手,象舟不知她什麽意思,将手放在刀柄上,立在原處。江素權劍眉倒豎,上下打量方象舟一番,緩緩張口:
“真是奇了。你是辛佩祯喜歡的那一型麽?不太對罷?萱兒,你昨晚可看清楚了?”
“也沒太看清楚……”龍萱扭着衣袖,不敢擡頭看象舟,“我就是,就是看見,在雪地裏……那個辛佩祯抱了這個小哥哥。抱進大師姐的屋子裏去了……”
“那就錯不了了。”
江素權拔了分水刺出來,指着象舟,冷冷道,“是你自己跟我走,還是等我捅穿了你,拖着你走?”
“二師兄!你不是說沒打算傷他的嗎?”
“他要是老實合作,我當然不會傷他。方家弟弟,你還是識相點,跟我走罷!”
“江前輩可否告知,要我去哪,又要我做些什麽?”
“還用問麽?”江素權陰森森笑了幾聲,端的是不懷好意,“我看辛佩祯對你有幾分真心,就請你跟我走一趟,把他釣出來,我好把他戳到江底去。”
“這樣,請恕方象舟不能從命了。”
緩緩退了半步,拔出丹印,象舟将刀尖指着地,畫了個半圓,“請江前輩賜教!”
“哎呀,小哥哥,你傻的噻!”龍萱急得跳腳,指着他嚷嚷,“你莫要和我二師兄犯犟,沒有好下場的!別打別打,我們一起去過早好不好嘞?何必為了那個面皮老厚滴辛佩祯傷了和氣嘛!我們和方家很好的,就像一家人一樣好!”
“什麽時辰了,還過早!”江素權黑着臉瞪她,“你是豬麽?從天亮吃到天黑?”
龍萱擡頭看了看天,悻悻地低下了頭。江素權将分水刺向前一遞,眉眼間殺氣頓現。
“方象舟,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投,這可是你自己選的!”
打從象舟出門,辛佩祯心裏就不安穩。西陵老人和方鸠有交情,象舟是方鸠的養子,西陵老人的徒弟應該不至于會去找方家人的麻煩。在院裏走了幾圈,他又不敢确定了,江素權此人,睚眦必報,往往不擇手段,要是真的去為難象舟,該怎麽辦?
等到天快黑的時候,辛佩祯已經不作他想,牽馬下山,決定去尋江素權。走到山腳處,前方傳來馬蹄聲,他打眼一看,竟是火盞獨自奔了回來,鞍上空蕩蕩的。他知道火盞從出生起就是象舟親手養的,通人性,便拽住馬缰,低聲問道:
“你可知道,他在哪麽?”
火盞嘶鳴一聲,扭頭往回奔。辛佩祯騎着自己的白馬追上去,一直進了城,最後在那間知賓客棧外的街角處停了下來。躍下馬,辛佩祯走到街面上,俯下身,看着濺在牆磚上的血滴。這時,一陣勁風襲來,辛佩祯一個旋身躲開去,看到大紅衣擺在磚瓦間一閃而過。他知道追了也沒用,便伸手拔下嵌在牆上的柳葉镖。飛镖尖上釘着一張紙。
三日之後,西陵峽,隘口外,一命換一命。
紙上的字跡,辛佩祯是認識的。将紙條攥成一團,辛佩祯轉身拍了拍火盞的脖子,牽着它,向客棧走去。月亮高挂中天,照亮了他的面容,也照亮了他眼中的嗜血光彩。
兩天飛一般地過去了。辛佩祯把該辦的事也辦得差不多了,當晚,他出了客棧,打算去尋摸些藥材,自己配一劑見血封喉的毒藥,讓江素權死得慘烈些、難看些。剛到門口,還未踏進月光下,他就聽到一個非常熟悉的、清脆柔和的嗓音在氣沖沖地和小二交涉:
“一間房!一間房都沒有?馬棚有沒有?”
“拾玉,別鬧。”溫雅的嗓音聽起來有些哭笑不得,“馬棚?我們還是露宿罷。”
不動聲色地站了一會兒,辛佩祯走到臺階上,說道:“給我三倍房錢,我就收留你們。”
“辛佩祯?”
“舅舅?”
那兩人聞聲回頭,齊齊驚呼。舒聿丢開被他揪着領子的小二,飛快地奔向辛佩祯,一把抱住他,欣喜道:
“太好了!你還活着!我娘都要給你建衣冠冢了!”
“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沒聽過麽?”方淨染穿了一身玉色暗紋衣袍,依舊是翩若驚鴻、閑雅雍容,“辛大俠,你可見過我家象舟?”
“你們到夷陵來,做什麽?”摸了摸外甥的臉頰,辛佩祯問道。方淨染睨着他,道:
“你裝什麽裝?象舟呢?他剛走沒多久,我就聽人說你可能在夷陵,又收不到他的信,怕你禍害他,趕緊來了。看來我的擔心也不是多餘。”
“确實不多餘。”辛佩祯緩緩道,“他被江素權扣住了。”
話音未落,方淨染就拔劍沖了上來。化碧閃着寒光架在辛佩祯的頸邊,伴着方淨染的一聲怒喝:
“你又害他!你怎地不自己去江素權那裏領死?”
“客官,客官,您消消氣,別在小店門口殺人啊!”小二沖過來,哭道。舒聿握住方淨染的手腕,急急道:
“冷靜些!既然只是扣住,那就還有回旋的餘地,我們先弄清楚再說!舅舅,我們進去慢慢說清楚,好麽?”
要說清楚,并不用花很多時間。事情非常簡單,江素權打算以象舟為餌,誘出辛佩祯,殺了他一雪前恥。至于江素權為什麽會選中象舟,舒聿是已經明白了,但方淨染還不明白。見方淨染還在猜測江素權是不是突然見了始亂終棄的舊情人之後發了瘋,舒聿嘆息一聲,對坐在床邊、去了所有的派頭和裝飾,只餘下一個男人最後的尊嚴的辛佩祯說道:
“舅舅,你已經和象舟說明白了,是麽?”
“嗯。”辛佩祯應了一聲,埋頭擦拭那把曾用來吓唬象舟的随身匕首。将這刀刃抵在他的脖頸上時,他是迎上來的——辛佩祯想起那一刻,只覺得不忍再想、不敢再想。如今回望那時,好像一場夢。明明曾終日與象舟相對,是那麽幸福的時光,竟被他自己浪費了。他該對象舟好一點,再好一點,不讓他流那麽多淚,不欺負他,不該用金纏玉捆着他。那不是別人,是方象舟,是辛佩祯虛度了近四十年之後,找到的最後歸宿。
“舅舅……”
見他擦着匕首,竟割破了手指,舒聿心頭一動,低聲喚道。辛佩祯擺了擺手,自己拿來帕子,拭去血滴。舒聿透過搖晃的燈影望着他,仿佛看到了他眼中有些晶瑩。方淨染抱着手臂站在窗前,看了會兒月亮,轉過身來。
“辛佩祯,明日我和拾玉跟着你去,你救象舟,我們接應你。”
“不用。”辛佩祯将匕首包起來,放進懷裏,“我自有安排。你們先去找個安全的去處,我将象舟換出來,送到你們那裏,然後我就回去和江素權做個了結。這些年了,也該有個了結了。”
“舅舅,那物件呢?”舒聿猶豫一下,問道,“我娘說你必定是為了它才來到夷陵。”
“那個我自己去取。你們不要摻和,照顧好象舟。”穿上靴子,辛佩祯下了床,“你們先睡罷,我去買些東西,明兒一早,我帶你們去西陵峽。”
“小哥哥,來過早噻。”
端着一個托盤放到石桌上,龍萱脆生生地招呼道。象舟正坐在開闊的洞口懸石上,眺望着險峻秀奇的西陵峽,聞言起了身,收了一下腕上扣着的鎖鏈,走到山洞內。洞裏拾掇得很幹淨,石桌石床都鋪了印着五毒花樣的藍布,點着松明。這裏是江素權和龍萱扼守江口的地方,懸崖萬丈,直上直下,崖下便是窄窄地奔流的峽江,整日江濤拍岸,喧嘩不息。
“來,米酒剛煮了,打了蛋花,趁熱喝。”
接過她遞來的碗,象舟道了聲謝,喝了一口。龍萱坐在他對面,捧着臉頰,笑嘻嘻地看着他。顧忌着師父和方家的交情、以及代雲兒的面子,江素權倒是沒有為難象舟,龍萱又對他有好感,處處照顧他,是以象舟這幾天過得還蠻悠閑。把盤裏的豆皮推過去讓象舟吃,龍萱托着下巴問道:
“小哥哥,你和那個辛佩祯,是怎麽回事嘞?”
“我喜歡他。”象舟喝着米酒回答道。
“啊?不要吧?”龍萱向後一退,驚恐地瞪着他,“我二師兄也喜歡過他,那還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我才剛剛跟着師父沒多久嘞……啊,總之,那個辛佩祯,不是好人。二師兄以前不是現在這樣的,可和氣了,都是那個辛佩祯害的他。”
“江前輩和辛佩祯當年是怎麽回事?你能詳細說一說麽?”
“可以可以。”
反正那樁事本就是武林中人盡皆知的談資,龍萱也沒覺得再講一遍有什麽大不了的,就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天花亂墜地講了一通,好像她親眼見過那兩人在漢江上打得風雲變色似的。象舟默默聽着,聽完也沒說什麽。從崖下到洞裏連了一根繩,墜着若幹小鈴铛,是示警用的;剛對象舟講完,鈴铛叮鈴鈴地響了起來。龍萱一拍石桌,站了起來,怒道:
“又是哪個不開眼的跑來闖江口噻!還讓不讓人安生過早了!姑奶奶網了你沉江!”
言畢,她像一陣紅色旋風一樣竄了出去。過了沒多會兒,龍萱又飛了回來,幾步奔到象舟身前,拿了一把鑰匙,淚汪汪地、手忙腳亂地給他開鎖:
“那個辛佩祯來咯!我二師兄要死掉啦!你快去攔住他,二師兄是我小表哥,我在這世上只剩他一個親人了,他死了将來沒人給我備嫁妝的!小哥哥,你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