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西陵江口
“素素,祯哥哥來了,不出來見一見麽?”
渾厚內力挾着辛佩祯的笑聲在江上回蕩,驚起了濃綠山林中的飛鳥,鳥群撲棱棱地飛,又沒入霧氣缭繞的山林。一只小舟從峽灣裏劃了出來,雖然沒有風,依然行得極快,轉眼就到了辛佩祯踏着的那只舢板旁邊。辛佩祯用了嶺南梅家的“針走錦繡”步法,一瞬就挪進了小舟,斂了蜀錦袍裾,穩穩立在江素權面前。
“你還真來了。”
江素權咬着牙冷笑。辛佩祯将眉毛一揚:“不是你叫我來的麽?”
“我叫你來你就來?你幾時這麽聽話了?”
“素素,你看你,這麽多年了,怎地還是這副性子?”
辛佩祯說得含情脈脈,嘴角噙着笑。江素權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年前,和眼前這個人一起蕩舟秦淮河,他也是這樣笑,自己那時并不曉得這種笑容背後藏着怎樣的野心、怎樣的殘忍。向後退了半步,江素權握緊了分水刺。
“辛佩祯,你為何要那樣對我?我本以為你無情無義,是自己瞎了眼,對你恨之入骨,如今,你卻為了方家那個娃兒,來赴這斷頭約!你是真的無情,還是只對我無情?”
“當年是我年輕無知,負了你。”
輕輕嘆息着,辛佩祯別開頭去望着江上白霧,語氣有些凄涼,“這些年來,我也後悔。我那時受不住羁絆,覺得你追得太緊,就想好聚好散,傷了你的心,如今我也不是當年的辛佩祯了,見到你,總覺得對不住你。素素,我們和好罷?”
“和好?”江素權差點笑出來,氣得臉都白了,“過了十四年,你來說和好?”
“但凡有情,何懼流年?”
向前一步,伸手去握江素權的左手,辛佩祯神色誠懇,“我的心中一直有你。”
這人有太多面具,江素權知道自己不該信他。但是,此刻,他的深深眼眸中坦坦蕩蕩,神情那般真摯,江素權忽地迷惑了,望着眼前這張已經有了些滄桑之意的俊顏,記起許久許久之前,在海邊最初遇見的那玉面公子,心裏起了霧、落了雨,竟握不住分水刺了。
被辛佩祯緩緩握住手腕,江素權猛地清醒過來,心中警鈴大作。辛佩祯向前一傾,出手如電,掰了他的右腕,奪了分水刺丢進江中,将江素權狠狠按在小舟裏,嘶聲道:
“方象舟!你把他藏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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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騙我第二次!”
江素權已經氣瘋了,雖然沒有武器傍身,也不管不顧地使出擒拿招式去卸辛佩祯的手臂。辛佩祯練的是指掌功夫,當今世上,純論使掌用指,他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自然不會被江素權拿住。用了一式爻手中的“開渾沌”,辛佩祯拂了他的招式,左手扼住他的脖頸,右手已經自靴中拔了匕首出來,将刀尖抵在他的心口,惡狠狠道:
“這刀上淬了劇毒,入體後不會立死,要受夠一日一夜的折磨,死後屍身紫脹,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你喜歡麽?喜歡的話我就送你一刀!”
“辛佩祯……你……”
被他掐着脖頸,江素權連話都說不出了,心口抵着毒刀,刀尖已經劃破了衣服,更是不敢妄動。辛佩祯怒吼一聲“告訴我象舟在哪”,江素權死撐着,斷斷續續地冷笑:
“我……就是,就是……不告訴你……我死了,你……你也別想……”
“那我就殺了你,再殺你表妹!”
“你……下賤……”
沒想到辛佩祯竟然拿龍萱來威脅自己,江素權急得雙眼赤紅,開始頂着最後一口氣奪刀;小舟晃來晃去,眼看就要傾覆。這時,一道黑色身影淩波而來,足尖輕輕在舟上一點,讓小舟穩住,然後伸手按住了辛佩祯的肩膀。
“佩祯!”
“象舟?”聽得背後的聲音,辛佩祯回頭一看,立刻收了匕首,起身擁住如雨燕一般站在船舷上的象舟,不再管江素權的死活,提氣躍出小舟,踏波而去。象舟被他抱着,在霧氣未散的江上飛掠,望着那雙映着自己的面容的眼睛。退至岸邊,辛佩祯落在沙洲上,驚起一群白鷺。在撲翅聲中,辛佩祯依然抱着他,嘴角扯出一絲顫抖的笑容。
“你剛剛,可是叫我佩祯?”
“是。”
“能再叫一次麽?”
“佩祯,你放我下來。”
象舟輕聲道。辛佩祯松了手,讓他落在沙洲上。撫着象舟的臉頰看了會兒,辛佩祯終于恢複平靜,執起他的雙手,低下頭,在他的額上落了個吻。
“你平安就好。來罷,我帶你去方淨染那裏。”
剛剛将差點斷氣的江素權拖回洞中,龍萱正要幫他調息,忽然聽得有人在江面上朗聲喊話,聲震天宇:
“鄱陽辛佩祯,前來闖西陵峽!”
“天老爺!”龍萱抱住頭蹲了下來,幾乎要哭了,“闖個甚啊!姑奶奶哪裏攔得住你!”
“萱兒……”
江素權自行調息片刻,撐着洞壁站起身,臉色煞白,雙眼如鬼火般放着光,“我的分水刺,你給我撈上來了麽?”
“嗯,撈上來了。”龍萱淚汪汪地回答。
“拿來給我。我去攔他。”
“師兄,你去不得,要死的!”
“死就死。”江素權扣上衣領,遮住脖頸的深紫掐痕,“拉上他一起死!”
這時,在幾裏外的水面上,漂着一只白蓬船,舒聿、象舟坐在船艙裏,方淨染正在船頭煮着茶。将象舟送到這裏,辛佩祯留下一句“我去闖江”就離開了。象舟不知他為何要去、如何闖法,就詢問舒聿。舒聿也正為了這事煩惱,說道:
“西陵峽裏,有一個砸出來的天坑。三十年前,從天而降一塊黑色天鐵,據說堅硬無比,難以鍛造,若是能鍛成了,就是當世第一神兵。這天坑好死不死就落在西陵老人家後院,還挨着西陵派的墓地,天天有人來找這塊鐵,西陵派煩不勝煩,設了個規矩,說是每隔十年的九月二十二開一次江口,如果有人闖得過前面四道關卡,就能進西陵派,再勝了西陵派的尊長,就可以自行取走天鐵。”
“三十年前,天鐵剛落下沒多久,就來了一大堆人。”端着茶煲躬身進了船艙,方淨染在桌上的三個碗裏斟了茶,嘆息道,“拾玉的外公,也就是辛佩祯的父親,就是那幫人中的一個。拾玉是沒見過,你那外公,人家是武癡,他是個鐵癡,就愛搜羅這些珍奇鐵礦,拿回鄱陽去鍛。你的露陌劍就是用他從北海挖出的千年鐵礦鍛出來的。辛老先生武功雖高,也得先打退和他搶鐵的那一大堆人,就受了重傷,闖關未成,回家之後就……”
“就活活郁悶死了。”舒聿沒好氣地接口,“我娘就是這麽說的,郁悶死了。”
“也差不多罷。”方淨染笑了,“總之,倒不是傷重而亡,是太想不開。三十年來,每十年開一次江口,闖關之人沒有五百也有三百,還沒有能闖到底的。西陵派雖不是大派,卻是當世武學最精的幾個門派之一,你們看看江素權和龍萱就知道了,趙安林和袁蒙很少離開夷陵,在武林中沒什麽名氣,實際上更加難纏。十年前,辛佩祯已經闖過一次,被趙安林打傷,家父在吳城遇上他,還幫他治了傷。”
“辛佩祯為何也要闖江口?他要那塊鐵做什麽?”
象舟皺眉問道。舒聿長長地嘆了口氣,精致的小臉上滿是憂愁,望着船篷說道:
“所以說我這舅舅不幹好事啊!人家想要天鐵,是拿回去收藏鍛造,他說,他要拿了鐵,扛回鄱陽給我外公陪葬!”
“……”
方淨染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碼事,他一直以為辛佩祯這厮是要用天鐵來煉什麽震古爍今的神兵利器、成為一世枭雄,眼下這一聽,差點噴了茶。象舟愕然地看着舒聿,反問道:
“當真?拿回家陪葬?”
舒聿堅定地點了點頭,這可是他聽醉成泥的辛佩祯親口吐出的真言。象舟沉默了一會兒,一拂衣擺,跪坐起來,說道:
“我去幫他。”
“什麽?”方淨染真的噴了茶,狼狽地擡頭看着象舟,“你幫他作甚?”
“既然辛佩祯是為了盡孝,就不算是幹壞事。他有傷在身,我要幫他把鐵拿到手。”
聽到象舟這樣說,方淨染抿起了薄唇,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卻見到舒聿也一拍手坐了起來,說道:
“有道理!他難得做一次正經事啊,到底也是為了我那未曾謀面的外公,我也去!”
“你也去……?”方淨染無言以對。舒聿低下頭瞪着他:“你是要袖手旁觀麽?”
“我……”端着茶碗,方淨染緩緩将茶水送到唇邊,“我為何要幫辛佩祯?難道是要感謝他占了我弟弟的便宜,還要和我殺個你死我活麽?他愛怎樣怎樣,我才不管。”
“少爺,”
象舟一回身,竟對着方淨染跪了下來,把方淨染吓了一跳。擡頭望着方淨染,象舟雙眸透亮,唇帶笑意,輕聲說道:
“我這一去,也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來。沒有你就沒有方象舟,我在你身邊活了這些年,得到了你的盡心照料、見識了世間萬象,這一生,最尊敬、最愛慕的人,永遠是你。但是,你也說,我不能跟着你一輩子,總要有自己的歸宿。辛佩祯雖然不得你的喜歡,卻對我一片真情,我這就要找他去了。你認我做弟弟,我卻從未稱你一聲兄長,在這裏,我就叫你一聲哥哥,好麽?哥哥,我若回得來,再向你請罪。”
斂了袖、伏了身,象舟向方淨染跪拜三次,行過了大禮,立起身來,拿起丹印刀,躍出船艙,使出嶺南梅家的水上飛功夫,掠過江面,奔向江口。舒聿眼眶通紅,跪坐在船艙裏,帶着哭腔說道:
“我不能不管象舟,辛佩祯再混帳也是我的親舅舅,方淨染,你不去我自己去!”
握了劍,舒聿轉身就要出去,被方淨染扯住了。方淨染真正嘗到了一個頭兩個大的滋味,實在拿這兩個小的沒轍,擡手抹去舒聿眼角的濕潤,嘆道:
“去就去罷,都去!我就當自己給方家積德,救辛佩祯一次,省得他天天記恨我!”
太陽驅散了薄霧,方淨染以內力驅使舢板,帶着舒聿行至龍萱和江素權扼守的第一道關卡,只見江邊沙洲上,龍萱正抱着躺在白沙上的江素權哭泣,象舟跪在他們身邊,按着江素權的頸下。抱着舒聿掠入沙洲,方淨染問道:
“他如何了?”
“定海分波掌。”象舟簡單地回答,撩開江素權的衣襟,讓他看那個掌印。辛佩祯顯然是下了殺手,江素權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龍萱咬着嘴唇哭道:
“我讓師兄停手,他就是不停!師父說了,不必以死相拼,如果不敵來者,就放過去,讓他們去找三師兄,但是,但是……表哥他……”
“辛佩祯做的孽啊。”方淨染嘆道。舒聿看了會兒,覺得龍萱哭得實在可憐,蹲下身,從袖裏拿了一個小瓷瓶,放到龍萱手中。
“龍姑娘,這是辛家的傷藥,對定海分波掌打下的傷有奇效,一日一粒,配合調息,還是有救的。只是大概要休養很長的時間,你好好照料他就是。”
接了藥瓶,龍萱抹着淚對舒聿千恩萬謝,告訴他們辛佩祯已經闖到袁蒙那一關去了。方淨染生怕辛佩祯再殺一個,和西陵派結了仇,不敢再耽擱,拽着象舟和舒聿奔入懸崖高峙、猿鳴鳥飛的江口。行了一段路,三人闖入一個山壁青翠的環形隘口,這裏就是袁蒙扼守的第二道關卡。長長的青藤垂挂到江面上,綠葉幾乎遮蔽了江水。撥開葉片,方淨染聽到不遠處的打鬥聲響,将手按在舢板上使出化碧功,舢板便如一條滑溜的魚兒一般分開水面,進入隘口裏側。果然,在最險峻的那處山壁上,辛佩祯正和袁蒙交手,作漁夫打扮的袁蒙已經受了傷,卻不願放辛佩祯過去,誰都看得出辛佩祯已經不耐煩了,恐怕下一手就是殺招。
“袁兄!”
方淨染立在舢板上,朗聲喊道,“燕南方淨染在此,請袁兄聽在下一勸!”
“方淨染,你少來摻和我的事!”辛佩祯怒斥道。雙臂長過膝頭、身姿靈活的袁蒙向後一退,揪住一根青藤,将自己蕩上山壁,回頭喊道:
“你要勸我什麽?”
“袁兄八成是想為江素權出氣罷?貴派師兄弟間情深義重,在下感佩于心。但是,他人的情深情淺之事,本就是一筆糊塗賬,江素權已經重傷過辛佩祯,如今自己也受了重傷,已算是扯平了,袁兄又何必執着?若是袁兄再被辛佩祯所傷,貴派的損失可就大了,這江口,如何守得住?不如袁兄将辛佩祯放過去,讓趙先生料理,自己留些力氣對付其他闖江的人,袁兄,在下說得可在理?”
挂在山壁上,袁蒙瞪着辛佩祯看了一會兒,緩緩點頭:“你說得有理。我還是該好生守江。這辛佩祯,就交給趙師兄罷!”
說完,他将橫在通江一線天的那根青藤一扯,對辛佩祯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己沒入層層綠葉之中,作猴子去了。辛佩祯哼了一聲“早這麽爽快不就結了”,一踏山壁,飛身進入一線天。方淨染也驅動舢板追上去,跟在他身後出了一線天。江水漸漸流得平緩起來,江面開闊,綿延幾裏,又突然收緊,竟成了一個葫蘆口。方淨染心下一沉,想了起來,這個葫蘆口,正是代雲兒扼守的關卡。行到葫蘆口的狹窄出口,面前是一張用各色彩線編成的大網,在陽光下美若彩雲,封住了被山壁夾着的江口。
“小雲仙!”
辛佩祯如老鷹般立在山壁縫裏生長的一棵松樹尖上,喊道,“你快些出來,我趕時間!”
“你趕着去哪?會我趙師兄麽?”
一條鵝黃綢帶唰啦一下從山壁一頭搭到另一頭,代雲兒踏着綢帶從山洞裏走出來,懸在空中,先是對舢板上的三人笑了笑,才轉頭去看辛佩祯。辛佩祯嗤道:
“趙安林那張臉,我看一眼都要做噩夢。”
“那我還真得讓你多看他一會兒才成。”
代雲兒微微一笑,一擡手,撤了那張大網,“你過去罷!我不想在阿染的新媳婦和小舟面前跟你動手,左右我也打不過你,懶得浪費功夫。阿染,你的新媳婦生得像個玉人兒似的,真俊俏。等辛佩祯鬧完,你就帶着媳婦和小舟到我家來罷,我燒幾道好菜給你們吃。”
“多謝代前輩!”
見不用和小雲仙動手,方淨染長舒一口氣,謝了代雲兒,追着辛佩祯出了葫蘆口。前方,江水突然變得湍急,江面越來越險,礁石林立,白浪飛濺,方淨染只得棄了舢板,帶着舒聿踏浪上溯。面前是一道挂下山來的瀑布,辛佩祯躍上一座礁石,正要上瀑布頂上去,突然回過身,對着方淨染斥道:
“你作死帶拾玉和象舟過來!你和拾玉愛跟就跟,象舟不許上去了!”
“為什麽?”方淨染奇道,“我和拾玉能上去,象舟不能?你抽風了?”
“我怕趙安林吓着他!”辛佩祯生硬地哼道,又瞥了一眼象舟,這一眼,卻是柔和如水,“反正你們誰都別來摻和!象舟,你乖些等着我,趙安林雖然比妖怪好看點,也算是半個妖怪了,莫跟上來。”
說完,他一甩衣袖,身形如旋風般轉了幾轉,正是極少現世的辛家絕妙輕功“抵善依惡見倏忽”,整個人拔江而起,直直地沖上了瀑布。方淨染嘀咕一句“這麽花哨,死要面子”,一手一個,拎着象舟和舒聿,也如白燕一般,掠入最後一道關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