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鼍心百味(一)
瀑布之上,景色一改,竟然是鳥語花香、小河潺潺。流下去聚成瀑布的那條河清泠泠的,游魚清晰可見,波光粼粼,岸上遍生芳草。方淨染也是第一次見到趙安林的這個居所,頗為驚訝。舒聿左看右看,感嘆道:
“這個人也許生得難看,心地卻一定很好。”
“為什麽這樣想?”方淨染笑微微地讓他牽着自己的衣袖。
“你看,那貓咪像是傷了腳,有人給它包紮過。樹上還有給鳥兒設的喂食物件。”
方淨染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看到前方枇杷樹枝上捆着一個木碗,裏面像是有米糧。摸了摸舒聿的頭頂,方淨染笑道:
“拾玉的眼睛真厲害。趙安林确實脾氣好,和某個只有武功好的人不一樣。”
象舟知道他說的是辛佩祯,偷眼去看走在前面的辛大俠,誰知辛大俠竟然一改每句話都要跟方淨染互嗆的習慣,好似全然沒有聽到。走過枇杷樹林,前方出現了一個院落,大門是敞着的,門上匾額寫了兩個楷書大字“鼍心”。看來這就是趙安林的居所了。辛佩祯大步踏入靜悄悄的院落,對着葡萄藤遮下的陰涼,放聲道:
“趙安林,辛佩祯來闖你這一關!”
衆人靜靜等着。少頃,一個沙啞厚重的男聲從緊閉的房門中傳了出來:
“辛大俠,你受了傷,過不了我這關。”
“你別管那麽多,出來打!”
“你明知要輸,還是要打?”
“不打怎麽知道?”辛佩祯冷笑道,“十年前我輸給你,十年後,你以為你還能贏?”
“若是你沒有受傷,或許有勝算。如今怕是不行。”
那個男聲幽幽嘆息一聲,說道,“你還是折返去罷。莫把性命丢在這裏!”
随後,院落又恢複了寂靜。辛佩祯哪是輕易罷休的人,大步向房門走去,踏入葡萄架下的磚地。突然,磚地在他的腳下向兩邊分開,辛佩祯想要後退,已是來不及了,身子直直地墜落下去。象舟就在他身後,見狀沖過去想拉住他,剛提住他的衣領,他就落向黑黢黢的洞裏,象舟收不住,也跟着落了下去。方淨染大喊“象舟”,卻為時已晚,兩人像是墜進了地獄,一個勁地往下落。在黑暗中,辛佩祯摸索到象舟拽着自己衣領的手指,斥道:
Advertisement
“你這榆木腦袋的傻娃兒!”
然後,他緊緊摟住象舟,使出道家的羽衣功,慢慢向下飄去。飄了約莫一盞茶多些的時間,辛佩祯聞到了泥土和水的味道,從懷裏摸出火折子,讓象舟拿着,抱着象舟輕輕落在地上。象舟舉着火折子,覺得他們落在了一個很寬闊的地方,四周空寂,說話竟然有回音,仿佛随時都會有妖魔鬼怪出現,不禁害怕起來。辛佩祯挽着他朝前走,伸手去摸索,從牆壁上拽了一支松明下來,用火折子點燃了,将火甩亮。象舟這才看清,他們站在一個極為寬闊的地宮中,梁柱高達百尺,牆壁用青石砌成,地上鋪着沙子,地宮完全是空的。
“走罷。”
拉着象舟的手,辛佩祯向前走去。象舟輕聲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大概是西陵派的舊地宮。前朝動亂時,有許多人躲在這地宮裏,一邊等着兵禍過去,一邊擴建,十幾年間就建成了這般規模。西陵派的祖師爺就是修地宮的那批巧匠之一,我本以為這地方過了幾百年,早該塌了。”
走進一扇門,辛佩祯帶着象舟穿過回廊,盡頭竟是一座院落。院內空蕩蕩的,房屋樣式古樸,房頂極薄,開着天窗。辛佩祯推開其中一間房的木門,房裏有桌有床,落了一層薄灰。毫不客氣地開了櫥櫃,找出一件舊衣裳來,辛佩祯三兩下擦了桌面、椅子,讓象舟坐下,又掀了床鋪,将櫥櫃裏的幹淨被褥鋪了上去。象舟看着他像在自己家一樣折騰,猶豫道:
“這樣不好吧?我們是進了別人的家……”
“西陵派欠我的可不少,我還沒向他們讨錢呢。”辛佩祯冷哼道,“看來這地方近些年還有人住過。也好,在我們老死之前,或許會有人下來。”
“老死在這裏?”象舟驚愕地看向四周。辛佩祯瞅着他,笑了。
“對了,你不喜歡曬不着太陽的地方。唉,我怎麽老是把你帶到這種地方來?”
“這次我是自己願意的。”
聽他這麽說,辛佩祯走過去,就像常做的那樣,将他抱了起來,讓他的頭頂挨着自己的下巴。象舟遲疑一下,伸手抱了他的腰。辛佩祯終于等到他開竅的這一刻,樂得在他的頭頂用力親了親,躬身将他抱上了床。象舟驚道:
“你要作甚?”
“上床還能作甚?”辛佩祯解了他的腰封,笑眯眯地,“要麽睡覺,要麽睡你。”
“你怎地一點都不擔心?萬一出不去……”
“出不去?”辛佩祯嘿嘿冷笑幾聲,摸着象舟的臉頰的手指卻格外溫柔,“你也太小看你的新婚夫君了。這世上還沒有我出不去的地方。出去之前,先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哪兒傷着磕着了,好麽?”
“你為何要殺江素權?”
忍着呻吟,象舟好容易攢出一句話來,問的卻是江素權。辛佩祯正壓着他的身子認真勞動,聞言很是不爽。
“這是該問別的男人的死活的時候麽?你該關心的是我會不會死在你身上。”
“別亂說了……”
象舟羞紅了臉,勾着他的脖頸。親着象舟的肩膀,辛佩祯含混不清地說道:
“他要拉上我一起死,我不得已,只好下殺手了。他想死是他的事,我可不想死。”
“嗯……輕點,佩祯……”
“我剛和人定了親,哪有陪別人死的道理!”
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辛佩祯又去親着、吮着象舟的嘴唇,含住翹翹的唇珠,下身緩緩挺進到深處,又抽出來,擦着那塊嬌嬌的軟肉,一下一下地進出。象舟的呻吟變成細弱的哭泣,花徑緊緊地裹住了那粗碩肉刃,滲着清液。辛佩祯的壞毛病就是非要把人剝光才肯辦事,自己卻完事才脫幹淨,或者根本就不脫。握着象舟的手腕壓過頭頂,辛佩祯單手解了自己的衣扣,抽了腰帶一扔,居然脫起衣服來。象舟淚眼迷蒙地望着他,忍住淚,細聲問道:
“你這是做什麽?”
“我才想起來,你還沒看過我不穿衣服的樣子。來,看看你夫君合不合你的意?”
他滿口不正經,脫得一絲不挂,又撲上去,将象舟當成貓兒一般摸了個遍,哄着象舟坐到他的身上,放下身子一點點吞進那根物事,直把象舟弄得淚水盈盈、雙唇紅腫,軟綿綿地摟着他的脖子,又是洩得一點陽精都不剩。把象舟用衣裳裹了安置在懷裏,辛佩祯用手纏着他的頭發,細細撫着,埋頭在象舟的肩頸處吻個不停。
“以後我天天給你梳頭,不許別人碰你的頭發,誰碰了,我就殺了誰。”
“你這人怎地如此不講道理……”
“我就不愛講道理。以後你跟着我,就沒道理了,認我就成,我就是道理。”
果然還是不講道理。象舟被他揉在懷抱裏,也想不出什麽能反駁他的話,下身酸軟,又累得眼皮打架,沒過多久就睡熟了。辛佩祯發現他睡了,只覺得哭笑不得,心想方淨染斥責這娃兒的時候總說“你是豬嗎”,還是有出處的。可不是和小豬一樣,愛睡愛吃的?
象舟一覺睡醒,發現自己枕在辛佩祯的膝上,被裹得嚴嚴實實,辛佩祯則靠着牆坐着,像是在用鏡臺心法調息。象舟坐起來,拿起整齊地疊在床鋪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好,側身坐在床上,望着辛佩祯。這人确實是好看的,眼窩較常人深,眉毛濃、鼻梁高,又有男子氣概,以前覺得他不順眼,大概是因為那一身青樓的脂粉味兒和看着有些邪氣的唇髭。打從認識他那時起,就拿他和方淨染比較,比來比去,現在才發現,這人是不能拿來比的。
就要跟他過一輩子了麽?真的過得了麽?他那連鎖青樓還開得風生水起,将來……
從他身上別開眼,象舟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的長刀。過了會兒,辛佩祯調息完畢,睜開眼,見象舟坐在床邊發怔,丹印放在膝頭,烏黑長發如波浪般一直披散到床褥上,便伸手去将頭發給他攏到耳後,問道:
“怎地,心裏有事?”
“沒事。”象舟垂下頭,後頸從衣領裏露出來,被辛佩祯摸了一把。
“有事就說來聽聽。你既然凡事都和方淨染說,以後也得和我說。”
“嗯。”
象舟應了一聲,還是沒說。辛佩祯也拿他沒轍,牽起他來,說道:“我們出去罷,我大概琢磨出這地宮的出口在哪了。說不定出去之後就能遇見方淨染和拾玉。”
兩人在地宮裏七拐八繞地走着,辛佩祯像是胸有成竹,象舟的手被他握着,也不知是朝哪裏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他的手掌很寬大,手指手掌都很粗糙,畢竟是練指掌功夫又從小打鐵的人,不會像方淨染那樣,有一雙書家的、劍客的優雅的手。但是,他的手非常溫暖,不是方淨染那種溫涼适宜的暖,而是像冬日挨着火爐那樣的暖。小時候,方淨染經常牽着象舟出門去,在青石板路上走着,一直走到河邊去捉小魚,或者走去賣糖人的老爺爺那裏,給象舟買個糖人,因為怕方鸠訓斥,就偷偷在外面吃掉,進鑄雪樓之前,他會用衣袖給象舟擦臉,消滅罪證,然後捏着象舟的臉,笑嘻嘻地說:
我的壓歲錢先是用來買了你,剩下的又都給你買糖了,你将來怎麽報答我?
象舟一輩子都給主人煮飯洗衣裳,哪裏都不去。
揪着方淨染的衣袖,五歲的象舟軟軟地回答,跟在他的身後,他練武,象舟也跟着比劃,他寫字,象舟守在一邊踩着凳子磨墨,他要是獨自出門,象舟就坐在方府大門口等。就這樣,一年一年地,方淨染從稚氣的小公子長成了少年,又變成了雍容高華的青年,象舟也跟着他長,四海堂那棵海棠樹的樹幹上,刻着長長兩排相依相偎的橫線,象舟的那一條,總是比另一行低一些。要是沒有方淨染,象舟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活。
要是沒有少爺……要是在沒有方淨染的地方,方象舟該做些什麽呢?
胡思亂想着,象舟突然發覺辛佩祯停下了,差點撞到他身上。辛佩祯以為他害怕,安慰道“沒事,我找到出口了”,在面前的牆壁上,一處一處地,用手掌按、用手指輕輕地叩。叩到從下向上數第五塊青磚,辛佩祯從靴子裏抽出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将薄薄的刃插進磚縫,上下左右繞了一圈,然後撬了一下,将那塊青磚取了出來。蹲下身看了看,辛佩祯将手伸進磚洞,抓住什麽擰了擰,面前這一塊牆壁,驀地轟然沉下,露出一個缺口。
“來。”
拉着象舟跨出缺口,辛佩祯眯起眼,打量着牆外的景象。這是一口枯井,井口被大石壓着,辛佩祯将右臂一擡,用衣袖遮着象舟,左手舉起,連彈幾下,壓着井口的石頭松動了。他罵了一句“西陵派這幫老不死”,示意象舟退後,又用出“抵善依惡見倏忽”,在井底飛快地轉了幾圈,如離弦的箭矢一般沖天而起,右手蓄滿內勁,指尖如刀,使出一式化自定海分波掌的“沃焦消海”,那塊大石就這麽飛了出去,陽光灑落井底,象舟被照得睜不開眼。辛佩祯落回井底,抱住象舟向上掠去,朗聲笑道:
“這世上哪有困得住我辛佩祯的地方!哼,既被我進了你們後院,看我不砸了你們這破爛西陵派!走着瞧罷!”
“我說,那動靜,莫不是……”
“正是。”方淨染端着茶杯,笑得不懷好意,“看來辛大俠脫困了。”
“那象舟……”舒聿擔心地看向聲響傳來的方向。方淨染擺擺手,抿了一口毛尖。
“象舟會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倒是辛大俠,帶着傷還敢連着用‘抵善依惡見倏忽’和‘沃焦消海’這種絕世招數,可是大膽得很。”
“辛家家主的傷并不輕,不該如此消耗真氣。”
坐在舒聿和方淨染對面的男子沙啞地說道,稍微推了推鐵面具的邊緣,聞了聞茶香,喝了一口。這戴着鐵面具的布衣男子,就是趙安林了。方淨染見過他,舒聿卻是第一次見,他說不想吓到淮南王的小世子,便戴了面具出來見客,招待兩人用茶點,靜待誤入機關的辛佩祯自己脫出地宮。舒聿拿着一只天麻餅咬了一口,小聲嘀咕:
“還不是為了在心上人面前逞能,就差耍個花槍了……”
“哦,原來如此。”趙安林深沉地應道,“一起掉下去的是辛家家主的心上人。”
“莫說笑了。”方淨染轉着細白瓷杯,嗤笑道,“辛佩祯連心都沒有,哪來的心上人?”
如果辛佩祯聽到方淨染這句話,一定會怒吼一句“你在淮南王府那一劍戳的不是我的心麽?”然後當場和他打個你死我活。萬幸的是,出來之後,他并沒有帶着象舟朝趙安林的鼍心院方向去,而是朝東去了。辛佩祯這二十年來一直琢磨着把天鐵扛回鄱陽去告慰自己那活活郁悶死的老爹,早就将西陵派的地形摸得爛熟于心,記得西陵派的墓地在山谷的東北角,天坑應當就在那附近。
“你是真的要帶天鐵回去給令尊陪葬麽?”
象舟問道。他還是拉着象舟的手,一邊在水杉林中找路一邊答道:“是。拾玉告訴你了罷?我那不争氣的老爹就為了這塊鐵疙瘩,咔嚓一下氣死了。他一輩子什麽都不愛,就愛鐵疙瘩,如今,我家裏還有一間屋,堆的都是他收來的礦石,改天我統統扔進爐裏給他鍛了,看看能鍛出個什麽來。”
抿了抿嘴角,象舟別開臉,忍不住笑了。辛佩祯回頭看着他的笑容,手握得更緊。
“等着,我回鄱陽給你打一把刀。打一把這世上最好的刀。”
被他牽着手,象舟在心裏想“世上最好的刀”是什麽模樣,想來想去也沒什麽頭緒。丹印已經是他見過最好的刀了,就算有了更好的,難道還能舍了丹印麽?當然是不行的。要麽就帶兩把?好像很不方便。辛佩祯不知他亂想些什麽,見他安安靜靜地跟着,又乖巧又柔軟,心裏甜得像灌了蜜。此時此刻,他倒是有點感激方淨染了,要不是方淨染買了象舟回來,用心教養,哪能讓自己在這百年人生路上撿到一個天上掉下來的、妥帖可愛的方象舟?
“象舟!你在這兒麽?”
側後方傳來方淨染的喊聲。象舟一聽,脫開辛佩祯的手,奔了過去,把辛佩祯氣得面如鍋底。林邊草地上,舒聿抱了一只小雲貓,撓着貓下巴,歡天喜地的,趙安林站在他面前摸着雲貓的腦袋,方淨染則四處尋覓象舟的身影。見象舟和辛佩祯一前一後從水杉林裏出來,方淨染松了口氣,笑道:
“趙先生說你們到這裏來了,可讓我好找。象舟沒事罷?”
“沒事,少爺,我……”
他還沒來得及說我如何,辛佩祯兩步跨過來,大手一伸,遮住象舟的雙眼,緊張道:
“別看!”
“嗯?”象舟眼前一黑,摸索着去掰他的手,“別看什麽……?我看不見少爺了……”
“辛大俠,在下戴了面具。”
趙安林轉過身來,心平氣和地說道。辛佩祯看見他那蓋了大半張臉的鐵面具,這才“哦”了一聲,松開手。象舟眨了眨眼,又看到一臉無奈的方淨染,終于安下心來。方淨染頗有些瞧不起辛佩祯那看臉下菜碟的壞毛病,拉了象舟到自己身邊,沒好氣道:
“謝謝辛大俠照顧我家象舟。話說你不是要和趙先生打麽?打去罷。”
說完,他喚了一聲拾玉,将抱着雲貓不放的舒聿和象舟都帶到草地另一端的幾塊大石上坐着去了,擺明了是要觀戰。辛佩祯對這遠房表弟簡直恨得牙癢癢,一轉身,對趙安林說道:
“鼍頭仙,願意和我動手了?”
“在下沒想到辛大俠居然直奔天坑而去,不攔你怕是不行了。”
趙安林将右手探入懷中,拿出一根細筍模樣的銀色武器來,擰着尾部轉了幾下,雙手各執一端将其拉開,武器唰地一下抻長,竟是一根銀光閃閃的短鋼鞭。辛佩祯向後退了一步,雙手十指如勾,腳踩方位,冷笑道:
“上次被你這鼍尾鞭抽得半月起不來床,今日我就要讨回這一筆!”
“辛大俠,咱們還是點到為止的好。”
淡淡說了一句,趙安林也不和他嗆,将鋼鞭一甩,頓時空中銀影閃動,有咻咻破空之聲。辛佩祯也不示弱,用出爻手中的一式“穿溝洫”,指影如松濤,直撲趙安林的身前大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