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鼍心百味(二)
幾塊大青石上,方淨染将化碧劍放在身邊,饒有興味地觀望趙安林和辛佩祯的激烈打鬥。舒聿整個人都被小雲貓吸引住,渾然已經忘卻了自己舅舅正在為了外公的陪葬而奮戰,只顧低頭撫摸窩在膝上打滾撒嬌的毛茸茸小家夥。象舟将丹印放在膝頭,看得有些緊張。
“少爺,這辛家的爻手,為何變化如此之多?”
“爻手說是有十二式,實際上都是從最初的三式化出來的,你應當已經見過辛佩祯用‘分陰陽’和‘穿溝洫’了罷?他常用的還有兩式‘開渾沌’和‘點朱封’,若是他使得慢些,你就能看得出,這四式,總歸都是一個‘入’字。”
“所以,最初三式中有一式是‘入’?”
“正是如此。”方淨染托着下巴,繼續說道,“另外兩式是‘破’和‘滅’。我之前說西陵派是當今世上武學最精的幾個門派之一,辛家也不遑多讓。定海分波掌學的人多所以常見,而這爻手,一般人學不了,所以就算辛佩祯有心傳辛家的弟子,也難以傳成。辛佩祯在辛家算是百年一遇的奇才,拾玉的外公也只把爻手練出個六成,辛佩祯,至少有八成。還有那‘抵善依惡見倏忽’,看着花蝴蝶似的,好像不難學,要讓別人來演,只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象舟,你仔細看着,今兒說不定辛佩祯會用爻手的‘破’式和‘滅’式,見過這兩式的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這可是個大好機會,莫跟辛佩祯客氣,盡管偷他的師。”
要是辛佩祯那麽簡單就能被人偷師,這世上豈不是高手滿地走了?能偷成的,最起碼也得是方淨染這種武學大家,象舟最多看個熱鬧罷了。舒聿抱着雲貓,補充道:
“‘破’式中有個‘鑿曲阿’,上次在淮南王府,其實他用過,但又收回去了。”
“對。”方淨染笑眯眯地,“難得他那麽客氣,我就趁機戳了他一劍。”
“……”象舟不知該說什麽好,将注意力又轉回場內,仔細觀望那打得眼花缭亂的兩人。趙安林的那根鼍尾鞭用得端的高妙,化刀劍之道、糅拳掌之勢,如靈蛇一般,直取辛佩祯的要害。辛佩祯連拂幾次鞭梢,最後一次,鞭梢直指他的面門,他竟不躲,在鞭梢堪堪戳到眉心時,擡指一彈,另一手就這麽将鞭梢攥住了。趙安林向後一拉,辛佩祯穩穩不動,銀亮鞭身繃得直直地,在陽光下閃爍光澤。
“怎樣,還不放我過去?”
辛佩祯哼道。趙安林搖了搖頭:“勝負未分。”
說完,他手腕一抖,那鼍尾鞭就像活物一樣在辛佩祯手中動了起來,蹿脫而出,兩人再度交手,辛佩祯突然将兩手一合,斜着削了出去,震開鋼鞭,十指連彈、疾落如雨,硬是将趙安林逼得舞起鋼鞭作防。方淨染看着,一拍手,笑道:
“來了!‘破’式的‘俾滂沱’!”
“呀,我也是第一次見。”舒聿驚嘆道,“當真厲害!”
将鋼鞭貼着地掃向辛佩祯,趙安林的招式如澎湃海浪一般,一波接一波,鞭子如鼍尾,在草上蹿動,辛佩祯離地後掠,左右閃躲,一時間竟無力還手。收了鋼鞭,趙安林将鞭子一卷,鞭梢直直彈出,如拜天之勢,擊向身形不穩的辛佩祯的膻中穴。辛佩祯原地仰了個鐵板橋,膝頭貼着地一滑,才算勉強躲過。躍起至鞭風所及範圍之外,辛佩祯重重地哼了一聲,道:
“好一手‘虎鱷辨罪’和‘杯酒勸長星’!我還真怕自己對不住你這狠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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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辛佩祯猱身而上,右手為掌,左手并兩指,行至趙安林身前,突然變招,左右手互換,右手兩指點向趙安林的雲門穴,忽地又滑向璇玑穴,左手在這一瞬間,已經拍出一掌,正中氣海。舒聿捏着雲貓的爪子,睜大了雙眼,喊了一聲:
“分三晉!”
“對,就是‘滅’式中的‘分三晉’。”方淨染開心地摟了一下舒聿的肩膀,“拾玉的眼睛,果真是厲害。這招最重要的就是一個快字,去得快,變得快,收得也要快,否則就是自己伸着頭把命交代在對方手裏了。算是險招。象舟,四明刀不講究快,講究利落,他這份利落你可得學着點兒,受了傷還敢這麽來,不愧是辛佩祯。”
在被辛佩祯拍中氣海的那一瞬間,趙安林的鋼鞭也卷了辛佩祯的手腕,将他平着擲了出去。辛佩祯在空中擰身調平,落地依然踉跄了一下,下意識地按住流血的右腕。趙安林收了鋼鞭,拭去嘴角血絲,穩當當地站在原地一拱手:
“辛大俠的爻手已是天下一絕,若辛大俠未曾受傷,趙安林必然甘拜下風。如此,就不必再戰了。辛大俠還請保存些氣力,與我梁師叔作最後一戰。”
哼,知道認輸就好。辛佩祯輕嗤一聲,整了整筋骨,撲打衣裳上沾的塵土,跟着趙安林向草地緩坡走去。走了幾步,他回過頭來,陰沉着臉喊道:
“方象舟!見你夫君受傷了還不過來扶着!”
站在青石邊等着舒聿和雲貓告別的方淨染被他這句話駭得一個愣怔,象舟則低低說了聲“少爺,我去扶他一下”,快步趕過去了。舒聿送走了雲貓,依依不舍地回頭看着,又見舅舅那樣兒,嘀咕了一句“流了沒有兩滴血,怎麽還要人扶”,拽着方淨染跟了上去。
“你的傷,可還撐得住?”
扶着辛佩祯的手臂,象舟擔心地問他。辛佩祯看着前方帶路的趙安林的背影,笑了笑。
“若是我被梁擘一給殺了,你會傷心麽?”
“他為何要殺你?”
“和我那死鬼老爹有仇。”
“我不會讓他殺你的。”象舟垂着頭說道。辛佩祯低頭瞧着他,語氣變得柔和起來:
“他想殺我,也沒那麽容易。你等着就是,打完了,我再帶你去江邊吃現捕現燒的魚。”
嗯。象舟輕輕應了,小心地扶着他,走下草坡,跟着趙安林走入松濤陣陣的墓地小路。繞着墓地走了一圈,趙安林拐進一片菜地,菜地一側有一間茅屋,門前養着雞和兔子。趙安林推開柴扉,揚聲喊道:
“梁師叔!鄱陽辛大俠,來闖關了!請師叔現身一見!”
挂在門上的青布簾子被撩開來,一個樣貌身材皆普通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瞧了瞧,說道:
“哪個是辛佩祯?這多人,是來闖關的還是來踏青的嘞?”
“見過梁前輩。”辛佩祯躬身一禮,“辛佩祯在此,請梁前輩賜教。”
“小江不是把你捅穿了麽?你怎地還闖到這裏來了?”
“師叔,辛大俠确實受了傷。”趙安林解釋道,“還請師叔點到為止。”
“安林啊,師叔我多少年沒和人動手了,你還指望我點到為止?當年辛恩潤差點把我拍死在江裏變了水鬼,我見到他的兒子,可是分外眼紅嘞。辛家小子,來罷,我們外面打去。”
日後再說起鄱陽辛家的辛佩祯的輝煌戰績時,與梁擘一這一戰,是江湖人最為津津樂道的幾次交手之一。梁擘一號稱“梁百味”,武功在西陵派排第二,僅次于西陵老人,用的是彎刀,與雍涼的夏奇相并稱武林中兩大傳奇刀客。其刀法清奇絕妙,一手自創的“百味刀”成名已逾三十年,是與方鸠齊名的武林前輩。方淨染正交代象舟好好看梁擘一的招式、體會百味刀的長處,走在前面的梁擘一突然轉回頭來,道:
“你是方淨染罷?”
“正是。不知梁前輩有何指教?”
“我欠着你爹的錢,他說讓我路過燕南的時候還,你還要麽?”
方淨染沉吟一下。“欠了多少?”
“六十兩。”
“這個數,我要了顯得方家小氣,不要,又不尊重您。”袖起雙手,方淨染微笑道,“您看這樣可好,等會兒您應付完辛佩祯,稍微指點一下我家弟弟的刀法,就算抵了帳,成麽?”
“成。”梁擘一頓時喜上眉梢,“不愧是方鸠的兒子,就是上道!左右我沒錢還,算我賺了。”
“別整定海分波掌那沒用的,拿爻手和太章步出來!”
立在一片白菜地裏,梁擘一氣勢十足地喝道,将彎刀向前一遞,也不說請,直撲上去。辛佩祯對這人簡直沒了脾氣,使出一式“開渾沌”,正面迎擊。太章步是配合爻手使用的獨特步法,消耗真氣甚巨,辛佩祯一路打來,還未曾用過。既然他說了,辛佩祯也不想和他客氣,當下用出太章步,搭了一式“鑿曲阿”,變掌為指,彈開彎刀,眼看就要在梁擘一的手臂上鑿個窟窿。梁擘一向後疾退,揮舞彎刀,道:
“好!比你爹靠譜!吃我一記‘敲玉髓’!”
說着,他就要給辛佩祯開天靈蓋。舒聿“啊”地一聲,簡直吓壞了,卻見辛佩祯用太章步如鬼魅般飄了開去,這才放下心來。緊緊揪着方淨染的衣襟,舒聿小聲道:
“這位梁前輩,怎地刀刀都要取人性命的?”
“要不是這樣,辛老先生為何要将他拍進江裏?”方淨染嘆了口氣,“他那百味刀,如剁排骨一般,一心致勝,毫無冗餘,幾乎是刀刀砍要害。家父第一次與他交手時,被他激怒,險些一杖送他見了閻王,打那之後他才收斂了些。不過,我看,他在這西陵峽呆久了,毛病又上來了。”
“這樣不行。”緊緊握着丹印,象舟看得臉色發白,“辛佩祯要被他給剁成餡兒的!”
“沒事,辛佩祯哪裏是輕易被剁了的人,你莫亂了陣腳。”方淨染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這時,辛佩祯的耐性也到了極限,心想你不拿自己當前輩,也別怨我下手狠,貫注內力至右掌,用了一式“沃焦消海”,将躍躍欲試地砍他的側腹的梁擘一給拍得飛了出去。落在一棵白菜上,梁擘一捂着肩膀,哼道:
“和你爹一模一樣!敢往死裏拍我!”
言畢,他重整身姿,又撲上來,刀刃帶風,削掉了辛佩祯的一幅衣袖。梁擘一将一柄彎刀使得冷風陣陣,左削右砍,兩人飛快地拆了幾百回合,你來我往,精彩絕倫,看得另外四人屏息靜氣,不敢眨眼。見梁擘一趁着辛佩祯傷口牽動、一口氣沒能提上來,打算揮刀斬人,趙安林驚呼道:
“師叔!莫要胡來!”
他剛要去阻攔,方象舟已經拔了丹印,宛如平地拔起黑色閃電,飛一般插入那兩人之間,跪在辛佩祯身前,舉着丹印,硬是格住了梁擘一的彎刀。眯起眼瞧了瞧象舟,梁擘一擡起刀,突然又向下砍去,象舟将刀背一翻,使了個“粘”和“挑”訣,拽着梁擘一的刀偏離辛佩祯的頭頂。梁擘一啧了一聲,居然不管辛佩祯了,就這樣和象舟動起手來。辛佩祯急了,從地上站起來,喊道:
“象舟,你快撤下來!這姓梁的下手沒分寸!”
象舟就算想抽身,此刻也抽不開了。梁擘一顯然更喜歡和刀客打架,象舟的四明刀又用得嚴謹純熟,看着很對他的胃口,便喜孜孜地和象舟拆招。但象舟畢竟年輕,無論是內功修為還是刀術水平都不及梁擘一這塊老姜,沒過多久,用發帶簡單綁起來的黑發就被削下一绺,只能狼狽躲閃。辛佩祯一看就火了,氣沖沖地挽了袖子,道:
“梁擘一,你欺負個娃兒算什麽本事,記我那死鬼老爹的仇是吧,我讓你再記一次!”
說着,他飛身上去,不管不顧地使出爻手中最狠辣的一式——“滅”式的“碎九鼎”,鏡臺心法運至極致,也不怕被人說以二敵一勝之不武,對着梁擘一的背後就拍出一掌。梁擘一聽得風聲,抽身扭腰去躲,然而這一掌是辛佩祯全力施為,怕是當今武林還沒人能完全躲開——啪嚓一下,梁擘一臉朝下趴在了白菜地裏。象舟正防着他的戮心一刀,卻見梁擘一猛地撲了下去,不禁茫然。再一看,辛佩祯站在後面,将右掌一收,神情傲然:
“有膽你就上鄱陽辛家去報仇,看我不把你拍進湖裏去!”
“辛佩祯,你……”
象舟看看被趙安林扶着、艱難地起身的梁擘一,又看看辛佩祯,不知該怎麽辦了。趙安林低聲安慰道“師叔,沒事,不哭”,梁擘一捂着滿是泥巴的臉,哀凄道:
“天殺滴辛恩潤,生個兒子也是天殺的……”
田埂那邊,方淨染別過臉去竊笑,笑得肩膀一個勁地發抖。舒聿咬着嘴唇,想笑又不敢笑,走過來悄悄拉象舟的手,問他有沒有受傷。接過趙安林的手帕擦着臉,梁擘一扶着腰,半哭不笑地,對閑閑地走過來看戲的方淨染說道:
“讓你弟弟留下來住幾天……我很喜歡他……讓他跟我學刀噻?”
“不行!”辛佩祯一口回絕,“學你那種刀法,将來我還有好日子過?我說,算我贏了吧?天鐵呢?”
“你贏了,你贏了。”痛苦地扶着老腰,梁擘一指了指菜地東邊,“拿走,拿走。我守了這鐵疙瘩二十年,可算解脫嘞!守得我老婆都跑了,你趕緊帶走,我要出山去找我老婆了。安林,我這腰扭得厲害,你可有治法?”
“有,有。”趙安林趕緊攙着他,沿着田埂往茅屋走,“您莫擔心,我給您按按先。”
剛剛沿着小徑走到天坑邊,辛佩祯突然晃了晃,身子向後倒去。象舟立刻迎上去,将他接在懷裏,只見他臉色煞白,氣息混亂,吓得象舟急忙去按他的脈。方淨染蹲下來看了看,摸着下巴說道:
“帶着傷打了這大半天,真氣消耗過多,傷口撕裂,一口氣吊不住,大概……”
“該怎麽辦?怎麽救?”象舟焦急道。
“大概是勞累過度,好吃好睡就行了。”低頭看着有氣無力的舅舅,舒聿嘆息道,“唉,這就是逞能的下場。”
于是,下天坑、取天鐵、扛回夷陵,統統是方淨染完成的。方淨染一邊做,一邊安慰自己這是為了拾玉、為了辛家,和辛佩祯沒有一文錢的幹系。一日之後,在客棧房間裏,辛佩祯一醒來,就看到床前堵着一塊黑黢黢的巨石,吓得他也眼前一黑,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個甚。過了會兒,象舟從巨石和床鋪之間的縫隙裏費力地擠進來,看見他醒了,展眉一笑:
“你可睡夠了。”
“這……”辛佩祯坐在床上,被巨石擋着,根本看不見房間的模樣,一時不知該問些什麽,“這東西,怎麽進門來的?”
“少爺把門拆了,給你放到床前的。說是你醒來一定非常非常地想看到它。”
果然又是方淨染!辛佩祯差點氣昏過去。象舟抿着嘴角瞧他:“怎地,不喜歡?”
“不。我醒來最想看到的是你。”
拉着象舟的手,辛佩祯含情脈脈道。象舟皺了皺眉,說道:“你還是多睡會兒罷,我看你還不太清醒。這石頭就放這兒,可是你好容易打回來的,省得你找不見它,又要擔心。”
“我擔心它作甚?它還能跑了?它有腿麽?”
“也是,石頭總歸不會跑了,除非成了精。”托着下巴想了想,象舟打了個寒顫,“石頭也能成精麽?我要問問少爺去,可得防着點兒。”
“……”
辛佩祯手裏一空,象舟已經急匆匆地跑出去了。——石頭精!不知那方淨染又要編個怎樣作死的瞎話來哄象舟!辛佩祯越想越氣,要不是還惦記着拿回家去祭奠老爹,真想一掌打碎這塊礙事又倒黴的鐵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