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1】

凜冬前夕的第一場雪來臨了。

雪勢并不大,從赫巴爾高原的山上望去,綿延起伏的山脊蒙上了一薄薄的輕紗,一切景物都若隐若現,那樣朦胧而神秘。

山巅正立着一位遠眺的少年武士,皎白的月光籠罩着他稚氣未脫的臉龐,他的眼睛閃爍着期盼的光芒,目光遙遙落在雲深不知處。

當黎明到來,他就要越過那片森林,穿過那個山谷,抵達高原的另一端的那古老的神升之地。只有真正的勇者才有資格踏入那個地方,成為一名值得驕傲的赫巴爾高原的守護者,捍衛這片美麗的沃土與族民。

一團烈火在心中灼灼燃燒,仿佛他正懷揣的象征勇氣的火種已經被點燃。

他下意識到摸了摸胸口的包裹,笑了。

獵獵疾風吹來,他昂起頭顱,猶如一只俯瞰山野的蒼鷹,不向這漫長難熬的黑夜低頭。

熬過這寒冷的冬夜,是他踏出這段勇者的旅途的第一場試煉。

“你害怕嗎,艾裏克弗蘭?

當你感到恐懼,迷失方向的時候,吟唱那首歌頌勇者的詩吧———

黎明必會到來,

黑夜終将逝去。

看啊,希望之火在遠方燃燒,燒熔了籠罩的陰霾!

太陽的光将降落在你遠眺的雙眼,

死亡的懼不逗留在你英勇的骨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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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吧,勇者,當你還擁有力氣。

喊吧,勇者,當你還不甘屈服。

握緊你手中的火把,戰鬥到底!

你将所向披靡!

你将所向披靡!”

老者的聲音還徘徊在艾裏克弗蘭的耳畔,他望着天際冉冉升起的第一縷光芒,将自己固定在雪橇上,牽着與他同行的獵犬,乘風向山脊的森林中滑去。

***

當夜幕再次降臨的時候,艾裏克弗蘭已經進入了森林的深處,手中的火把為他驅散了方寸黑暗,可這片小小的光明之外,是靜靜觊觎着他的孤獨與黑暗。

羅盤告訴他,他行進的方向是正确的,按照他的前輩給予的羊皮卷的指示,再經過一天的路程,他就能穿過這片森林,抵達一條橫貫整片高原的河流。渡河後,順着流水而行,他就能到達勇者們的朝聖之地。

在天完全黑下來前,他必須找個能夠過夜的地方。而在這片仿佛無止無盡的密林裏,最好的選擇就是先生起火,然後睡在樹上。

年少的武士望了望四周,注意到了一顆适合攀爬的大樹。沒有多費什麽困難的,他在大樹下升起了一團篝火。随身帶的幹糧還足夠,他不需要花費力氣打獵。在吃飽喝足後,他便爬上去,合衣而眠。

這該是多麽漫長的一夜啊……

艾裏克弗蘭望着頭頂浩渺的星空,輕輕嘆了口氣。森林裏如此寂靜,連樹底下他的獵犬羅恩都沒有發出什麽動靜,只有沙沙的風聲陪伴着他。

頭頂搖曳的樹影,仿佛兒時母親那溫柔的扇子,為他扇走了所有雜緒。少年武士的眼皮禁不住沉重起來,陷入了夢鄉。

***

半夢半醒間,艾裏克弗蘭忽然感到冷極了,接着被一陣狂吠聲驚得睜開了眼。

四周狂風大作,樹幹猛烈的搖撼着,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做起身,便被晃得一下子從樹幹上跌了下去,摔在地上積壓的落葉裏,天旋地轉。

他掙紮着爬起身來,卻被一陣襲來的強勁寒風吹得站不穩腳跟,落葉與塵土猶如被巨浪卷起般在空中漫天飛舞,鵝毛似的雪花已讓人猝不及防的勢頭鋪天蓋地的降落下來。艾裏克弗蘭跌跌撞撞的爬到附近的大樹邊上,立即将自己縮進那盤根錯節的樹根間形成的樹洞裏。這是最合适也是唯一的遮蔽所了。

他瞠目結舌的望着外面,心猶如落入深井的石頭,咚地一聲——

一場暴風雪竟然在初冬提前來臨了。在赫巴爾高原,對于一個沒有掩蔽所的孤獨行者來說,暴風雨就意味着,死神的裙裾。

“汪,汪汪!”

等等!

聽見呼呼風聲中夾雜的狗叫,他驚慌地沖在風中迷失了方向的獵犬大喊着,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越來越猛烈的暴風雪模糊了周遭的一切,大片大片的白色撲下來,猶如一只只饑餓的猛獸吞吃着原本的世界,也很快将他所身處的小小樹洞埋葬在下面。

時間的流逝如此緩慢,仿佛是過了一個世紀,艾裏克弗蘭才感到暴風雪終于停息了。

他的手腳凍僵了,身體似乎無法動彈,頭頂不知積壓了多厚的雪,令他感到極度的窒息與寒冷。生命從體殼裏一點一滴的溜走的感覺如此清晰而真實,年少輕狂的武士頭一次嘗到死亡迫近的恐懼,虛弱正啃噬着他的血肉。

太陽的光将降落在你遠眺的雙眼,死亡的懼不會逗留你英勇的骨骸。

你将所向披靡…你将所向披靡……

艾裏克弗蘭在心裏重複的默念着,用信念驅趕着內心的陰霾。

他咬住牙關,努力積攢起身體裏剩餘的力氣,大口呼吸着,伸展開慢慢恢複知覺的一只手,掏出了腰間的獵刀,一分一寸的鑿開覆蓋的積雪。好在頭頂的雪還未全然凝結成冰,沒費多少時間,他就将自己從這個冰雪墳墓裏掘了出來。

放眼望去,四周都埋葬在茫茫白雪之中,辨不清東西南北,他的雪橇與獵犬也不見了蹤影,此刻他徹徹底底的一個人身處這座陌生的冰雪森林裏。

該怎麽辦?他該如何走出這裏?

少年武士有些茫然的張望着,踉踉跄跄的在附近尋找着他的行裝。就在這饑寒交迫的時刻,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響,由遠及近,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接近他,在這個令人絕望的風雪之夜。

武士的本能使他警惕的握緊了手中的獵刀,半蹲下來,做出防禦的姿勢。

然而他感到自己的一只腿似乎在墜下樹的時候扭傷了,此刻腳踝刺痛僵硬,難以支撐他敏捷的行動。

真是糟糕透頂了。

悉悉簌簌的聲響愈拉愈近,他的神經繃緊,屏住呼吸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經驗告訴他,此刻逃跑才是最傻的反應,野獸總會第一時間攻擊移動的獵物,何況他的腳受了傷,恐怕跑不了兩三步就會被撲倒。

沒辦法了,只能拼死一搏,興許還有生機。

“來吧,不管你是什麽東西!我都不怕你!”

他低吼了一聲,希望能借此震懾一些本就畏懼人類的獸類。

沙沙,沙沙。那動靜已經清晰得能夠辨識方位了。少年武士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白色的樹叢搖晃着,變幻的陰影之下,鬼魅似的影子正從黑暗裏剝離出來,一雙幽綠的狹長雙眼若隐若現地盯着他。

那是一只狼,一只健壯的成年獨狼。

他的背脊一涼,冷汗瞬間沁透了全身。他面對的這只獨狼比一般的狼大得多,體積足足有他的兩倍以上,身形有一人多高,堪比一只野熊。它威風凜凜的站立在那兒,黑亮的狼毛迎風攢動,致命的爪子在夜色中閃着寒洌的冷光,正一步一步,朝他逼近過來。

他的運氣實在太不好了。

恐懼的壓迫感使艾裏克弗蘭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但武士的本能又驅使他打消了逃跑的沖動,他緊緊握牢了獵刀,将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擰得最緊,仿佛武器上的螺絲,指節在刀柄上發出了咯咯的響聲。

獨狼沒有立即向他發動攻勢,只是繞着他,在他幾米開外緩慢行走。那雙綠瑩瑩的狼眼在黑暗中觀察着他,就好像在判斷這個兩腿行走的家夥是否好下口,他身上又有幾兩肉夠它充饑。

這種對峙的感覺足以令人發瘋。艾裏克弗蘭的掌心已被汗液沁透,小心翼翼地跟着狼調整身體的姿勢,刀鋒對準了他的頭顱。腳踝錐心刺骨的劇痛着,他懷疑自己骨折或者脫臼了,但這一點絕不能讓這頭狼看出來。

可似乎是老天執意捉弄他似的,就在他已經緊張到了極點的時刻,他的腳突然碰到了一塊石頭,身形一歪———獨狼就在這瞬間朝他猛地撲上前來!

勇士啊,別害怕,你将所向披靡!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嘶聲高喊着,艾裏克弗蘭揮起獵刀,忍着腳踝的劇痛縱身一躍,向他所經過的無數次訓練那樣朝着獨狼的頭顱劈刺而下,它卻猶如一道黑色的疾風那般一下子閃避開來,席卷着雪塵,轉瞬竄到了他的身後!

糟糕!

艾裏克弗蘭的頭皮一炸,抓緊獵刀,旋身反劈。但腳踝的傷拖慢了他的速度,一切已經來不及了,一道黑影從身後猛撲下來,猶如沉重的烏雲将他壓倒在雪地裏。

鋒利而巨大的利爪牢牢踩住了他手中的獵刀,堅硬的狼毛鋼刷似的穿透衣服,紮在他的脊背上。狼頭已經抵在他脆弱的後頸上,他甚至能感到那狼嘴裏呼出的滾燙熱氣噴灑在自己的後頸上,裹挾着濃重的血腥味。

沒救了,他死定了。即使信念與勇氣也救不了他。

他閉上眼睛,等待着下一刻被利齒咬斷脖子的痛楚。

在瀕死的極度恐懼中,他渾身顫抖起來,呼吸仿佛提前停止。他絕望的等待着,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什麽也沒有發生。他預想中的痛苦并沒有到來,一塊濕潤溫熱的東西貼上了他的後頸,仿佛一只安撫他的手掌,輕柔的拂過他的頸部皮膚。

那是狼的舌頭。它在舔他,一定要将他弄幹淨再吞吃入腹。聽說狼喜歡從獵物脆弱的地方開始下嘴,不待他們死透就開膛剖腹,那将是極其痛苦的死法,疼痛會持續很長時間,猶如一場殘酷的刑罰。

年少的武士抖得更加厲害了,勇氣此刻已經一股腦兒煙消雲散。

恐慌捶打着他的神經,令他幾乎崩潰。而此時,上方的狼低下頭來,從側面湊近了他的耳畔,他的餘光看見一只幽瞳極近地注視着他,狼嘴裏呼呼的熱氣掃在他的臉頰上,他幾乎要窒息了。

“艾裏克弗蘭……”

一串極為低沉的聲音傳入他的耳膜。

他猛地打了個激靈,以為自己聽錯了,定睛朝側面的狼頭望去。

“艾裏克弗蘭。”

狼嘴動了一動,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暈了過去。

【2】

“艾裏,快過來!你看這是什麽!”

恍恍惚惚間,似乎是父親熟悉的呼喚。

哦,周遭混沌的黑暗退散,俱化為他所熟悉的景物。他的父親正蹲在一顆大樹邊,觀察着樹根形成的小樹洞,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快過來,艾裏!”

他興奮的朝那兒奔過去,在樹洞邊好奇的俯趴下來,虎頭虎腦地朝黑幽幽的洞口裏望去,卻被裏面兩點閃爍的綠幽幽的光芒吓了一跳,卻又立刻禁不住笑了起來——

那是一頭不足月的小狼,正瑟縮着球狀的身子擠在樹洞的角落裏,未長齊的絨毛因驚吓而炸得蓬了起來,驚恐萬狀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這兩個比它大了太多的兩了腿怪物。

“嘿。別害怕,小家夥!”

他伸出手抓住小狼的前爪,将這個渾身發抖的小東西拽了出來。它長的漂亮極了,一身黝黑發亮的毛,頭頂卻有一簇銀色的毛,好像閃電,又形似一輪彎月。

“艾裏克弗蘭……”

突然之間,低沉的聲音再次響徹在耳際。

艾裏克弗蘭驟然驚醒了過來。睜開眼,便正對上一雙幽深的綠色狼瞳,差點兒又吓得重新厥過去。他本能的摸索着腰間的獵刀,卻摸到了挾制着他身體的巨大狼爪,硬邦邦的,十分鋒利,可以輕而易舉撕碎他的身體。

這只狼沒有即刻吃掉他,不代表以後不會吃掉他,也許它現在并不饑餓,把他當作了過冬的屯糧,不殺死他只是為了保持他的肉質新鮮。

他僵在那兒與狼對視着,不敢動彈,生怕不小心惹怒了它而提前丢了小命。

這頭猛獸卻低下頭湊近他的臉,致命的利爪近在眼前。他的喉嚨一緊,本能地撇過頭躲避開,卻又被一只狼爪不輕不重的扒住了胸膛,他的心髒一下子就要跳出了嗓子眼。可他感到那些足以刺穿他胸膛的利爪此時收攏在柔軟的肉墊裏,濕乎乎的舌頭接踵而至的舔着他的臉頰,好像一只熱情而溫柔的大狗。

艾裏克弗蘭不由得懵了。他的大腦霎時間混亂一片,搞不懂這只狼到底想要幹什麽。他睜大眼驚愕的看着眼前這只仿佛是在向他表達友好之意的野獸,忽然注意到它的額頭上有一簇銀色的鬃毛,好似閃電又若彎月。

神經突地一跳,恍惚間夢裏的情景又從腦海裏一躍而出,那早已模糊的兒時記憶一下子清晰起來。

是它,是那只他與父親曾經救助過、又放生了的小狼!天啊!

“是…是你嗎?歌爾特?”

艾裏克弗蘭驚訝地張大了嘴,有些猶疑的地念出記憶中的那個名字。

幾乎是立刻,他就得到了這只大狼的回應,它舔得更加用力而熱烈了,舌頭從下巴一路舔到他的額頭,連嘴巴也沒有放過,它又粗又硬的狼尾巴呼呼的甩動着,時不時掃到他的腿腳。他感覺到自己的那條傷腿被什麽東西裹了起來,可想而知這也是歌爾特的功勞。

“嘿,嘿,別這樣!歌爾特,你弄癢我了,哈哈哈!”這條報恩的的熱情熱情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心情油然明亮起來。恐懼一掃而空,充斥在心中的滿滿是驚愕與欣喜。

該說他的運氣又多麽的好!

一定是偉大的武士之神在冥冥中保護着他,這只與他闊別已久的老友就是上天派來的守護者,他的幸運星!

艾裏克弗蘭拍打着碩大的狼頭,大着膽子,像對待自家的獵犬羅恩那樣大力揉着它一點兒也不柔軟的狼毛,被它大狗一樣的行為逗得咯咯直笑。它就像兒時與他一起玩耍時那樣粗魯而熱情,帶着狼特有的野性,直到他差點兒背過氣去,歌爾特才停下它那過分友好的舉動,轉而為他叼來了一只烤熟了的野兔。

這讓他又大吃了一驚,舉目望去,立刻發現他的不遠處燃着一堆篝火,他正身處在一個山洞裏。老天,一只野狼,居然會自己的巢穴裏生火,并将食物弄熟了給他!

對了……在昏迷前,他似乎聽見,這只狼叫了他的名字?它會說人話嗎?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那只是他在驚吓間産生的幻覺嗎?

忍耐着狼吞虎咽的沖動,他一把捧住歌爾特的頭顱,輕輕的問道:“告訴我,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狼對嗎?我聽見你叫了我的名字。”

幽深的狼瞳凝視着他,瑩瑩綠光仿佛黑夜裏的螢火蟲似的飛入他的視線裏,直達心底。

“艾裏克弗蘭……”

他再次聽見了那串低而清晰的沉鳴,不禁呆在當場。與人的聲音有着本質的區別,如果不是靠得特別近,聽起來就像某種警告意味的咆哮。可他無比的确定,那的确是他自己的名字。無法相信、亦無從得知,歌爾特是怎樣辦到這個的,但令他更感慨震驚的,是一頭無法馴化的野狼竟然在與他闊別了近十年之後,依然記得他的名字,并在重逢的第一面就準确的認出了他。

誰說狼是最冷血的殺手?

它是這樣長情的生靈,連人類也難以與之相比。

“歌爾特,謝謝你救了我……”他的喉管發熱,抵着它的額頭輕聲道,又忍不住上泛的好奇心,“你還會說其他的話嗎?”

“……”歌爾特搖了搖頭,喉頭裏滾動着一串含混不清的低哼,聽上去就像狗撒嬌時的聲音。

艾裏克弗蘭一下子失聲笑了起來,他抓起地上的野兔,毫不客氣的大嚼起來,歌爾特好像被他勾起了食欲,湊過來與他分而食之。頃刻間,一人一狼大肆朵頤的聲音充斥在暖融融的山洞裏。

夜裏,他與他重逢的兒時夥伴相擁而眠。歌爾特用它厚實的毛皮溫暖着他在暴風雪中幾乎被凍僵的身體,他聆聽着從它身體裏傳來的緩慢低沉的心跳聲,在這最具韻律的安眠曲之中陷入了夢鄉。

然後,他做了一個夢。夢裏他騎在歌爾特的背上,在山林間快速穿梭,跳過每一條河流,越過每一座高山,跟随風的方向,自由自在的放聲大笑。這個夢如此美好,以至于他在睡夢中真的笑出了聲來,卻驚醒了美夢的另一個主角。

大狼微微擡起惺忪的眼皮,深邃的綠瞳凝視着少年酣然的睡顏,伸出舌頭親昵的舔了舔他的臉頰,将他摟得更緊了,就仿佛在母親的子宮裏懷抱着世上最親密無間的兄弟。

山洞之外,風雪肆橫,凜冬已氣勢洶洶的來到了這片廣闊的高原。

【3】

暴風雪已經持續了半個月了,茫茫白雪冰封了整個世界。山洞之外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冰雪墳墓,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環境裏繼續前行。

艾裏克弗蘭不得不暫時中止他的朝聖之旅,安心的在山洞裏養傷。在歌爾特的悉心“照料”下,他的腳恢複得很快,如今已經可以自由行動了,只是還不能進行大幅度的跑跳,還需要時間才能完全複蘇。

但他沒有時間了,武士的祭禮在年末就要舉行,假如他沒有按時到達聖地,就會終身失去成為武士的資格,永遠不能踏入那道他夢想進入的神殿的門,讓神的祭司在他的額頭上抹上那象征勇士的狼血。

狼血……對了,這是另一個他必須快點離開這兒的原因。

假如他失蹤的久一點,他的家人們一定會出來尋找他,他的兄弟們都是骁勇的武士,又多多少少與狼有着正面交鋒的經歷,如果他們誤會了他遭到了狼的捕食,又或者發現自己與歌爾特在一塊,難免會引起一場災禍。狼群與赫巴爾高原上生活的人們是夙敵,這點從古至今從未改變,不會因為他與父親的善舉改變,也不會因為歌爾特的報恩而有所改變。狼與人,永遠是在生存上的對立敵人,盡管他們相互尊重,卻也依然仇恨和恐懼着彼此。

但願,但願風雪能早點停下來,讓他離開這兒。

仿佛是神聽到了他的企盼,這天夜裏,風雪真的停了。皎白的月光灑在山洞裏,讓艾裏克弗蘭怎麽也睡不着了,但歌爾特倒是睡得鼾聲震天。

艾裏克弗蘭知道,今夜,到了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望了望仍然趴在火堆旁沉睡的大狼,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這将他從地獄門口拖回來的夥伴,卻又堪堪懸在半空。算了,靜悄悄的離開吧,艾裏克弗蘭,讓這只善良深情的狼回歸它本來的生活,回到狼群中去。

一個聲音在心中輕聲吶喊着。他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會發出響聲的草堆,找到他的獵刀,朝洞外一點點的挪去。

洞外是個有些陡峭的斜坡,他有些艱難地向下爬去,傷腳仍然在隐隐作痛,令他的行動遲緩,不一會兒,他就已經汗流浃背了。

就在快要下到坡底的時候,遠遠的,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一聲狼嚎。那不是歌爾特發出的,他敢肯定。艾裏克弗蘭頓說背脊一涼,停下手腳向四周張望,這時候,此起彼伏的狼嚎聲忽然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好像敵人的號角般震駭人心。

随之,狼群在山林裏悉悉簌簌的穿梭逼近的聲音包抄過來,他渾身發麻,緊張地握緊了獵刀,半蹲起起來,果然看見一大群黑壓壓的影子朝自己撲襲過來。

一大群野狼包圍了他!

艾裏克弗蘭驚恐地朝山坡上退去,狼群緊逼而至。一只沖在最前的灰狼朝他猛撲過來,它的體積與歌爾特不相上下,在夜色之中猶如一道灰白的閃電,少年武士咬了咬牙,渾身繃得如同一把蓄勢待發的弓弦,舉高獵刀一躍而起——

在這千鈞一發的生死時刻,一聲雷鳴似的咆哮從他的上空猛地炸響,烈風乍起,一道黑影猶如烏雲般當空撲下,卻從他的頭頂飛越而過,與那灰白的大狼厮殺在一處!

剎那間,一聲尖厲的哀嚎響徹夜空,艾裏克弗蘭便看見那灰狼整個被撞飛出去,連滾帶爬的摔下了山坡,跌進厚厚的積雪裏,揚起一大片白色霧塵。

霎時間,逼近的狼群驟時縮回了林中,黑夜裏只剩下一片密密麻麻的綠光,仿佛一片盤亘在林中的鬼火。

“歌爾特!”

艾裏克弗蘭正打算爬起來,歌爾特卻穩穩的落在他上方往上方,那碩大雄偉的身軀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将他完全籠罩在他身軀的投影裏。

他下意識的伸出手摸了膜歌爾特脖子上并不柔軟的一圈鬃毛,将頭抵在它壯實的前腿上,以示他的感激之情,而他的狼很快做出了回應,它低下頭,輕輕的舔了一口他的臉頰,仿佛是無聲的安慰。

堅強的少年武士的眼眶禁不住一熱,鼻腔裏充斥着酸酸的濕意。

在這段朝夕相處的日子裏,不可否認的是,他對這頭大狼産生了一種家人般的依賴感。身為一名山林裏長大的武士傳承者,他不願意輕易的依靠他人,但本能的,在生死攸關的危急時刻,他已将它視作了保護神般的存在。

此時他的保護神正威風凜凜地站在他的上方,就仿佛一位王者般居高臨下的面對着狼群。

沒有一只狼膽敢上前來,只是密林中不斷響起嗚咽與低吼聲,就好像一些狼在表達着怨憤與不滿,但這些聲音都被歌爾特最為低沉宏亮的吼聲壓了下去,就好像它在怒斥着它們。

艾裏克弗蘭忽然意識到,歌爾特是一只頭狼!

與他分別的幼年夥伴,竟然成為了狼群中的王者!

就在他感到驚訝不已之際,一陣狂風刮來,他發現自己的腳下屬于歌爾特的影子更大更黑了,月光愈發明亮,将四周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晝。他探出頭向天上望去,看見夜穹上雲翳已被吹散,猶如被一雙手撥開的帷幕。天際上一輪彎月正逐漸露出它的完整輪廓,變得又亮又圓,好似一張巨大銀盤,熠熠閃耀。

有什麽事要發生了!

一種奇妙而強烈的預感自艾裏克弗蘭的心底升騰起來。

這個念頭閃現的同時,狼群驟然開始了集體的咆哮。那震耳欲聾的雄渾高鳴,猶如山林裏肆橫的狂風的呼嘯,猶如旱季過後第一場暴雨的電閃雷鳴,猶如勇士們在沙場上震天的鑼鼓嘶喊,讓艾裏克弗蘭不由呆立當場,只感到震撼無比,整顆心都在胸腔裏顫栗。

緊接着,一種皮肉撕裂的聲音從他的頭頂響起,歌爾特猶如山體般魁梧的身軀劇烈的搖撼起來,它的頭顱高高昂起,利爪深深嵌進他腳邊的岩石裏,爪尖崩裂,骨節折斷,發出令人發麻的咯咯聲。

“你怎麽了,歌爾特!”艾裏克弗蘭大驚失色地從他的大狼身下爬起來,立即看見它的脊背高高聳起,已經從中分裂開來,露出血肉模糊的脊椎與肌肉。那厚實的毛皮仿佛被一把利刃從內部硬生生的剖開,向兩邊翻起,并一寸寸的剝離下來。

怎麽回事?他瞠目結舌地望着歌爾特詭異的變化,無能為力地僵立在那兒。

顯然他的大狼痛苦到了極致,渾身一陣陣劇烈的抽搐着,發出沉重粗啞的呼呼喘息。很快,他的毛皮全部剝落下來,軟塌塌的垮塌下去,好似一個被戳破了的牛皮筏子。

不!他沖上去扶住歌爾特搖搖晃晃的身體,驚慌失措的呼喊着它的名字,卻看見一個凸起的輪廓在癟下的狼皮下蠕動着,狼皮從頭至尾地破裂開來,看上去就像他曾經目睹過的血腥的剖腹分娩的過程。

艾裏克弗蘭呆呆地瞪大了眼,竟然看見一雙血淋淋的手扒開了歌爾特的外皮。

他猛地被吓了一大跳,差點栽下山坡去,幸虧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一塊岩石。

然後,他眼睜睜的看見一顆人類的頭鑽了出來,接着,是一副人類的軀體。他吓得退了一步,緊張到了極致,看見最終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高大偉岸的成年男人!

他渾身赤裸着,生着一頭狼毛般黑而濃密的頭發,身體如同狼一樣精壯結實,一雙幽綠狹長的雙眼在黑夜中瑩瑩閃光,深深的凝視着他,與歌爾特望着他的眼神一模一樣——

深沉的,溫柔的,帶着一點點的憂郁,仿佛夜空裏永不消失的星辰。

就是這雙眼睛,剎那間讓艾裏克弗蘭心中所有的憂疑與害怕忽地全然消失了。

無論眼前發生的事有多麽不可思議,但這就是他的大狼,他的守護神,他的朋友歌爾特。

———它,或者準确說應該稱為他,竟然是傳說中的“狼人”!

傳說最古老的狼族擁有蛻變成人的能力,能夠駕馭狼群,它們的數量極其稀少,是維持着赫巴爾高原的生态平衡的維序者與守護者。

它們的地位在先老們的記載中是十分之高的,假如沒有了它們,赫巴爾高原就會遭到狼群肆虐,人狼之戰将不可避免。

那些聽起來玄乎的古老傳說原來從不是假的,他竟親眼見證了它的真實性!

“歌爾特…”

盡管确信這個男人就是他的狼,他仍不免有些難以置信,懷着一絲激動,他結結巴巴的喊出了這個名字。

“是我,艾裏克弗蘭。”男人低聲的回應道,伸出還沾染着自己血污的手,将他從岩石上拽了起來。

受傷的腳使艾裏趔趄了一下,但男人的手臂牢牢的攏住了他的身體。那雙搭在他脊背上的手掌那樣有力而寬闊,傳遞着熱量,就好像那對将利甲收在肉墊裏的狼爪,使他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裏,渾身也一下子暖和起來。

狼群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退散了,消失得無影無蹤,艾裏克弗蘭甚至沒有聽到什麽響動,當然那也許是因為他的注意力都在歌爾特身上。

“嘿,你沒事吧?”他擔心地掃了一眼鮮血淋漓的狼皮,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男人的身體。

歌爾特搖了搖頭,抓住他的手腕,放在自己的心髒上,就仿佛要通過他強有力的心髒搏動聲告訴他,他是安然無恙的。

還好,變成人類形态的歌爾特的确看上去毫發無損,緊繃繃的古銅色皮膚在月色下散發着銅雕一樣的光澤。而且,歌爾特擁有一副比艾裏克弗蘭見過的任何一個武士前輩都要好的體格,甚至令他隐隐産生了一種豔羨之感。

假如他長大一點,能長得像歌爾特現在這樣又高又健壯,該多好啊!

這樣胡思亂想着,歌爾特低下頭來,将下巴抵在他的額頭上,就好像他還是狼的形态時與他親昵那樣。歌爾特摟着他的脊背,那溫熱的舌頭掠過他的眉心,而他也沒有下意識地避開這種在人類之間顯得過分奇怪的舉動,沒有抵觸,沒有尴尬。連他自己也不禁感到詫異,就好像他早已對此習慣。

帶着一些懵懂的困惑,他下意識地回應着這個擁抱,并拍了拍歌爾特的背,對方也揉揉了他的頭發,作為回應。

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也絲毫不感到別扭,自然而然的表達着對對方的依戀,如同世上任何一對父子、任何一對兄弟與朋友,無關種族,無關立場。

艾裏克弗蘭的心裏湧起一股融融的熱流。

他的手指不自禁的嵌進歌爾特背上披散的濃密卷發裏,如同撫摸着狼形的他。可那接近狼毛的觸感,忽然使他想起幾乎被他忘卻的事情:對了,他該離開這兒了,得離開歌爾特,讓他們彼此都回到各自的生命軌跡中去,不然會惹來大麻煩的。

他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東方,地平線上,一縷晨曦的光已經露出地表,一點點綻放出金色的光輝,深藍色的夜幕則正在褪去。

啊,天晴了,暴風雪沒有再次到來,這真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

諸神一定在提醒着他,該踏上歸途了。

“我得離開這兒了。趁着下一場暴風雪還沒到來,我必須得到達我的終點。很抱歉,我們得就此告別了。”艾裏克弗蘭拍了拍歌爾特的肩膀,懷着臨別的不舍,輕聲說道。胸口忽然悶悶的,他撿起地上了獵刀,插進腰間,假裝灑脫的沖對方笑了一下,“能與你重逢真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歌爾特。希望我們後會有期。”

歌爾特愣了一下,那雙綠瑩瑩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失望與難過、不舍剎那間暴露在臉上,什麽也遮掩不住,就像一個即将失去最好的夥伴的孩子。

他下意識地抓住了艾裏克弗蘭的胳膊,有力的手掌甚至無意間弄疼了對方:“可你的腳受傷了,艾裏克弗蘭!留在這吧,等凜冬過去。我會保護你安全的度過這個冬天。”

“不…我必須得走了,我的朋友。”艾裏克弗蘭搖了搖頭,黎明的亮光落在那雙湛藍的眼睛裏,濕潤微亮,仿佛霜葉上的露珠,“等春天到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我們會再見面的。”

歌爾特皺了皺眉毛,他沒有放手,反而攥得更緊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着他,艾裏克弗蘭覺得他哪裏還有一只狼王的威風樣子,簡直像極了即将被主人抛棄的大型犬。

不得不說,這種神情在一張成熟英氣的男人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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