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我住在廟裏,嚴格一點講,是被關在廟裏。後方的小院子,我的房間正對着一顆無花果樹。我腳腕上系一條細鎖鏈,連接床柱,活動範圍被局限在房間和這一方小小的庭院之內。
我每天能做的,除了吃喝拉撒之外,也就是坐在廊下,看着無花果樹發呆。
劉叔花了錢,我在廟裏待遇還行,輩分還算高,小沙彌見了我都要叫一聲師叔。
看來,是給我買了個僧人的頭銜。
我摸着小沙彌的光頭上的戒疤,心低嘆氣,銅臭竟然這麽早就開始腐蝕他們的小世界了。
有一個經常來給我送飯的小沙彌和我混熟了,也每天陪我一起坐在院子裏看無花果樹,他帶自己的功課,有時候是手抄經書,有時候是敲上好幾個小時的木魚。
他目光澄淨地望着無花果樹的頂冠,看那些葉片在藍天下微微地随着清風搖擺,說那也是一種修行。
那我豈不是天天都在修行。
我閑來無事問他,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會來這裏,他平靜地看我一眼,說劉施主告訴主持,因為我下賤。
艹,這姓劉的。
我臉當即就黑了。晚上吃飯的時候,把蘿蔔頭想象成劉叔的老臉,猛塞了三碗飯。
後來,過了三個月,那條鎖鏈就被解開了。
我也沒有下山。
我覺得山上也不錯,至少風景好,空氣也清新。
到我生日的那一天,小沙彌捧着一個黑黝黝的小靈通,說是我家裏人來電話了。
我接起來,只要一聲喂,我就知道,是周沿江。
大概是那時候我的修行有了一定成效,我的心非常平靜,我和周沿江一時無言,陷入了沉默之中。
過了很久,他問,你好不好。
我回答,很好。
然後挂了電話。
修行最直截了當的一個作用是降低人的欲求。我不知道是不是連日來的清苦生活淡化了我的欲望,讓我不再那麽執着周沿江了。
但是天氣一天天地變涼,深夜霜寒露重,我會做夢,夢到周沿江,他在我前頭走,我跟在他身後。他總是比我高一點,手腳比我長一點,等我好不容易慢慢也長高長大,想要追上他,他已經不見蹤影。
只有孤寂的江水在我腳邊泛濫。
就這樣過了一年。
第二年的十一月,多大風,肅殺的秋突然地來了。來廟裏參拜的香客漸漸地少了。
廟裏也不再安排人去夜裏巡邏,聽說這個季節山裏有狼。
我曾經遇見過一只,隔着一片枯黃的草叢,只露出一點灰白色的耳尖。
廟裏的人說起的時候,我想起那枚小小的三角形,覺得很可愛。
有一日,早晨起來,窗上是厚厚的冰霜,打開門,霧氣翻湧,打濕了衣角,做早課的時候,小沙彌跟我說,廟前的棧橋斷了。
那下面的深溝又沒水,斷了就斷了吧。
只是游客,終于是一個都見不到了。
偶爾有山上的住戶來廟裏祈福,我為他們遞香,大殿之內,總是香火不息。
隔一日,天沒有放晴,早上一起,我就去山頂。
前些日子在那裏看到一株野生蘭花,細長端莊的葉,碧玉似的剔透的莖,在晨起的霞光裏,美得不似人間的産物。
我總想多看看。
我換了一件帶毛領的氈袍,沒戴帽子,露出青瓜一樣的頭頂,熱氣騰騰。出門的時候遇到廟裏的僧人,他笑說年輕人火氣太好。
和尚也是會開玩笑的。
我和他打了招呼,打算獨自上山去,走到門口不遠處的一方平臺的時候,看見幾個小光頭圍在崖邊。
就算有木樁打的圍欄,還是不安全。
我把他們一個個吆喝回來,他們揚起頭,叽叽喳喳地跟我說,有人要上山。
隔着雲霧,山腳下是看到有一輛車,但是棧橋斷了,他們也只能半道折返。
即便是鋪了石子供游客行走的山間小路,依舊是雜草叢生,晨間露重,草上都帶着水,來回走一遭,鞋襪褲腿都是濕的,袍子下擺上沾了泥土,混了露水,粘出一圈的土褐色來。
廟裏此時應該是有僧人在掃地,我不願意把泥土也帶進去,靠着寺牆,抖落下擺上已經幹了的泥點。
樣子是不太好看的,像個瘸子在扶牆。
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叫我,“喻舟!”
我擡頭,循聲望去,看到寺門前的菩提樹下,住持笑着看我。
而他身側,是好久未見的周沿江。
他站得端正,穿一身襯衫西褲,簡單的黑白,依舊英俊無俦。
住持讓我帶周沿江進屋說說話,他讓小弟子幫我去煮茶。
我領着周沿江穿過大殿,又繞了兩個回廊,到我小小的小院,然後進門。
平時不覺得狹窄,但如今兩個成年男人局促在茶幾邊,我突然覺得這間屋子小了,害我和周沿江相隔如此之近。
我看着他的黑發,忍不住地摸了摸自己還有些刺手的頭頂,前些日子心血來潮剃了個光頭,養了這許多日子,也不過養出一層貼着頭皮的青。
周沿江就不一樣了,頭發幹淨清爽,鬓角也是鋒利利落的,襯衫的領子外翻得方正——我忍不住想,不會是有個賢惠的女朋友在為他打理儀容吧?
再看看我,穿一身土色的氈毛袍子,頭發又短得粗犷,活像個游牧民族。
倒不是說游牧民族不好的意思,就是和周沿江有些……不配。
我不喜歡這個詞。
雖然不奢望我和周沿江看上去能像是琢玉郎同點酥娘一樣的般配,但要我直面我們兩個僅憑外貌在外人眼裏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這個事實,還是讓我不舒服。
周沿江當不成我的點酥娘,卻能做別人的琢玉郎,這就是現實,我明白,卻也不願意太明白。
“你來幹什麽?”
問完後,我想起來我前幾天還藏了一盒核桃酥在茶幾底下,有些笨拙地彎下腰把它掏出來。這還是棧橋每斷之前,有一個愛上廟裏求姻緣的小姑娘送我的。
她家裏好像是開糕點鋪子的,母親也是個信佛的人,于是隔三差五會來廟裏,帶一些點心過來。
平常是只帶給廟裏的小師傅們的,後來不知道是不是舔嘴唇的動作太頻繁,有一天,那小姑娘竟然塞了一盒點心給我。
這是我在這座每天都是蘿蔔青菜的寺廟裏吃過最可口的食物。
這一盒是她前天給我的,說是讓我在一禮拜內吃完,我有點舍不得,放在茶幾下想着等哪天有空了,和那個愛和我一起看無花果樹的小沙彌一起吃。
既然今天周沿江來了,那麽只好提前把它拿出來待客。
唉,想想還有點舍不得。
我把點心盒子放在茶幾上,兩手揭開蓋子,推到周沿江面前。
核桃酥的香氣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你還吃得下核桃酥……”周沿江低聲笑了一下,撚了一塊放進嘴裏,臼齒磨碎核桃酥的聲音清脆,我忍不住也露出一個笑。
“半山的棧橋斷了,你怎麽上來的?”我想起來這回事,問他。
“只斷了一邊。”
棧橋兩邊上下四根繩索,中間鋪木板,斷了一邊,所有的木板都掉了,剩下的……那不就是幾根毛繩子嗎?
“手給我看看。”
他伸出一面手掌,他戴了黑色的指套,因此除了掌心有些淡淡的紅和破皮之外也還好。
“你是覺得自己是泰山嗎?還搞這一套?”我嗤笑一聲,把他手甩開。
他神色自若地收回手,淡淡道,“十幾米而已。”
“行,你厲害。”
門外響起一聲敲門聲,我懶洋洋回了句,進。
圓頭圓腦的小和尚端着一壺茶進來,我摸一摸他的小腦袋,塞一把核桃酥到他手裏,“去玩兒吧。”
他用兩只手捧住核桃酥,聞言擡起頭,“非也,是修行。”
“行,修行。”
等他走了,我給周沿江倒茶,黑金花紋的薄壁茶碗,倒個半滿後,褐色的茶湯襯着雪白的內壁,分外好看,我把茶杯轉了個方向推給周沿江,“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你在山上就成天搗鼓這些東西?”他的手指滑過茶杯外壁,笑了一聲,點評道,“像個老學究。”
我并不在意,坦然道,“我還會觀鳥賞花,經書也抄得不錯,雖然字不是太好看,但好歹字體方正,字跡清晰。”
“和那些小和尚比?”
“對啊。”我依舊坦然。
他抿了一口,袅袅的熱氣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我撐着臉看他。
他突然問,“想不想回家?”
“媽讓你來的嗎?”我覺得不大可能。
他不回答我,只是很執拗地問我,“想不想回家?”
“回哪裏?”
他看我一眼,像是在怪我多此一舉一樣,手指微微地碰觸茶杯,道,“當然是我們家。”
“不和媽媽還有劉叔一起住嗎?”
“你什麽時候想跟他們一起住了?”
“我不想啊,”我老實回答,“我怕你想讓我搬去跟他們一起住。”
“不會。”
我又想了想,問,“那媽和劉叔知道嗎?你來接我的事?”
“這不重要。”
“這很重要。”
他站起來,定定的看着我,我敗下陣來,“好吧,不重要。”
“今天就走,我幫你收拾東西。”
“等一下,”我伸手勾住他的衣角,“至少把茶喝了吧,好歹是我倒的。”
我看他沒動,補充道,“山上買東西很難的,茶葉算是稀缺物資。別浪費啊。”
他有些無奈,俯下身,端起茶杯,一口飲盡了。
他把空了的茶杯展示給我看,“可以了吧。”
白色杯壁上還殘留幾粒沒來得及黏臺碎的白色顆粒,但好在看不大清楚,我點頭,伸手把茶杯拿過來,扣在茶壺邊上,有些忍不住笑,低下頭道,“嗯,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