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良師益友”

期末考試很快過去,梁蘇百感交集的送走了杭麗和周茵茵,在寝室休息了幾日,就被同樣留校過年的年級長胡泉叫了去。

“這是路恩平教授的資料,之後你來給他做助理。”胡泉帶着幾分酸意地說,“路教授對你的期中論文贊不絕口,直呼可造之材。加油吧,別讓他對學校失望。”

梁蘇知道胡泉還在為她搶走一等獎學金的事耿耿于懷,倒也不惱,對着面前別扭的大男孩甜甜笑道,“謝謝年級長鼓勵,我會好好幹的。對了,文書寫作課的期中論文怎麽會被路教授看到?”

胡泉翻了個白眼,“林教授和陸教授是初中同學,這次路教授決定來政法學院,林教授做了不少的工作。或許是在辦公室閑談的時候看到的,之前路教授就偶爾過來喝茶。”

“好的,謝謝年級長。”梁蘇乖巧的笑了笑,拿起面前厚厚的資料退了出去。路恩平的名字她似乎在哪聽到過,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如果有互聯網就好了,稍微有點地位的人只要在搜索框輸入名字,再按個回車鍵,各種信息就會在網頁上顯示的清清楚楚。

此刻的校園已經飄起了鵝毛大雪,冷風吹到臉上跟刀刮一般。梁蘇裹緊了棉襖,加快腳步朝寝室樓走去。大多數學生都已經離校回家,往日熙熙攘攘的校園如今冷清無比,只有雪地上稀稀落落的腳印昭示着人際存在。

梁蘇回到寝室,拎起開水瓶到樓道中打了開水,又狠下心給做自己泡了一大杯麥乳精。路教授的資料一路上被她揣在懷裏,一點兒都沒被沾濕。

路恩平教授出身江浙的富商巨賈之家,早年曾就讀于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後遠渡重洋留學并考取當地律師執照,成為當地聲名鵲起的青年律師之一。抗戰勝利後受民國政府邀請回國,在老家浙江杭州的高等專科學校任教的同時繼續在國內從事律師職業。內戰時他放棄去香港任教的機會,毅然選擇留在大陸跟随紅色政權,最輝煌的時候擔任過省政協委員,并且參與多本法學教材編寫。再往後,漫天卷地的浩劫來臨,路教授被打成□□兼反動學術權威帶頭人,送到苦寒的吉林農場勞作。資料上的黑白照片還是路恩平在海外照的,戴圓框眼鏡的青年眉清目秀,腼腆的沖鏡頭微笑着,溫和而富有書卷氣。

短短的資料讀完,梁蘇早已心潮澎湃。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即将服務的對象是法學界堪稱泰鬥的人物。不過等她一周後懷着忐忑的心情走進校園深處那棟四層高的專家樓,鼓起勇氣伸出顫抖的手敲響路恩平的宿舍門時,她着實吃了一驚。

門沒有鎖,裏面傳出奇怪的聲音,還有濃重刺鼻的酒味。梁蘇連續敲了十多分鐘門,又喊了好幾聲“路教授”,門內卻無人應答。她心裏一沉,想到上輩子讀到靈異小說中的都市秘聞,心一橫推開門走了進去。客廳裏沒有開燈,冷風從窗戶上殘破的玻璃縫隙中灌進來。一個頭發花白、胡子拉碴的瘦小老頭四仰八叉卧倒在地板上,左手邊邊橫着個空酒瓶。瓷器的碎片滿地都是,其間夾雜着溜圓的花生米。

梁蘇撲倒小老頭身邊,依稀辨認出他就是傳說中國內民商法理論的奠基人——路恩平。慶幸的是,路教授雖然意識全無,呼吸還是平穩的,只是渾身燙的厲害。她慌忙站起身,向冷清的樓道裏沖去,并把鄰居家緊閉的大門拍的震天響。可惜這時候學校已經放假多日,專家們大多回家過年,因此并沒有人開門回應她。

梁蘇不想放棄,便一層層挨家挨戶的拍門呼救。終于,在她将近絕望的時候,三樓最靠裏邊的那戶人家開了門,一個穿着居家棉衣棉褲的魁梧青年走了出來。

“怎麽又是你?”于鶴立皺着眉頭,把垂頭喪氣坐在樓梯上的梁蘇伸手拉起來。

“路教授出危險了,快,快幫我去把他送到校醫院。”剛剛跑遍全樓的梁蘇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于鶴立想了想,進屋撈起件大衣往身上一披,就跟着梁蘇沖到了路恩平家。于鶴立躬身把路恩平背起,踏着流星大步就往醫務室趕。

“病人常年抽煙酗酒,又不注意飲食,身體情況已經很虛弱,需要住院治療。”校醫院住院部內,帶着大口罩的值班醫生冷冰冰的交代着,“另外病人的腹部摸上去還有腫塊,保險起見等天氣好了,抽時間帶他去市人民醫院排隊拍個X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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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個X光片居然要去人民醫院。”梁蘇沒想到三十年後社區醫院都有的普通儀器,這年頭居然要去市中心的人民醫院,還要排隊,忍不住嘟囔道。

“人民醫院也是去年才有的,而且全重慶就這麽一臺。”于鶴立随手掐了把梁蘇的手臂,驚呼道:“你胳膊怎麽這麽細,要不要順便也檢查檢查?”

“無聊。”梁蘇面無表情的聳聳肩,走到酣睡着的路恩平旁邊,替他掖了掖被角。“本來想跟他好好學些法律實務工作,結果現在倒好,成了個專職的小保姆。”

“資産階級思想別那麽重嘛,任何工作部分貴賤,都是為人民服務。”于鶴立做了個誇張的鬼臉,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趁現在老爺子睡着,你好好享受下最後的寧靜。等他醒了,高談闊論話唠起來,保證吵得你頭大。”

“哦?”梁蘇一下子來了興趣,“快說給我聽聽!”

“專家樓的鄰居們哪個不知道?”于鶴立習慣性的挑了挑濃黑的眉毛,愈發神氣活現起來,“路教授剛來的時候,就愛在口袋裏揣上一大把糖果,挨個去敲鄰居的門找人聊天。往往沒聊幾句就和人争辯起來,又演化成拌嘴,其實聊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太較真,別人不跟他聊天之後,只好養了只能說會道的小八哥。前幾天八哥不知道怎麽病死了,他傷心過度才這樣的。”

梁蘇想起公寓內的混亂景象,輕嘆一聲:“陸教授的家人怎麽沒有搬過來,他獨自一人這樣孤零零的住着,看着怪可憐的。”

“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于鶴立起身,抓過櫃子上兩個雪白的瓷杯,用開水燙了,就着護士給的散裝茶葉給自己和梁蘇每人泡了杯熱茶。“以後千萬別在老路面前提起他的家人,這可都是含着血淚的傷心事兒。據說當年內戰他不願意走,太太一個人繞道香港去了英國,又跟當地人結了婚,現在已經是三個混血孩子的母親。”

“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梁蘇覺得于鶴立在政法學院俨然一副百事通的老江湖模樣,對他越發好奇。

“我平時也住那棟樓嘛。別吃驚,老林的房子,我免費幫他看屋子而已,是不是很樂于助人?”于鶴立一臉壞笑,“走,跟我回去弄點吃的來,不然老路醒了準餓的哇哇叫。”

梁蘇正想對于鶴立得意滿滿的模樣用言語精準打擊一番,轉念一想如今食堂關門,自己一日三餐倒是可以用壓縮餅幹麥乳精胡亂應付下,可病床上還躺着個不省人事的老學究呢。算了,好女不吃眼前虧,還是讓人家北京公子哥兒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覺比較重要。

于鶴立帶着梁蘇回到專家樓,打開林教授的公寓門,頓時感覺仿佛身在陽春三月,柳枝吐綠,迎春生芽。沒想到平日道貌岸然一臉嚴肅的林教授如此喜歡綠色,牆壁上貼着嫩綠的牆紙,地板用蘋果綠的油漆塗過,就連裝飾櫃上的各種擺件兒也是灰綠、湖水綠、草綠應有盡有。梁蘇趕緊在屋內掃視一圈,還好沒有發現綠帽子,不然她只怕會當場歪倒在地上笑得打滾兒。

“我去煮點面條,餐桌上有新買的大列巴,餓了你可以先吃點。”于鶴立頭也不回的紮進廚房,又回過身來輕飄飄的安排梁蘇打下手,“陽臺上的花盆裏種了些大蔥和大蒜,你挑青蔥鮮嫩的掐一點來,我用雞蛋炒個鹵子。”

梁蘇應了一聲就朝陽臺走去。這年代條件有限,即使特地給教授們建的專家樓面積也不大,也就是七八十平方的兩室一廳。林教授看起來不常回這裏住的樣子,書房裏幾乎成了于鶴立的天下,到處都散落這個年代時尚男孩的必備元素:上窄下寬的喇叭褲、白底藍條紋的海魂衫、半導體收音機、甚至還有一輛沾滿灰塵的小型摩托車,梁蘇走過去一看,居然還是美國制造,上面made in USA的花體英文清晰可辨。

摩托車的旁邊,赫然分門別類攤放着各種金屬零件。有發光二極管、磁鐵、電池和各種花花綠綠的電線,還有些四四方方的金屬小玩意兒,上面用繁體字寫着:“信號”二字。

梁蘇想到之前高中政治課本上關于臺灣間諜的描述,心裏頓時布滿了疑雲,難道于鶴立是......她不敢再想下去,沖到陽臺上胡亂剪了些蔥葉和蒜葉,便匆忙離開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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