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會見 ·
路教授清了清嗓子, 反問道:“一個小學文化的人,能夠寫出如此順暢流利的認罪書,我是不信的。”
于鶴立坐在一旁抿嘴偷笑, 被路教授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下次會見我讓學校出張介紹信,你跟我一起去見見世面。”
“我也要去。”于鶴立高舉右手, 自告奮勇說:“重慶政法委裏有我個遠房堂兄, 咱們借輛小轎車, 我來當司機。”
路恩平不由自主對于鶴立與生俱來的纨绔做派皺了皺眉,又舍不得小車的舒适,便“嗯”了一聲表示應允。想到即将和梁蘇踏上未知的旅途, 于鶴立一雙桃花眼歡天喜地的定在梁蘇身上,隐約可見青澀胡茬的唇角也挂着狡黠的笑容,像極了冬日豔陽裏吃飽魚幹蹲在樓角舔毛的大貍貓。
“這個案卷我帶去辦公室,你沒事可以過來查閱琢磨。”路恩平對梁蘇溫和地說,“委托人的目的很明确,希望被告人能夠宣告無罪重獲自由,而我對此持保留态度,畢竟如果宣告無罪事實上就是在打公安與檢察機關的臉,而且涉及到取證和批捕過程中的漏洞, 這件事鬧大了對他們的領導不利。”
“您不是從來教育我們法律人要有獨立的思維嗎?”梁蘇瞟了眼一旁神情驀然的于鶴立,迷惑不解的問路教授, “現在又要考慮行政機關領導的主張,有點自相矛盾。”
“課堂上是針對你們學業考慮,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打下牢固的專業基礎,為以後順利進入工作崗位做準備, 但實務工作中只有法律知識是不夠的,還得懂人心, 知分寸,靈活巧妙的處理各方關系為委托人服務,這些功夫可都是在書本之外。你多跟鶴立學學,他在人情世故上面可以稱得上專家。”
梁蘇順勢乖巧對于鶴立拱手笑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于鶴立又跟二人閑聊了幾句,就先回到林主任的公寓裏。他從書房的抽屜中翻出一個電話本,找到政法委堂兄的電話,沒費太多口舌就借到了輛半舊的北京吉普。出發那日,于鶴立起了個大早,又打了桶水把墨綠的車身擦得一塵不染,就随意靠在對面的大樹上,得意洋洋的欣賞自己的作品。
不一會兒,梁蘇穿着條半舊的蘋果綠中袖連衣裙,背着個碩大的雙肩包走了過來,身後跟着滿面春風的路教授。
“暈車不?”于鶴立打開後備箱,把梁蘇和路教授的行李放了進去。
梁蘇搖搖頭,自覺打開右後方車門坐了進去。才剛走了半小時她就後悔剛才的逞強,這年頭的公路多為土路,早已被超載的貨運卡車軋的凹凸不平,再加上山路又多,劇烈颠簸中胃裏不可避免的翻江倒海起來。好在路教授準備了暈車藥,梁蘇服下之後便昏昏沉沉靠在後座上酣睡起來。
到達成都已經接近淩晨,躺在招待所陌生的木床上,梁蘇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坐起來,借着床頭櫃上的臺燈,把會見時要詢問陳飛飛的問題又複習了好幾遍。
陳飛飛被警察帶到會見室的時候和上次一樣穿着長袖長褲的粗布囚服,沉重的腳鐐走起路來叮铛作響。臉頰瘦的凹進去,目光渙散兩眼無神。路教授輕車熟路取出厚厚的硬皮筆記本,示意梁蘇可以開始詢問了。
“你是什麽時候到高昌明的飯館開始工作的?”
“半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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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個體戶高昌明有過矛盾嗎?”
“有過。”瘦小的青年眼神呆滞的盯着桌面,聲如蚊蚋。
“你打了他?”
陳飛飛慢慢搖了搖頭。跟在身邊滿臉橫肉的警察不耐煩的咳嗽兩聲,陳飛飛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把頭埋得更低了。
“打,打了。”
梁蘇看着面前都如篩糠的小可憐,大熱天還穿着厚厚的長袖長褲,就知道事情絕對有貓膩。“你打得過高昌明嗎?怎麽看你在他面前都只有低頭被打的份。”
說這句話時梁蘇語速加快,清脆的聲音在陰暗潮濕的看守所裏,聽上去有種咄咄逼人的感覺。陳飛飛咬着嘴唇,面容僵硬,看起來不願意再開口的模樣。
“你殺他的刀不鋒利也不好拔,流血還多。”路恩平看梁蘇和陳飛飛僵持了一會兒,“看你在高昌明那裏工作的時間也不短,為什麽不選一把用的更加順手的刀呢?”
陳飛飛原本渙散的眼神一下子聚攏來,透出青年人特有的清亮精光,仿佛幹旱已久的土地遇到甘霖,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那把刀在店裏很久了吧。”路恩平趁熱打鐵,循循善誘,梁蘇的餘光掃過陳飛飛身後不屑一顧的胖警察,對方雙手抄在制服衣兜裏,雙目看天,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
“是的。高老板說過,這把刀還是他在國營飯店做學徒的時候,他的師傅送給他的。”陳飛飛聲音嘶啞,言語中帶着難以覺察的微微顫抖,不知是驚還是喜。
聽到這裏,路恩平氣定神閑往椅背上一靠,“小梁,還是你來問吧,我累了。”
梁蘇颔首,将記錄本上的問題接連着問了下去,陳飛飛的回答也不再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至少能說出成句的話來,有時候還能用些最簡單的形容詞。
會見漸入佳境,忽然,在旁邊做記錄的路恩平手忙腳亂的打翻了的筆記本,幾只圓珠筆骨碌碌滾了一地,甚至滾到了欄杆內帶着手铐的陳飛飛腳下。陳飛飛本能的彎下腰伸手去拾,卻被眼明手快的胖警察一把按回凳子上。
“我的錯,我的錯,麻煩警察同志幫我撿下筆。”路恩平滿臉堆笑對胖警察道,那警察哼了一身,擡腳就把腳下的圓珠筆踹了出來。
梁蘇正要撿筆,卻被路恩平搶先一步把筆伸手撈了回來。
“有完沒完啊,都板上釘釘的事兒,就你們律師喜歡啰嗦,上次你不是見過他了嗎?沒幾天又來,不嫌煩啊。”
路恩平幹咳一聲,“小梁,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咱們也別再耽擱警察同志時間了。”說罷一擡手把梁蘇面前的筆記本抽過去,收到案卷袋裏,又沖着胖警察躬身道謝,胖警察悶哼一聲,帶着陳飛飛大步離開了。
陳飛飛瘦弱的身軀仿佛秋風裏的枯樹葉,搖晃着慢慢走到會見室門口,邁出門去的那一刻忽然頓住腳,極快的回頭看向路恩平和梁蘇的方向,低矮的會見室裏立即響起了粗聲大氣的呵斥。
“看什麽看?到這裏還不老實,說了幾千遍低頭認罪你都不聽,我看就是上頭太仁慈,慣得你們無法無天!”
梁蘇吃驚的望向路教授,路教授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似乎已經習慣了眼前發生的一切。兩人沒有再說話,直接離開了看守所。
于鶴立蹲在吉普車旁,見他倆出來連忙迎上去,變戲法似得從身後拿出兩個水果罐頭。路教授沒有接,指了指車門,示意此地不宜耽擱,趕緊離開為上。
北京吉普一鼓作氣沖回了招待所。剛下車路教授就吩咐于鶴立和梁蘇趕緊收拾東西連夜回重慶。于鶴立不明就裏,正要問時被梁蘇一把拉住,推搡着往房間去了。
成都的道路比重慶寬闊平整很多,不愧是省城。路恩平找出事先準備好的硬紙板墊在膝頭,奮筆疾書趕着寫了一封法醫鑒定申請。他洋洋灑灑一連寫滿了三四張大白紙,黑色的鋼筆字清晰明朗,令觀者絕對想不到是在舟車勞頓中寫成。
“咱們找個最近的鎮子投進郵筒,這事就算告一段落。”結束工作之後的路教授明顯心情大好,語速都輕快了許多。他抓起旁邊放着的罐頭瓶,“砰”的一聲用力扭開,低頭喝了一大口糖水,甜的五髒六腑都舒坦起來。
“小梁,我們今天收獲可大了。”
“是,您還挨了警察同志的一頓批。”說到看守所裏發生的不愉快,梁蘇依舊耿耿于懷,“真不知道他有什麽底氣鼻孔朝天,讓幫着撿根筆都不願意,只能高擡貴腳踹出來,還不許被告人幫我們撿。”
“還有這種人?”一直沒說話的于鶴立手握方向盤,聽得火冒三丈,“記下名字警號了嗎?中央一而再再而三強調禁止官僚主義、沒想到這犄角旮旯的破地方一個小喽啰都敢頂風作案。這次他可算撞倒槍口上了。”
“你都說了是個小喽啰,還挂在心裏幹嘛?邁出會見室的那一刻我就把他給忘掉了。說真的,其實咱們今天能有這麽大收獲還得謝謝他,如果換個人,可能又得再跑一趟了。”
這時于鶴立把車停在一個加油站旁,穿灰色制服的女加油工立馬上前,拔出噴槍開始操作。路教授欲言又止,轉而下車去尋找洗手間。趁這個機會,于鶴立扭過頭對梁蘇悄悄地說:“你的事我都聯系好了,等放暑假跟我飛趟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