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旁聽 ·
在陪梁秋唐看戲之後的幾天, 梁蘇獨自窩在和平飯店裏,或者憑于鶴立留下的借書證去首都圖書館領些資料。
那日在茶館中,梁秋唐不但告訴她有商業合同可以看, 最後還提到,她父親在國民黨撤出北平前把自己所有的收藏都運到了香港, 後來拜托給一位老友, 幾經輾轉到了梁秋唐手中。
或許當年他希望以此獲得老丈人的認可吧,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上天沒有給他正式與梁秋唐會見的機會,那一整箱價值連城的古董也只能孤零零的躺在梁秋唐多倫多的別墅裏, 一轉眼過了二十多個春秋。
“蘇蘇,等你去了加拿大,這些東西我會親自交到你手上。”梁秋唐揉了揉渾濁的眼睛,“無論我怎麽看待他和你媽的事,你父親留給你的東西,你舅舅和我都不會染指分毫。加拿大是一個絕對現代化的社會,比北京的發展要往前幾十年。如果你想換專業也沒問題,該你母親得的股份我都替你存着呢。”
從天而降的巨額財富,加上這年頭許多青年夢寐以求的出國機會, 驟然撲在梁蘇面前,讓她一下子拿不定主意。去加拿大讀法律這件事來的突然, 她需要更多時間用來思考。而且梁蘇自己也明白,一旦跟着梁氏家族踏離了國土,日後再回來就困難了。
好在梁蘇并沒有困惑太久,她把自己一頭紮入首都圖書館的煙海典籍裏, 替路教授摘錄了不少有價值的資料。而夜晚回到賓館,她還得抽出時間閱讀梁秋唐交給她的合同。這是一份外商投資合同, 具體條款是由商務部下屬部門拟定的。梁蘇看了下,國家在稅收、貸款、市場等各個方面都給外國商人極其優惠的待遇,而且破天荒的,很多交易可以由美元結算,英文和中文條款均可以作為合同的作準文本。看得出來,這年頭國內迫切需要增加外彙儲備,也希望能引入外資促成交易,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在從未來穿越回的梁蘇看來,梁秋唐的擔心實屬多餘。這些利好政策已經讓梁青躍躍欲試,準備回大陸投資大幹一場。只是老爺子執拗而古板,他不知道該如何說服。不過梁蘇不打算管梁家這攤子事,她有心理準備,就算梁秋唐把屬于她母親的股份交還給她,也只打算做一個拿分紅的甩手掌櫃。每個大的家族桌子底下都會有許多不可說的內容,她可不想踩這趟渾水。
在圖書館整理摘錄了需要的案例,回到賓館她聯系于鶴立,問對方什麽時候過來拿資料。于鶴立嘿嘿一笑,說等去最高院的時候順便給他即可。梁蘇本想問問他關于去加拿大受教育的建議,結果電話那頭似乎很嘈雜,于鶴立的語言也一反常态的簡潔起來。梁蘇想起之前于鶴立偶爾提到人多口雜的大家庭,只得作罷。
去最高院旁聽那日,于鶴立開着輛半舊的夏利車,在盛夏灼熱的空氣中穩穩停在了和平飯店大廳前。梁蘇化了淡妝,穿着白底紅花連衣裙和一雙黑色的坡跟皮鞋,看上去淡雅而清純。
等梁蘇款款上車,于鶴立抱着方向盤狠狠的嗅了嗅身旁的脂粉香氣,邊踩油門邊調笑:“真不習慣這個樣子的你。”
“我自己開始也不習慣。”梁蘇靠在椅背上,悠閑地欣賞着後退的街景,“這麽過久了也慢慢被同化,或許和我中學同學罵的那樣,我本來就是個資産階級的嬌小姐。”
“半個月前你還說自己是苦力,這麽快就脫離人民群衆了?”于鶴立搖下車窗,輕快地吹了幾下口哨,“我猜你最近一定遇到了一些拿不定主意的事,所以才是這副随波逐流的模樣。”
“他們,想讓我去加拿大。”梁蘇閉着眼睛,輕描淡寫的接了句嘴。
這時正好路過個紅綠燈,面前飛快的閃過輛摩托車,于鶴立一腳油門狠踩,把梁蘇吓了一大跳。他面如沉水,一對漆黑的桃花眼中滿是不甘,這些天想盡辦法才獲得回重慶實習的機會,不過是想多陪梁蘇一年。結果梁蘇毫無征兆甩來個輕飄飄的消息,可能去加拿大留學,把他的計劃砸了個分崩離析。
“稍安勿躁,事情還沒定。”梁蘇瞟了一眼身旁的急躁少年,心底泛着甜蜜,“我還沒給外公答複,你好好開車,不然還沒到最高院咱們就得報銷在路上。”
梁蘇從包裏取出準備好的冰鎮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于鶴立,“怎麽說我都想把國內的大學四年讀完,不過不知道加拿大認不認。目前這樣子我赤手空拳過去,只怕會被視為累贅。血緣再近的親屬,如果不能彼此交換資源,靠着一點點隔靴搔癢的感情來維系,遲早會有分崩離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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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鶴立心情稍微舒緩了些,“既然你已經決定在國內讀完大學,為什麽又說前途還沒定?”
“我想拿到律師資格,最好再積攢幾年工作經驗。”梁蘇吐字清晰的說,“雖然他們一再強調加拿大的繁華現代,但我總覺得未來的中國不會比他們差。我們會擁有最繁華的城市,最先進的科技,和發達的經濟産業,不會比任何西方列強差。”
梁蘇說這些話是有底氣的,因為她來自二十一世紀,親眼見過三十年後的中國是何等的發達現代。但在于鶴立看來,此時的梁蘇難得有一點少年氣,憧憬缤紛,傲骨決絕,像一個真正的花季少女一般對未來有着無限期盼。
于鶴立雙手握着方向盤,把車穩穩當當停在最高院門前,壓住心底的悸動,幽幽吐出三個字:“我陪你。”
梁蘇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身份證明和介紹信,二人沒費太多功夫就順利進入法院內部。他們要旁聽的是一場這個年代稍有的經濟糾紛,數額相對巨大,但案情并不複雜,可以簡單歸類為貨款糾紛。
這年頭律師制度還沒完善,原告方代理人是一個大型賓館的經理,起訴某國企長年累月欠繳的招待費等各式費用。說白了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公款吃喝。整個過程延續了五六年,本來每筆款子數額并不大,但次數頻繁,積年累月加起來便有幾十萬之多。被告方也沒請律師,由該國企財務負責人親自出庭。
梁蘇和于鶴立并排坐在旁聽席上,看着穿着軍綠制服的法官的嚴肅的坐在臺上,頭懸國徽手持法槌,滿臉莊嚴肅穆。可能是由于國企級別頗高,一審就是由省高院管轄。被駁回之後原告不服,于是一來二去就上訴到了最高院。
“依我的經驗,多半是高院法官不敢得罪被告,所以才把燙手山芋扔到了這裏。”于鶴立偏過頭,低聲對梁蘇耳語道。
梁蘇輕微的搖了搖頭,“我覺得不至于,畢竟判決還是要講證據。你注意到沒有,原告方交的證據十分混亂。本來二審是可能書面審理的,正因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才導致法官必須開庭查明事實。”
這時候臺上正在進行證據交換。審判長的面容更加嚴肅,而身旁的兩名陪審員則神色木然。被告方的財務經理對着原告方提交的證據連連搖頭,對審判長無數次提出自己的質疑。
“原告方如果想翻盤,除了這些簽字原件,還需要提交具體的對賬單和賬目明細。必要時甚至需要提供證人證言。”梁蘇湊到于鶴立耳邊,“我知道為什麽路教授叫我過來了。其實這是一個典型的反面教材,警醒我證據準備的重要性。”
“如果路教授在場,應當有能力扭轉乾坤。”于鶴立的言語中帶着一絲惋惜,“可惜原告法律意識淡薄,把自己弄到這般被動的田地。”
梁蘇低下頭,掩嘴偷笑:“你一個政治系的學生搞得這麽清楚,幹脆打申請轉專業得了。”
于鶴立心裏微微發熱,腹诽有美人當初極力動員自己學些法律知識,防止在經商的過程中掉到溝裏去。如今他洗心革面來旁聽庭審,那美人卻毫不留情挖苦起他來。
梁蘇津津有味的聽着原被告雙方你來我去的唇槍舌劍,悄悄記錄下發言的破綻和出彩之處。她決定回去之後些一篇關于商事糾紛訴訟的論文,以案件實務為立足點,表達出對證據準備和訴訟策略選擇的見解。
這個案件當庭沒有宣判,但顯然被告還是占了上風。原告代理人似乎察覺到敗局已定,在中場休庭時突然走向梁蘇,向前微微躬身,兩三句自我介紹後便說明來意。
“你是說,類似的案件還有很多,希望能聽聽我的意見?”望着年齡幾乎是自己一倍的賓館經理,梁蘇面露難色的問。
”我總覺得,你們應該是懂得法律的。”中年經理臉上露出虛浮的笑容,“說實話,這種案子我們單位還有很多,陳芝麻爛谷子的舊賬都快把我們拖垮了。這次試水自己起訴的效果并不佳,所以我希望跟其他公司的訴訟上能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