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別了,上海 ·
沒想到這年頭出國手續要比梁蘇認知中複雜得多, 從介紹信到無犯罪記錄,再到各個部門去蓋同意章,直到畢業之後半年多她和于鶴立才最終拿到簽證, 買了去加拿大的飛機票。梁蘇唯一放不下的是她在國內的律師執業資格,不過這年頭管的并不嚴格, 也沒有年審之類的瑣事。只需要簽個承諾書将執業證封存在司法局托管即可。
去加拿大的航班可以選擇從北京飛或者上海飛, 梁蘇知道于鶴立的家人一定會來送機, 主動提出自己從上海走,到時候在多倫多的機場裏再彙合。于鶴立雖然很想和梁蘇一起度過十幾個小時的空中時光,卻也知道自己的家人并非省油的燈, 如果知道他和女朋友一起出國,只怕夏琪琪會當場把他拖出機場帶回去拷打審問。
出國時間臨近,于家上下都彌漫着一種緊張的氣息。夏琪琪動不動就和丈夫兒子拌嘴,激烈的時候甚至坐在沙發上不管不顧的流眼淚,或者對保姆做的菜十分不滿意。大家也只能忍着他,只有于鶴立剛能走穩的小侄子天不怕地不怕,一口一個奶奶跟在夏琪琪身後。夏琪琪對這個孩子倒是和顏悅色,連說話都不帶大聲的。
梁蘇在上海住了一個星期,她走遍了已經有商業中心雛形的徐家彙陸家嘴, 又專門去自己名下浦東的房子周圍轉了一圈,昔年莊稼整齊的農田如今已經被大大小小的手工作坊和養殖場代替, 看來在市場的發展下,大家都意識到靠低級農産品壓根兒賺不到什麽錢,必須盡力發展高附加值的商品才可以。
上海之行總體還是愉悅的,唯一讓梁蘇不舒服的是因為自己不會上海話的緣故, 到哪裏都被似有若無的區別對待,上海原住民骨子裏帶着十裏洋場的驕傲, 無論是賣菜的還是公交車售票員,舉手投足間都隐隐帶着種高人一等的傲氣。
令梁蘇意外的是,在離開重慶前接到金玄的電話,說胡潇想抽空見見她。梁蘇這幾個月忙于辦手續,幾乎把這個萍水相逢的男生遺忘了。她本想用自己将在上海待一段時日,之後直接飛往加拿大來搪塞,沒想到胡潇一口答應,說要專程來上海送機。
胡潇在上海一連住了好幾天,陪着梁蘇在舊式弄堂與新派樓房間穿行。兩人像老朋友般吃小吃喝汽水,談天說地。一想到之後就要踏上異國他鄉的土地,不知何時才能歸來故土,梁蘇就總覺得無比辛酸。
“哎呀,梁師妹你又多愁善感了。”胡潇語氣溫柔的掏出手絹遞過去,“多少人羨慕你出國的機會還來不及呢。畢竟現在國家管的嚴,能有幸出去看看的多半是公派留學生這種百裏挑一鳳毛麟角似的人物,你因為家庭的原因,還不用擔心經濟,比他們幸福了不知道多少倍。”
梁蘇擡手擦去眼淚,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直沖鼻腔。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一聲,将視線轉移到遠方拔地而起的樓房中,“唉,沒能投在沈前輩名下,聆聽他老人家的教誨,是我的一大憾事。估計等我回來,你一定當教授了。”
“導師很欣賞你,還說等有空你來北京,可以去他辦公室好好切磋學術觀點。”胡潇笑得如三春暖陽,即使帶着分別得憂傷也是錦袍袖口溫柔的杏花雨,溫柔拂過臉龐的楊柳風。
“我也知道你胸中的遺憾,不過沒關系,等回來還可以到導師那兒搞博士後研究,我想學貫中西的人才他老人家也會求之不得。只是有一點,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比不得咱們的安寧,據說因為稅收原因,那邊毒品槍支政府都不予管控,凡事還得處處小心。”
梁蘇苦笑着,“聽上去跟水深火熱一樣,幹脆我也懶得坐飛機了,免得把小命丢在異國他鄉。”
“哈哈哈,這句話你自己都不信。”胡潇大笑着搖了搖頭,“在我心目中的小梁師妹神采奕奕,自信滿滿,連生病了都是一副強打精神不肯認輸的模樣。困難橫在面前不但不會退步,還要破釜沉舟沖上去,勇往直前。其實我之前還想找個機會去重慶,旁觀一下你參與的庭審,現在看來又要等好一陣了,別讓我落空哦。”
說道在法庭上舌劍唇槍的激情歲月,梁蘇又重新難過起來。如今路教授早已遠在西藏,剛戰勝了高原反應,光是适應當地教學生活還需要很長一段時日,更別說像之前那樣天南地北到處打官司了;金玄老師醉心學術,沉浸在象牙塔教書育人的氛圍下,再回實務領域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自己即将遠渡重洋,面對完全陌生的環境和專業,不知何時才能有機會重操就業。
不知怎的,心底忽然冒出一句唐詩,“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這令梁蘇幾乎又落下淚來。不過歷史與法治的車輪命中注定要滾滾向前,不會因任何個人的加入與退出而改變。
“胡潇,你想過要往實務領域走嗎?”梁蘇期盼對面風流儒雅的青年人能加入實務領域,至少可以做她的耳目,用一條電話線傳遞她國內實務界最前言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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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師也問過我,被我回絕了。”青年人清亮的雙瞳無波無瀾,“畢竟他也沒有走這條路,還是校園生活更适合我,簡單又舒适。總覺得離開了校門就必須适應叢林法則,優勝劣汰,弱肉強食。”
“哪有這麽可怕?都是你一廂情願的想象而已。”梁蘇的雙頰有些發熱,“我的觀點是把理論和實務不能完全割裂開,就好比孔子說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胡潇沉吟了幾秒鐘,“知行合一的道理我也懂,只是沈泰鬥醉心著書立說,四處講學;也沒參與過真正的實務工作,我就算有這個想法也不知道要從哪裏着手。”
“你們同學中就沒有做律師的嗎?”梁蘇直截了當的問道。
“有的,不過,那些同學的情況有些一言難盡。”胡潇靈活的轉了轉眼珠,盡量将自己的個人情緒不動聲色的隐藏起來,“我本科的時候流行一種說法,一等人才機關黨報;二等人才留校任教,只有學業最差,政治活動能力也不突出的才會被推向社會。”
“想不到你胡大才子居然淪為二等人才?”梁蘇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這話的人真是有眼無珠,時代也是在變化的,哪有一沉不變的道理?”
“我也覺得。”胡潇大膽的跟梁蘇開起玩笑來,“要不等你學成歸國帶我入行呗,你不愁人搖旗吶喊,我也不用擔心兩眼一抹黑。”
“你們大首都人才濟濟,還用得着到西南的山溝裏來找人指導?沈泰鬥知道了估計會說你瞎了眼,有辱師門。”梁蘇忍不住跟眼前英俊的年輕人耍起嘴皮子來,“不過說真的還請你多關注關注實務界,我們可以用電話或者信件聯絡。”
“鴻雁傳書?”胡潇諧谑的夠了勾手,“能跟美人有這樣深厚的瓜葛,小生求之不得。”
梁蘇只當胡潇是無差別的逗女生開心,也沒放在心裏,微微一笑帶了過去。這樣的男生她上輩子遇到不少,最喜歡見縫插針的對身邊的年輕女孩大獻殷勤,逗得人心花怒放春情蕩漾。可等到女生想荷槍實彈的發展一段穩定的感情時,這種男生往往會以誤會為由溜之大吉,比嘉陵江上的冬霧消失的還要快。一腔熱情卻被拒絕的女生往往郁悶不已,在心底渣男、海王、中央空調的謾罵許久。
“唉,現在或許能有幾分顏色,等回來的時候沒準雞皮鶴發,眼神渾濁,隔着三五步遠連你胡潇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還可能老年癡呆,将國內的故人舊事一股腦兒遺忘了,到時候你見了我估計拔腿就繞着走。”梁蘇口氣幽怨的說,“所以有瓜葛也不見得是件好事,不是還有句老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嗎?”
“原來在你梁師妹心中,我與那偷香的采花賊無異,真是氣死我了!”胡潇故作生氣的瞪了梁蘇一眼,不怒反笑道,“還有,你既然口口聲聲說對國內魂牽夢萦,去加拿大只是家庭原因迫不得以,幹嘛非得等七老八十才回來養老?學成了就應該啓程回國,不是說好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嗎?”
兩人鬥了好幾天嘴,各有勝敗,不過也将離別的幽怨沖散的七七八八。胡潇終究是個好脾氣的男孩子,主動把梁蘇送到機場,一路忙不疊拿行李辦登機牌,讓她着實輕松了不少。
“有機會就來加拿大看看吧。”梁蘇站在安檢入口,微笑着和胡潇告別。“等我回國也會去北京像沈泰鬥求教,到時候你可千萬別把我拒之門外。”
沒想到站在黃線外的胡潇聽到這話一下子紅了眼眶,他沖上前,狠狠地給了梁蘇一個有力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