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不良少年 ·

等梁蘇第二天一早到辦公室的時候, 發現基本案子的證據都被高飛整理出來,目錄分門別類整整齊齊的放在桌上,一筆漂亮的楷書讓人神清氣爽。等她滿懷欣喜的泡了杯熱茶放到桌上, 正準備好好歸納下相關論點時,才發現事情根本不像她想的那個樣子。

高飛雖然做好了證據目錄, 但胡子眉毛一把抓, 有用的和沒用的混在一起, 甚至還有不少是超過訴訟時效的和對委托人不利的證據。梁蘇拍着胸口,慶幸自己多看了一眼,沒有直接用證據來起草代理詞。

她定定神, 回想起當初路教授手把手教她做第一個案子,那時候證據已經被他初篩過一遍,無效證據和不利證據早就排除在外。本想着高飛也在正規的法學院念書,又在律所浸淫了許久,應該耳濡目染的知道些最基本的東西,看樣子自己還是高估了他。

等梁蘇把有效證據都整理出來,準備重新做證據目錄的時候,高飛忽然冒冒失失闖了進來,“梁律師, 杜主任讓你去一趟。”

梁蘇嘆口氣,把手中未盡的工作鎖緊櫃子, 踩着高跟鞋沖到隔壁的主任辦公室裏。

“梁律啊,坐。”杜主任顯然沒料到梁蘇會這麽快過來,趕緊把手上燃着的香煙按熄在玻璃缸裏,“最近沒什麽緊急的案子吧, 早上我一個朋友找過來,說有個故意傷害的庭需要開, 想想也只有你暫且手上沒活兒。”

梁蘇心裏直犯嘀咕,什麽叫我手上沒活?不是剛拿到一批貨款糾紛的案卷嗎,只是開庭時間比較晚而已,前期準備工作可是一點兒都不能少。臉上卻挂着溫和的笑容,不動聲色地問:“主任,什麽時候開庭啊。”

杜主任笑眯眯的吐出兩個字,“下午,福田法院。”

梁蘇眼前直冒金星,下午開庭,上午來找律師?這當事人不知道腦袋是被驢踢了還是把律師當扭轉乾坤的神仙。

“一個故意傷害,犯事的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據說之前在外面小偷小摸了很多年,家裏都沒法管。”杜主任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說,“本來都不打算請律師,判什麽樣就算什麽樣。結果孩子外婆最終不忍心,托關系找到我這裏。梁律,你千萬別有心理負擔,露露臉就行。”

梁蘇愁眉苦臉的嘆了口氣,正準備拒絕時,餘光卻掃到對面傻站着的高飛身上。算了,帶孩子聽個庭審,長長見識再說。

“有沒有簽免責協議?”梁蘇心想案子這麽緊急,律師的第一要務是保護好自己,免得達不到預期效果被當事人投訴到協會,吃不了兜着走。

“有的。”杜主任揚了揚案卷最上面的一張紙,“所裏中午之前給你開好介紹函,委托書已經有了。下午我讓司機阿忠送你去。”

梁蘇點點頭,接過厚厚的案卷抱在懷裏,轉身就踩着高跟鞋往辦公室走去。還好案件并不複雜,責任也還算清晰,再說未成年人是法定減輕罪責的對象。

匆匆翻完案卷,草草歸納出辯護要點。這時已經過了十二點,高飛握着介紹函健步如飛的走了進來,又請梁蘇一起去食堂吃飯。

“算了,我現在沒時間,你自己去吃吧。”梁蘇想了想,從包裏掏出張五元的票子扔過去,“你替我去外面小賣部買餅幹和礦泉水來。”

高飛動了動嘴唇,最終沒有說話,接過鈔票就往樓下去了。梁蘇把介紹信放進案卷袋,喝了口早已涼掉的茶水,繼續未盡的工作。

正午的深圳驕陽似火,地面經過一上午的炙烤,燙的簡直快冒煙了。司機阿忠是地道的廣東人,黑瘦勤勉,外加一口難以聽清的普通話。

梁蘇煩躁的坐在後排,不停的看着手表。旁邊的高飛看她焦急的模樣,好心勸道,“蘇姐,沒事的,咱們最多就遲到一小會兒。”

“你是第一次聽庭審麽?”梁蘇冷着臉問他。

高飛點點頭,用手背抹了一把額上沁出的汗滴,“之前杜主任他們都不帶我,覺得沒什麽用。”

“這不怪你。”梁蘇刻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柔和一些,“做咱們這一行必須守時,開庭遲到會引發極其嚴重的後果。民事案件如果是原告方遲到會按撤訴處理,被告方會直接缺席判決。刑事案件的律師本就處在弱勢地位,以這個理由被拒絕入場也是順理成章的。”

司機阿忠聽到梁蘇的話,加把勁兒踩了油門,頓時轎車竄了出去,連超路旁好幾輛公交車和出租車。

“知道了。本來覺得主任就是讓随便應付下,沒想還有這麽多門道。”高飛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高大建築,“馬上就到了。”

幸好還有十多分鐘,可以不慌不忙進入法庭,再翻一遍相關證據。

當被告人被押上來的時候,旁聽席上的高飛分明愣了一下。一個幾乎和他同樣年紀的男孩,穿着看守所特有的棕黃色囚服,笨重的手铐腳鐐叮當作響。

當被告人用兇狠的眼神看向辯護席時,梁蘇低頭看案卷,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審判長,我不想要辯護人。”沒想到被告人突然高聲呼喊起來,押着他的法警連忙上前,生怕再有什麽過激舉動。

主審法官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對這種情況早已司空見慣。“律師是你監護人請來上庭辯護的,有什麽不合适的地方嗎?”

“我沒有家人,也沒有監護人。”少年臉上浮現出與年齡不相适應的桀骜來。

“你還不認罪。”梁蘇冷冷的開口道。

法官高高揚起驚堂木,頓時震撼的聲響傳遍法庭內外。反對辯護無效,庭審正式開始。

每當公訴人或者法官念完一段程序性陳述時,年紀輕輕的被告人總會高喊自己是被冤枉的,根本沒有犯罪。這時候法警會氣急敗壞的上前訓斥幾句,被告人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反倒趾高氣揚的翻着白眼,或者幹脆吐舌頭。如果他不是今天的主角,想必早就被審判長以藐視法庭為理由趕了出去。

“犯罪嫌疑人年紀尚小,沒有過刑事犯罪經歷,又身為家庭獨子,從小父母離異,且此次傷人事出有因。還請法官能夠針對實際情況酌情考量,從輕處罰,讓嫌疑人能夠感受到司法的關懷,改過自新,今後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輪到辯護人發言,梁蘇照本宣科的讀着匆匆起草的代理詞,無奈的朝審判席看了一眼。

審判長看着梁蘇迫于無奈的表情,不由自主苦笑一聲,主持庭審進入下一個環節。悶熱的法庭內沒有安裝空調,老舊的吊扇不知疲倦的吱吱作響,所有人臉上都是一副麻木的表情。

看着手表熬到庭審結束,梁蘇收拾了東西,帶着高飛快步邁出法院大樓。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中年男性的呼喊,“梁律師,請留步。”

梁蘇在心裏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

一個留着地中海發型的瘦削男子滿臉堆笑的走上前來,自我介紹道,“我叫羅旭日,是今天被告人學校的校長。”

梁蘇溫文颔首,“羅校長好。”

“能請您到附近茶樓坐一坐嗎?我有些事情想對梁律師說。”羅旭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油光锃亮的腦門,“實在沒有時間就算了,改天我再去律所拜訪您。”

“好吧,咱們就近找個地方,長話短說。”梁蘇瞟了一眼時手表,心想離下班時間還早,剛進所就帶着實習生翹班好像不太合适。

高飛幫梁蘇拿着案卷袋,緊張的跟在羅旭日和梁蘇四五步遠開外。羅旭日在法遠不遠處找了個茶樓,随意要了三杯飲料,邊喝邊聊。

“其實,今天旁聽庭審,我心裏一直很難受。林歡這孩子是在我們學校初中部一直念上來的,剛進校時候虎頭虎腦,成績也還不錯,老師們都挺喜歡他。”羅旭日遺憾地說,“想不到才短短幾年,就變成現在這幅模樣。”

梁蘇喝了口冰凍橙汁,“他平時表現怎麽樣?監護人今天早上才找到律所要求委托,我能來已經很不容易,恕我直言,這個案子律師的作用很有限。”

“唉,從初三他爸媽離婚之後,這孩子就基本上沒人管了。還結識了一幫社會青年,所以才一步步走上邪路。其實班主任一開始就批評過他,也專門找家長談過,還是無能為力。”羅旭日嘆了口氣,“據說之前在看守所他誰也不見,警方的調查也不配合,我去看他時被打的全身都是傷。"

“被打?是刑訊逼供嗎?”梁蘇如聞到血腥的獵狗一般來了精神,“我冒昧問,這麽一個叛逆的孩子為什麽會願意見你,有什麽特殊的原因嗎?”

羅旭日無奈的搖了搖頭,“可能是最困難的時候我給過他飯吃吧,所以很多時候他至少願意聽我把話說完。”

梁蘇不想聽眼前這位中年男人拖泥帶水的絮叨下去,便主動轉移了話題,“對了羅校長,這次林歡故意傷害幾乎是零口供,只憑證人證言和法醫驗傷鑒定來定罪,他跟你說過傷人的原因嗎?”

“說過,不過當時我沒太放在心上。”羅旭日喝了口飲料,“沒想到現在他還在喊冤,這就是我今天找您的原因。林歡跟我說,這次是別人先挑釁的他,還動手動腳,迫于想脫身才抄起身邊的磚塊兒砸了過去。”

“怎麽挑釁的?”梁蘇好奇的指了指卷宗,“我手上的證據對您剛才說的沒任何顯示。”

“林歡之前有過小偷小摸的經歷,所以同學們都不喜歡和他玩。”羅旭日看了在旁邊悶不做聲的高飛一眼,“第一次他被發現是偷了學校裏女老師的錢包,雖然當時年齡還小,也沒滿十四周歲,學校決定對這件事冷處理。但事後我才知道,這位女老師一直在班上叫林歡小偷,還暗地裏讓班幹部組織同學孤立他。”

羅旭日的話讓梁蘇覺得不可思議,“我不知道老師為什麽要記恨學生。十四周歲還不到的年齡,連刑法都可以寬恕。而且據我所知,盜竊罪的刑事責任年齡起算點是十六歲,十四歲的孩子亂拿東西,教育下寫檢讨請家長都可以,為什麽要采取這種傷自尊的極端方式?”

“我知道。”沉默了許久的高飛開口道,“因為老師想聯合學生趕林歡走。”

梁蘇和羅旭日不約而同的看着高飛,示意他繼續說下去。“我曾經因為父母生病,又下了崗,也被老師孤立過。那時候班主任都想勸退我,讓我考慮退學去工地扛磚。”

“為什麽?”

“因為我交不起學費,我們那讀高中費用很高,還有大量的輔導費和培訓費要交。我家裏根本難以承受。”高飛話語中聽不出一絲情緒,“後來才聽說,學校會就班級的各項收入對班主任進行考評。完成率最低的會在教師大會上通報批評。”

“梁律師,我們學校可沒有這樣。”聽了高飛的話,羅旭日反而緊張起來,“孩子們無論貧富貴賤,都是一視同仁的。”

“那我倒是奇怪了,家裏這麽困難,怎麽現在還願意給他請律師?要請律師介入也不趁早,非得等到現在死馬當作活馬醫。”梁蘇疑惑的聳聳肩膀,“從邏輯上根本都講不通。”

“可能是因為最近要征兵了。”高飛的口氣裏充滿了不确定,“羅校長,請問這位林歡同學身邊有什麽适齡的親人沒有?”

羅旭日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恐怕是為了林歡的表妹。小姑娘成績很好,身體條件也不錯,明年就高三了,準備沖一把飛行員。”

“那就對了。”梁蘇如釋重負的長舒一口氣,“空軍飛行員百裏挑一,入伍前有嚴格的政審環節,親屬有案底的一般會被排除在外。”

羅旭日和梁蘇又坐了一會兒,最後還要了梁蘇的名片,說有機會想請她去學校做做法制講座,或者當個法律顧問什麽的。

回律所的路上,梁蘇誇贊高飛發散思維活躍,算是幫了她大忙。沒想到高飛淡淡的說,“當年我也想把班主任蒙上麻袋痛打一頓,後來怕影響弟弟的前途才放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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