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道侶

初春,輕柔的微風還未能吹開千裏冰封,茫茫琅山仍綿延在一片銀白之中。

琅山腳下的一處山谷底部,有一亂石堆砌的破敗洞門。門上藤蔓纏繞,遮掩了那些刀劍切割的劃痕,徒留蒼涼。

此處正是已被廢棄的問天宗山門。

千年前,與北部的魔靈界僅有一山之隔的問天宗,差點被魔宗之人屠戮殆盡。所幸有天賦卓絕的末代弟子留存,問天宗得以換址重建。時至今日,它已然成為修真界最強的四大門派之一。

山門被廢棄之後,此處便被視為不祥之地,平日裏除了枯藤,沒有誰會來造訪。滿目所見,十分衰敗。

山門內部的景象卻大不相同。

沒有想象中的殘骸枯骨,也沒有漫天灰塵,裏面整潔明亮,處處都有着人生活的痕跡。

石屋內,一盆奇異的淡黃色幽蘭舒展着花瓣,身着淡綠春衫的女子正坐在石凳之前,對花描摹。

女子正是當今的問天宗副宗主,舒愉。

舒愉提筆在素紙上一點點地勾勒,每畫下一筆,便又凝神對花細看一瞬。

突然,舒愉握筆的右手一頓。她驚喜擡頭,看着屋門前的人,壓住喜悅,莊重地微微一笑:“宗主事務繁忙,今日怎地抽空過來?”

來人紅衣黑裙,五官生得明豔逼人,乃問天宗宗主舒歡。

舒歡須臾之間便從門口閃到了舒愉面前,對準她的腦袋一敲,嗔道:“看來你這日子過得着實無聊,竟然開始在你姐姐面前裝嚴肅。”

舒愉撇嘴反駁道:“我才不無聊呢,每日修築大陣,日子充實得緊。”

舒歡自是不信她的話。

舒愉是什麽性子她還不知道?

平素最愛游戲人間,一刻也靜不下來。讓她在這廢棄的山門中待了三年,可真是難為她了。

舒愉低頭繼續作畫,嘴上說道:“你當初讓我來修築這個私密的大陣,除了考慮到我的陣法天賦,最關鍵的原因,不就是我的形象麽?在外人眼裏,我這個游手好閑的副宗主,消失這麽久,定又是去哪兒放浪了。

不過,我雖然的确貪玩,可是關乎宗門大事,卻一向不會松懈。”

“做姐姐的自然知道你不會懈怠。但這和我擔憂你無聊寂寞,一點也不沖突。”舒歡說着,湊到舒愉的畫前一看,笑道,“你這畫的是什麽東西?畫功和小時候一樣爛。”

舒愉指了指旁邊的那株幽蘭。

“你沒事兒畫蘭花做甚?”

舒歡剛問出口,便想到了什麽,似笑非笑道,“莫不是想那紀蘭生了?”

舒愉被這話問得一怔,腦中閃過一雙久違的溫柔的眼眸。

她擱下筆,搖頭道:“我早就對他沒感覺了,不然百年前我也不會和他解除道侶契。畫這蘭花,不過是興起罷了。”

不知道是否察覺到了她話語中的冷淡,兀自開放的幽蘭也抖了抖花瓣。

想到那個清朗豐秀,臉上總挂着笑的少年,被舒愉突然解契後如墜冰窟的樣子,舒歡摸了摸舒愉的腦袋,感嘆道:“今後莫要随便與他人結為道侶。糾纏過深過多,對你而言,終不是好事。”

舒愉握住舒歡放在她腦袋上的手,噗嗤一笑:“姐姐你還不了解我?我之所以和蘭生結為道侶,不過是因為那時我還年輕,不懂事,以為愛一個人就會愛他一輩子。”

回想起一些模糊不堪的記憶碎片,舒愉幽幽道:“年少春心動。那時,我确實和他度過了一段快樂無比的時光。可我沒想到,我的愛意來得快,去得更快。自那次起,我就看清了自己的本心。放心吧姐姐,今後我不會再與任何人結契,包括我此刻愛慕着的晏采。”

無欲無求的晏采仙君又怎會與他人結為道侶?

舒歡頗覺好笑地搖了搖頭,正要說什麽,腰間傳音玉片中傳來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宗主,出事了。”

聽得這聲音,舒歡眉目一凝,她看向舒愉道:“小愉,你安心築你的陣。有空了我再來看你。”

話音剛落,舒歡便消失不見。

望着舒歡離去的方向,舒愉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姐姐和她的性子完全相反。她游戲人間尋歡作樂,姐姐則愛慕權勢和實力。

當初,舒歡為了奪取宗主之位,不知籌備了多少年,流了多少血。

舒愉站起身,将畫紙揉作一團,五指輕撚,畫紙便消失不見。

她摸了摸腕上由玄瑜草編織成的墨綠色手鏈,走出洞口。

舒愉已耗時三年修築的大陣名為繁隐陣,是一種失傳已久的陣法,陣中可隐匿數千人的身形氣息。

舒歡偶然在宗門秘境中尋得了繁隐陣的秘法。考慮到問天宗緊靠在琅山南部,琅山以北有魔宗窺伺,南下的中原地區,又有無數不見得可靠的修真門派,舒歡便讓舒愉尋找一處合适的地形,建此大陣,以備不時之需。

舒愉勘測多時,選中了廢棄的問天宗山門一帶。

這三年間,舒愉在此耗費無數精力,終是到了收尾階段。不出三月,她就可以離開這破地方。

舒愉于虛空之中拿出一支筆和築陣的圖紙,足尖輕輕一點,淩空站立。

她放眼望去,以神識感應陣法中的殘缺破漏之處,突然發現,不遠處的冰湖上竟躺着一個人。

她眯了眯眼,憑空飛去。

還沒靠近,舒愉就已經感覺到,那人的氣息只剩一絲,正處于垂死的階段。

殘留的那絲氣息莫名得熟悉。

舒愉站在三米外,徒手一揮,那人被發絲遮擋的面容便露了出來。

面如冠玉,高鼻薄唇,左頰上一點妖冶的血跡,襯得他臉色慘白如紙。

舒愉微愕。

傷得如此重的這人,竟是修真界當今名氣最盛的人物,驚才絕豔的晏采仙君。

也是舒愉記挂了多年的心上人。

舒愉自記事起,便聽過晏采仙君的事跡。

他是修真界第一大門派無方仙宗清河老祖的關門弟子。傳聞中,他十歲入道,二十歲便勘破了旁人百歲難破之境。破境以後,晏采被清河老祖授予紫微劍,獨自下山歷練。幾十年間,他以一柄劍除盡天下不平之事,受凡俗界愛戴供奉。歷練結束後,又在無方仙宗秘境之中孤絕一人,閉關上百年。

清河老祖稱其為千年來修真界最有可能飛升為仙之人,并道,此子可保無方乃至整個修真界的千年安穩。

衆人為表達對晏采的仰慕,自發稱晏采為仙君。

五年前,舒愉帶着問天宗年輕一脈,前去參加無方仙宗組織的供年輕弟子交流切磋的折花會。

正是在那次大會上,舒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晏采。

大會開始那天,恰逢晏采出關。

他自缥缈峰頂淩空翩然走下,步履之間,堆雲疊雪。

黑發如墨,一半用翠色竹簪別起,一半傾瀉而下。一襲寬大的素色衣袍随風輕擺,腰間綴有古樸的銀色花紋。紫微劍安靜地垂在身側,仿佛只是絕佳的裝飾。

晏采一步步走至地面,折花會比武場的正中央。他伸出修長白皙的手,一朵晶瑩剔透的冰花随之飄起,在空中光華流轉。

他環顧四周,像是在看蒼生,又像是單純地在看自然山水,眉目間滿是慈悲,又滿是極致的淡漠。

“折花會,啓。”

這聲音猶如玉磬穿林響,清脆而悠遠。

無方衆人齊齊對着正中央的晏采彎腰作揖,一派恭謹。

晏采微微颔首,便消失于原地。

他走後,衆人屏息凝神的氣氛便被打破,私語聲不絕于耳。

“真沒想到今日竟然能夠見到仙君,沒來參加折花會的師弟師妹不知會多麽傷心。”

“我一定要折下仙君的冰花!”

“仙君的修為真是深不可測,我等只有仰望追逐的份。”

舒愉和衆人一樣,也沉浸在震撼之中,一顆心跳動得厲害。

她此前從未見過晏采,對他的那些聲名也并不放在心上。直到這日,才知傳聞非虛。

晏采的修為确實高深,起碼在她之上不知多少階。

但正是這樣的差距,反倒激起了舒愉的一些鬥志。她以前太過自大,以為她們這個年齡段的人物,最厲害的人也與她和姐姐相差無幾。

晏采比她大百來歲,修為差距可不是一百年就能彌補的。

舒愉看着晏采離去的方向,臉上漾起一抹燦爛的笑。

有膽大的女弟子湊到她面前道:“副宗主,你是否也覺得仙君生得很好看?就像那山頂上的雪花一樣。我都不敢凝神看,總覺得多看一眼都是對仙君的亵渎。”

舒愉點了點頭,笑道:“确實好看。不過,這花既然生得這麽好看,那就是要給人欣賞的。”

像晏采這樣的高山雪蓮,愈是高不可攀無法接近,就愈是讓人忍不住想要摘取的渴望。

不知道她,有沒有機會。

舒愉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只看了那麽一眼,晏采就住進她心裏去了。

很可能再也挪不走。

料峭的春風吹過,看着眼前深受重傷的晏采,舒愉心中滿是震驚和疑惑。

以他的實力,誰能傷他至此?就算是魔宗衆人圍攻他,他敵不過的話也總能找到全身而退的機會。

舒愉把手放在晏采身上,用靈力在他體內運轉了一周,越查探越是心驚。

他身體表面上沒什麽傷痕,實則通身經脈幾乎都斷掉了,體內只有一方靈田仍在運轉,保住了他這條命。

他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煩?

或者說,修真界惹上了多大的麻煩?

看着瀕死的晏采,舒愉哀嘆一聲,有些難受。

這五年來她不是沒有過別的情人,但她對晏采的那一抹情意,從未變過。

可是,即便她再喜歡他,也不得不考慮周全。

舒愉閉了閉眼,還未思考清楚,她的本命靈草便已下意識地化為匕首,橫在晏采的頸間。

雪白的脖頸上立刻出現一絲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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